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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是林青两公笔,这桩公案确无讹啊确无讹!” 古平原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嘶哑着声音在唱歌,又觉得马势一缓,就听陈赖子在马上喝道:“乔疯子,你他娘的滚一边撒疯去,大道上喝马尿,踩死了你,爷还觉得晦气呢!”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又传来惊呼喊痛走避不及的声音,想是陈赖子挥马鞭打人。一个同伙解劝道:“算了,算了,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赶紧把人送到牢里领赏钱是正经。天色已晚了,花月楼的小娘们可不等人,别一个个都出局转局,咱哥几个就落了空。” “你是惦记着花月楼老七那个骚娘儿吧,看把你急的猴蹦猴跳,要不然你先去花月楼,待会儿我带银子去会账。” 陈赖子是有名的贼不走空,代领赏钱非分走两成不可。那人自然不肯答应,笑着给自己圆场:“我哪里是为自己,听老七说,这几日楼里要进个清水货,刚过二八的清倌人,脆生生的水萝卜,大哥就不想去啃两口?” “呸!瞧好瞧,用嘛……除非我是王大掌柜那样的身家,要知道做花月楼一个清倌人,不捧上这个数,那是做梦!”也不知陈赖子比了个什么手势,就听身边人一阵咋舌。 这帮人越说越下作,古平原欲待不听,却苦于双手被缚堵不住耳朵,好在前行不久,一片说笑声中陈赖子已然勒住了马缰绳。古平原耳畔就听这几个人纷纷下马,有人走到近前割断了捆着自己的绳子,古平原扑通一声摔了下来。 古平原一路水米没打牙,此刻脚都是软的,却极是硬气地咬着后槽牙站起身来。他脸上始终遮着眼罩,手也背绑着,觉着有人来推自己,身子一立,说了一声:“慢着!” “哦?”陈赖子来到近前,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古掌柜有事?有事儿就快说,待会儿进了衙门,鬼头刀这么一落,再想说话等下辈子投胎吧。” 古平原冷笑了一声:“既是到了衙门口,叫衙役来把我的捆绑松开,换上刑具。” 陈赖子原以为古平原要告饶,憋足了劲儿打算再羞辱他一番,却不料提的是这样一个要求,一时愣了愣,横眉立目道:“为什么?” “自然有道理,不过和你这种人也说不清楚,你叫衙役来!” 陈赖子本就在俊雅不凡的古平原面前自惭形秽,这几句不卑不亢的话更是激得他大怒,从马鞍环上摘下鞭子,回过身来照着古平原狠狠一鞭打下。 “我叫你找衙役,我叫你找衙役……”陈赖子下手一点没留情,古平原穿的那件衣服是在蒙古买的一件狼皮袍,狼皮性韧,加上蒙古人上好的手工鞣制,鞭子打上去外表并不见破损,但疼痛却是丝毫不减。古平原此刻已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身上火辣辣地疼却毫不退缩,索性张口大喝道:“有官家的人没有?出来一个,衙门口滥用私刑,难道就没人管么?” 陈赖子更是火冒三丈,一脚踹过去把古平原踢倒在地,然后又要发力再打。旁边几人一开始笑嘻嘻看着,此时见陈赖子面目狞恶,眼珠子都红了,晓得不是路数,也怕把古平原真个打坏了交不了差,白花花的赏银变成镜花水月,于是赶紧过来拉手的拉手,拽脚的拽脚,好不容易劝住了陈赖子。 这边也有人过来扶起了古平原,这些人只想拿银子了事,并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埋怨道:“你这人何苦来?平白无故讨一顿打,你以为大枷比绳子舒服?真是自讨苦吃!” “不是这一说!”古平原忽然身子用力一挣甩开那人,大声道:“古某犯的是国法,自然有官家的刑罚处置,大枷也好,夹棍也罢,都是大清律例里明载的刑具,古某身受也是心甘情愿,却不能受私刑处置。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们这些小人岂能明白这个道理。” 几人这才恍然,原来如此!不过古平原还真没屈了眼前这几个地痞无赖,在他们看来国法与私刑哪有什么区别,还当古平原发了失心疯。当下不由分说,推推搡搡地把古平原带到了衙门里的一处院落。 古平原蒙着眼睛跌跌撞撞,一路被推着走过了几道门。他心里忽然一动,天下的公堂照朝廷的规制都是一般无二,衙前下马落轿,先要迈象征九重青天的九层阶,大门之后绕过照壁、宣化坊,登上正堂月台,捕到的犯人都要在此下跪待审,然而自己这一路走来却无阻碍。再说衙门是知县正衙,一县之内最是法度庄严之所,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任由陈赖子押着自己来去自如,连个盘问的人都没有。 古平原正在疑惑之际,就听门枢响动,脚下一绊,感觉着好像是进了一间屋子,身后扭着自己胳膊的人放开了手,脚步声退了出去,房门也随即被紧紧关上。 古平原站在地当中,虽是被缚蒙眼却昂首而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一死而已,只是死前先要出脱了常四老爹一家,然后当堂揭了王天贵不择手段谋人宅院的卑劣行径,最后引颈一刀,黄泉路上走也走得痛快。他想得挺好,越想越是热血沸腾,谁知等了半天并无动静,这让他不免疑惑起来。 此时已是数九寒冬,古平原身处之所却温暖如春,细听还有劈木烧着时不时噼啪的响声,这就说明此处绝不是正堂所在,然则又是何处呢?古平原心中疑窦暗生,刚试着想张口问一句,忽又觉得无从开口。正在这时,感觉中有人轻轻移步来到自己的身前。 一股胭脂香扑面而来,是个女人! 古平原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然而面前这人却不避嫌,想是怕他跌倒,竟然伸手将古平原扶住。 古平原不问也得问了:“你是什么人?” 只听一声轻笑,来人一抬手将古平原的眼罩轻轻摘了下来。他戴着眼罩已有许久,乍一睁眼,就觉得眼前灯烛明亮,晃得白茫茫不能视物,好半天才看清自己面前的情形。 这是一间大屋子,栽绒毯上雕花案几,几上朱砂盆种着美人菊,布置得极是富丽堂皇。房内并无旁人,只有一个色态俱佳的女子正在古平原身前不到二尺之地含笑而立,两人几乎是贴身站着。再细看去,古平原更是惊奇,这女子面如芙蓉,眉若远山,口赛樱桃,是个美人这倒罢了,奇的是穿着打扮大不寻常,想是仗着屋内温暖,穿着一件极薄的金丝夹袄,袖子挽起两折,露出如藕般的小臂,腕上戴一只翠镯,元宝领没系扣,敞开处一片雪白肌肤,隐有丘壑勾人视线。 古平原登时一愣,他是个守礼的君子,自幼受教“不欺暗室”。在关外的时候,尚阳堡里有许多做流犯生意的流莺,艳帜一张如罗网,囚犯攒了些铜钱没有不去下三处找姑娘泄火的,就连寇连材那样的老实人也有个相好的妓女叫“莫儿”。 唯有古平原是例外。 他一方面心有隐痛,不时想起老家那位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另外就是他的老师本是个方正之人,讲史书说到宋徽宗冶游寻妓,与臣下争风吃醋,甚至一首“纤指破新橙”流传千古时,老人家一脸厌恶之色,“亡国之君”如口断铁笔,古平原是历历在目。所以别人都去堂子他不去,别人都找相好的,唯独他能洁身自好。 不过古平原也并非像《西游记》里的唐僧那样,十世修行谨守元阳,他在关外另有奇遇,曾与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一夕欢好,领略过男女欢爱的滋味,也知道颠鸳倒凤的美妙,不过这半年来倦倦星霜,凛凛风尘,从没花心思在这上面多想。 此时正在生死关头,一个妩媚动人的女人却与自己独处一室,又如此丰姿冶丽,古平原岂能不奇。看这女子虽不像是良家妇女,但这种事不可以妄自揣度,自己眼看就命在不测,千万不能在死前还做出妨人名节的事情。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地退了一步,几乎就将后脊贴在门上,如果不是双手还倒背捆着,他就要拉门而出了。 那女子见古平原如此慌张,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一根纤纤玉指点着道:“怎么?我比那黑水沼里的水鬼还骇人么,竟把你这大英雄吓成这个样子。”说话的声音软软柔柔,绵意十足,虽是北地莺歌,却赛似南方燕语。 古平原不过是猝不及防,听她提到黑水沼,顿时冷静了三分,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女子。女子也不避他的目光,反倒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神迎了上来。 两个人一时都不开口,房间里的气氛便有些暧昧诡异。到底是古平原心头存着无数疑问,先打破僵局问道:“姑娘,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莫非不是太谷县的县衙吗?” 女子瞧着他的眼睛,带了点嗔怪的口气说:“你这人怎么重物不重人?” 古平原奇道:“这、这话怎么说?” “你又不认得我,又不认得这地方,一开口却只问地方不问人,难道说我这个大活人还比不上这四四方方的屋子?” “哦……”古平原一时哑然,心想我分分钟钢刀架颈,又不是正在悠然取乐,当然要问清楚此是何地,辨一辨情势再说。不过他也知道与对方素不相识,这话要分辨起来没个头儿,只得改容再问:“是我荒唐,望姑娘恕罪。请教你是哪家闺秀?怎么会与我这囚犯共处一室?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意思了。”女子这才一笑,走两步来到古平原身前,忽然伸出双手,搂住古平原的腰。 古平原吓了一跳,向后作势一避:“姑娘,你这是……” 她又笑了:“你问了那么多,难道就要双手一直绑着与我交谈不成,让我帮你解了绳索,再说也不迟嘛。”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先是松一口气,可是这女子说来也怪,要解绳子却不容古平原背过身去,反倒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与古平原若即若离地贴着,胸前鼓蓬蓬的地方不时与古平原碰在一起,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说是在解绳子,却又像是在为古平原揉着暖着手。一个绳扣半天没解开,她仿佛累了一般,将尖巧的下巴搭在古平原的肩上,吐气如兰地喃喃道:“这帮天杀的,哪有捆人捆得这么紧的,心是铁打的不成。” 别人的心是不是铁打的古平原不知道,自己这颗心可是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女子甜腻的声音,柔软的身体,那元宝领里散发出的香气加上一瞥之间隐约可见的浑圆曲线,都直冲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古平原竭力克制着,可是身体却不听话。那女子紧贴着古平原,想是也察觉了他的变化,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哎呀,解开了,真是难为煞人,人家的手都酸了。”女子一声娇嗔,将手伸到古平原面前,“你看,都是为你,勒红了不是?” 其实古平原自己的双手才是被勒出一道深沟,红肿痛苦,不过此时却也顾不上许多,不管怎么说,是眼前这女子为自己解了束缚,当下深施一礼,道了声谢。 按说古平原抱拳施礼,女子便应侧身闪开,只是这女子行事都大出常人意料,她竟不退反进,古平原双手向下一躬,险些就碰到了女子高耸的酥胸。古平原连忙直起身,他接连吃了几惊,觉得眼前这女子肯定不是什么守妇道的女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于是向斜刺里走了几步,与女子拉开距离。 “我叫如意。”女子忽然说。 “……” “我说我小字叫做如意。”女子见古平原怔怔地望着自己,就又说了一遍。“是、是。”古平原答应两声,心下却愈加困惑。哪有女人初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小字说予人听?女人的小字向来不出闺阁,有那害羞的女人,连自己的夫婿都不肯轻易告诉。 有一首词传得甚广,词名就叫《美人小字》:“恩爱夫妻年少,私语喁喁轻悄。问到小字每模糊,欲说又还含笑。被他缠不过,说便说郎须记了。切休说与别人知,更不许人前叫!” 连丈夫都不能在人前叫的小字,这“如意”却轻易说予自己,方才还与自己如此的暧昧不清,这其中一定有缘故。古平原原本心思清明,进了县衙要说的话也都一条条想好了,只待大堂上一五一十说个明白,现在却被如意的意外出现搅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等他想定主意,如意已经袅袅娜娜走向屋中央摆着的一张大理石圆桌。“古老爷请过来坐,容我细说不迟。” 古平原犹豫了一下,走过来隔着桌子坐在如意对面。这桌面足有一丈合围,如意见古平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生气。 “二人枯坐无趣,古老爷一路辛苦,想是早就肚饿了,我这儿略备薄酒小菜,还请不要嫌弃。”说罢,如意把双手轻轻一拍,门随即被推开,古平原扭头看去,就见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大概是早已等在门外,此刻听到召唤,一盘接一盘地把准备好的美酒佳肴送了上来,每上一道菜,如意便笑吟吟为古平原报上菜名。 如意说得一点不错,古平原一路上水米没打牙,又大呕几次,此刻肚子空空如也,饿得就像火烧一样,别说酒菜,就算是雪地里冻实了的馒头,一口也能咬下半个来,更何况如意命人送进的并非是什么“薄酒小菜”。 就见两个人的席面上不一会儿便摆了八热四凉四果盘:“醋椒鱼丸”酸甜开胃、“凤腿鲤鱼”咸香纯浓、“糖烧肘子”糯软柔烂、“九味白肉”蒜香浓郁、“柳叶鸭条”清香怡人、“栗子黄焖鸡”鲜美醇香、“滚油黄瓜”麻辣脆嫩、“炒三色”香脆适口……这些菜道道引人垂涎欲滴,中间一个大海碗更是稀奇。那里面是所谓的“五仙汤”,有海参、鲍鱼、鱼翅、瑶柱、蟹黄这五样海鲜,热气滚滚,香气扑鼻。如意在旁解说,说那熬汤用的是五台山上的雪水,吊味用的是上等的宣威云腿。山西地处中原,能寻到这五道海鲜做羹汤,实在是难得之极。 酒也不差,泥封一启糟香扑鼻,是上好的十年汾。古平原吃过张广发的亏,眼下这形势哪敢沾唇?就连饭菜也并不想吃,奈何五脏神作怪,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他咬着牙挺了又挺,只觉得眼前发花,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唾沫。 如意一直静静看着,眼中带着一丝揶揄之色,忽然开口问道:“古老爷,这么多饭菜竟一口不动,难道是不合意?那我叫下人重做一桌好了。” 怎么会不合意?古平原心里苦笑,话也说得辛苦:“不敢劳烦如意姑娘,我、我、我不是……” “不是不合口,而是不敢吃,对吗?”如意抢着道:“你呀,出了这个门,一条命就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饭菜里下了毒,反倒是让你留个全尸,莫非饱死鬼不当,想当饿死鬼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古平原细一琢磨是这个理儿,死到临头吃顿好的这也没什么不对。心里绷着的这根弦一松,道了个罪,手一伸便把乌木镶银的筷子抄了起来。 他实在是饿得狠了,这下子一发不可收拾,如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好几盘菜都见了底儿,一大碗的“油泼辣子刀削面”也入了肚,末了再喝上一盏暖胃的浓汤,真是大快朵颐,连舌头都要吞下肚去。古平原放下筷子吁了口气,就觉得额头见汗,通身舒畅无比。 他这才想起对面的如意,急忙一抬头看去,就见她用手掩着嘴,显见得正在偷笑。 古平原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上必是一红。方才那般吃相,哪有半点斯文人的样子,只怕与乞儿倒是相似,不能怨人家耻笑。更何况吃了人家的饭菜,自然不能像方才那样再板着脸,古平原座中一拱手道:“如意姑娘,我虽然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先要谢谢这一饭之德,就像你说的,古某做个饱死鬼,黄泉路上也感激不尽。” 如意用水灵灵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开口道:“古老爷……” 方才古平原就听着这个称呼刺耳,此刻摆摆手说:“我年纪不大,又不是做官的,又不是财主,何必称我老爷?” “那叫你什么呢?你家里行几?” “我是老大,家里……”古平原此刻依然保持着三分警惕,下面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在如意并不在意,反倒笑说:“行,我就叫你古大少好了,你是南边的人,这个称呼正好是这几年从南边传过来的。” 古平原暗中皱了皱眉,这确实是南边叫人的一种方法,不过却是妓院中常用。他虽不涉秦楼楚馆,但也听人说过,妓院里称呼人,问的就是行几,然后前面加“十”来叫。比如家里排行老三,那便是“十三少”,排行老五就是“十五少”,图的是显得家族人丁兴旺的好口彩。至于像自己这样,便可称“古大少”或是“古十一少”,因为“大”字本身也是佳字。如意这样叫自己,莫非她也是风尘中人,看她的穿着打扮和行动举止,倒真有些风流放诞的意味。 如意却没察觉一个称呼就让古平原转了如此多的心思,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古大少,可是用好了么?” “是。” “那我问你,你现在还想不想死了?” “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还真把古平原给问住了。说也奇怪,他此时身暖意舒,心中不由得就想起活着的诸般好处,的确是不像方才那样坚心求死了。但是古平原一想到自己不得不随陈赖子来此的原因,一想到常四老爹此刻还在牢中受罪,他便又缓缓点了点头。 “还想死?”如意惊讶地大张美目,低下头想了想,抬头道,“只怕你是以为被那陈赖子抓了定然无幸吧。要是我说,你不但不必死,反倒因祸得福,从此可以快活地过上一辈子呢!” 古平原疑惑地看着她:“我这可是越来越糊涂,如意姑娘要是有什么话,好不好讲在当面?” 如意笑得更深:“好,当然好,太谷县你不是第一次来,听没听过花月楼?” 古平原待在太谷养伤时没听过,可就在方才,他却听见了陈赖子一伙人的交谈,知道花月楼必是本地有名的青楼,于是点点头。 “我就是花月楼里的头牌花魁,如意是我的花名。”自见面以来,如意一直都气定神闲,此时也不例外。她脸上丝毫不见羞色,倒是带了些嘲弄的神态看着古平原,却见古平原也是面色如恒,这倒让如意也有些意外。在她看来,古平原这样的人无非是个道学先生而已,平素到花月楼吃花酒的客人中,道学先生最是可笑,起先站在楼前死活不进,半推半就被人让进来后,又闭着眼怕污了双目,几杯酒下肚便露了原形,扯着姑娘的袖子不松手,等到进了房里,更是什么穷形丑相都现了出来,丢一只鞋过去让他叼回来,就没有一个不听话的。 不过古平原的反应却是既非鄙夷亦非贪色,他倒是笑了:“看姑娘的风姿,我倒是猜到几分。”古平原对于风尘女子倒真的没有鄙薄之心,更谈不上见色起意,此情此景中,好奇之心占了大半。 如意略有些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古平原,显然他对妓女这个身份的不以为意让她有些不解,不过她也不打算去猜古平原的心思。 “大概你还不知道,你人还没回山西,名声早已传遍了太谷。这几日,楼子里但凡开筵吃花酒,谈的必是你闯黑水沼斗王府的故事。”如意说的是真的,古平原的驼队在乌克朵耽搁几日采办货物,早有恰逢其事的商人将这段惊天动地的奇闻传回了山西。非但太谷一地,几乎是全省皆闻。走黑水沼那还了得,而且是整个驼队平平安安闯了过去,堂堂王府谁敢惹,偏偏古平原就不买账,还硬是加倍要回了货款。于是原本籍籍无名的古平原几乎被说成是神仙下凡,有人还打算把这段故事编成长子鼓书,在茶馆酒楼传唱。 “我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自甘下贱愿意到娼门里陪酒卖笑,自从堕了风尘,无时无刻不在找跳出火坑的机会,只是……唉,到这种地方来的,哪有几个好客人呢?”如意低了头,面上现出一丝哀伤。 古平原愣愣地听着,接不上口,索性就闭口不言。 “不过你就不同,你做的事一件件都是大丈夫本色,我想过了,要么不从良,从良便跟着你这样响当当的汉子,不管到哪儿我都心安,最起码不会再受人欺。”如意说着,稍一弯腰从地上拿起一件包裹,摆在桌上,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鎏金匣子,“别看这盒子小,里面是我几年的积蓄,我这花魁也不是枉担个虚名,你来看!” 匣子开处,流光溢彩耀眼非常,立时夺了一屋的灯火。那里面满满的都是榛仁儿般大小的金刚钻,少说有三十来颗。如意从密密麻麻的钻石里抓起一把,放在脸前看了看,闻一闻,手一松又让其落回盒中。 “我赚的虽是不干净的钱,可是并没有胡乱花用,攒够了银两就换上一颗宝钻,只盼着有一天遇到穷途末路的英雄,赠金予他,既救了他,也救了我。谁知一年年过去,慢慢地攒够了一盒子,却不知那好人在何处。”如意叹了口气,语气忽然转急,“古大少,你只需要了我,也就等于要了这一盒子的珍宝,从此吃穿不尽享用不完。你也不必担心陈赖子再找麻烦,我既然能安排这场会面,就自然能打发他们。马车我都备好了,你只要点点头,我们从后门出去,快马扬鞭几日之后……”如意忽然停了口,她发现古平原在缓缓摇着头。 “如意姑娘,你的好意古某心领了,真难得你这一片心。不过古某回来领罪,只是不想冤枉无辜。我这一走不打紧,却要连累好人送了性命,这绝不可行。”古平原没想到竟遇上这样一件奇事,这不是戏文里讲的“杜十娘”么?在他听来,如意的提议不是没有诱惑力,相反比起吃上一刀来说,如意所说的,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俗话说“自古艰难唯一死”,但有一线生机谁想死?可也正因如此,古平原才不敢多想,抱定了自己当初投案认罪这一条宗旨,咬定了牙关一条道走到黑。 如意听了,脸上满是不甘的颜色,咄咄说道:“你再仔细想清楚,要是拒绝了我,出了这个门,便是酷刑毒打钢刀砍头,而你明明有机会富甲一方,更可与我……”如意边说边慢慢走过来,走到古平原身边,拉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前。 “我也不敢想做你的妻子,但能为妾便心满意足。” 那一盒钻石何止万金,拿着回到安徽老家,买房置地,娶一房娇妻,再伴着如意这样的美妾,真是神仙不易的日子。古平原抬头望去,就见如意一双眼里春意荡漾,触手之处更是一片柔软滑腻,他像触了电似地把手抽回来,猛地站起身,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如意,口中急急说道:“请恕古某就此别过,姑娘的恩情,只有来世再报。” 说着,古平原拔腿就要往门外走。“慢着!”如意叫住了他,走到他身边,在耳畔轻轻说道:“古大少,就算你是至诚君子,宁愿自己丧命也不愿连累别人,可怜我用重金为你换了这苦短春宵,难道你就忍心辜负我?就算你不愿与我远走高飞,难道连一夜之思也不留给我?就算你心狠得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难道临死前就不想再尝尝与女人欢好的滋味?” 说罢,她不待古平原再说,便将夹袄缓缓脱下,里面只穿着一件系着细金链绣着燕双飞的红绸肚兜,薄薄地贴在身上,那乳峰处凸起的尖尖两点清晰可见。她好似突然怕起冷来,将古平原抱得紧紧的,发出几声若有如无的呻吟,红晕满脸,娇媚异常。 温香软玉抱满怀,古平原心中霎时天人交战,就如同开了锅一般,一个声音不断在说:“不可以,你与这女子素昧平生,怎能做苟且之事?那不是如畜生野合一般,难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另一个声音却说:“那又如何,我是死到临头的人,世间的礼法一时半刻后就约束不了我了,更何况她并非良家妇女,又主动委身于我,我为什么不能在死前享受片刻温柔?” 他木木地不动,如意却一直在动,她轻轻地搂着古平原,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让他感受着她的体温。古平原忽然觉得小腹处有一股热力升腾上来,几乎是一瞬间便让自己难以抑制,双臂不由自主地也抱紧了如意。他悚然一惊,趁着还有一丝清明,想要猛力推开这女人,可是如意却缠得甚紧,古平原一下子没能推开他,她反而导着他的手顺着肚兜的边缘滑了进去…… 这一下,古平原心头的欲望如洪水破闸一般涌了出来。他再也把持不住,将如意抱起来,往门边的一条春凳上一放,如意仰着身子,咬着下唇,星眸半睐,风骚十足地看着古平原三两下脱了自己的外衣,俯身压了上来…… 就在这如火如荼的当口,一直紧闭的房门却被人“咣”地一脚踹开了,有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从后面一把就把古平原的脖子掐住了。这人力气很大,一只手就把古平原拽了起来,然后向后就扯。古平原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被他扯到了当院。 院子里有一口莲花大缸,足有四尺高,双人合臂的缸口,原是放在院中蓄水防火之用。这人不由分说,把古平原向上一抬,头下脚上“扑通”一声丢进了这口大水缸里。 缸里有满满一缸水!这是数九寒天唾地立冰的时节,缸里的水想是新灌满的,可上面却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碴。古平原方才还身处温暖如春的屋中,人又是情动似火,热腾腾的一个身子猛然间进了这冰窟水窖,顿时有如千把钢刀一起戳进了骨头缝,又像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酷刑“滚钉板”“油炼龙”,只觉得浑身剧痛难当,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痛苦,不由得张口“啊”的一声大叫。他忘了自己身在水中,一口水猛呛进了嗓子眼,冰水又顺着鼻腔流到肺里,就如同几把利锯在来回切割,疼得几乎昏倒。他双手扶着滑溜溜的缸壁一阵急抓,却是滑不溜手,一口气眼看就要倒不过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在这里了!” 这样死真是不明不白,古平原也真不甘心,所以求生之念不绝。所幸那个把他丢到缸里的人并没有按着他不放,这口缸又够大,古平原用力几下折腾,居然让他翻过身来,四尺高没不了顶,他举手扒着缸沿,颤巍巍站起身,头刚一出水面,大口呼吸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疼,让他身不由己地一声厉呼。 “呀……” 叫过这一声,古平原双目模糊,觉得五脏六腑连同浑身筋骨像被石碾子碾过一样,剧烈地哆嗦着手脚,再张口想叫,方才吃下的东西已经喷涌而出,这一次吐得比方才在马背上还厉害,真是把胃肠都倒了过来,古平原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半跪在水里趴在缸沿上呕吐不止,一半吐在外面,一半吐在缸里身上,头上还被冰碴划破了,淌出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真比街上躺在粪堆旁的叫花子还不如。 好不容易喘息着定住神,古平原想勉力从缸里爬出来,一举目看见大院中站着几个人。院墙的四角都有挑灯,借着灯光看去,其中一个人歪戴着一顶翻檐皮帽子,中等身形,一张方脸嘴角下牵,叉着手就站在大缸旁边。方才就是这人把古平原丢到水缸里,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如同看一条随时可以扼死的狗。 这人古平原从未见过,更谈不上认识。但院中另外一男一女他可认得,不仅认得,而且分别未久。 刘黑塔和常玉儿! 就见刘黑塔脸上带着鄙夷之色看着自己,双拳紧握,显见得在遏制心中的怒气。常玉儿的目光更是复杂,有一丝怜悯,有一丝失望,更多的却是痛苦之色。 古平原不知道他二人怎么会到了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到自己如此处境却一言不发,他刚想开口,就听得屋子里有人哈哈一笑,走了出来。 敢情那屋中并非没有旁人,此人看来一直藏身隔间之中,只等到此时才现身。出来的是个内穿长衫外披獭皮袍的瘦老头子,鹰勾鼻薄嘴唇,满脸的烟容却目光如电,一看就是个厉害人物。他走出屋后,先用一双鹞眼盯了一眼古平原,随即转向刘、常兄妹二人。 “见也见到了,是不是还不如不见?” 常玉儿只将目光放在古平原身上,对瘦老头子的话恍若未闻。刘黑塔则对着他狠狠地“呸”了一声,对此人显而易见非常不屑。 瘦老头子毫不在意,捻了捻颌下的山羊胡,继续说道:“这是你们亲眼所见,可不是我王天贵编出来的。人嘛,死到临头才知道究竟是英雄还是孬种。这流犯既然转了心意,不问可知,他从女人身上爬起来提上裤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女人和珠宝逃之夭夭,还会去管常家是不是抄家问罪?去管常四那老小子砍不砍脑袋?” “你住口!”刘黑塔一声闷哼。 “嘿嘿,事实俱在,就是捉奸也做得了。他自己要往女人身上趴,牛不喝水强按哪能低头?想想也是,放着现成一个替罪羊常四,只要不是傻瓜,最后都能明白过来。人哪,谁不惜命,指望这个流犯去救你爹,做梦去吧。” 常玉儿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转脸两行泪从面上流下,对刘黑塔轻声说:“大哥,我们走吧。” 刘黑塔应了一声,心有不甘地再看看古平原,目光移开时也是痛心疾首,想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唉”了一声,转头要随妹子离开。 “慢着!”王天贵不紧不慢道,“想保常四平安,明天早点把地契房契还有盐场的官私两契都拿来,我才能在知县大人面前给他说上几句好话。你们和这流犯不同,毕竟是自己的爹爹,可不要舍不得呀。” 王天贵这句话就如同火上浇油。“王天贵,你这贪得无厌的老贼,难怪断子绝孙!”刘黑塔憋了半天,急转身暴跳如雷地戳指大骂,骂了还不算,往前一个虎跳,扑过来就要动手。 古平原一直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中了王天贵的圈套,心中又愧又忿。可是诚如人家所说,牛不喝水强按也不低头,自己最后没能把持得住,再怎么解释也没用。更何况王天贵说的,虽然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揣测之言,但放到这场合就成了诛心之语,恰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自己想分辩也无从辩起。 再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满面披血站在大水缸里,浑身湿淋淋地呕吐狼藉,紧咬着牙关也难耐刺骨的冰寒,四肢止不住地颤抖着,这副狼狈样真是打出娘胎就没有过,偏又落入到一路上已经相交莫逆的常家兄妹眼中。古平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心中一股火顶上来,觉得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反倒是王天贵可能还等着自己来辩解,然后再乘机羞辱,于是索性闭紧双唇,什么都不想说了。 但这时他忽然开口了,冲口喊出两个字:“小心!” 他当然不是对王天贵发出警告,事实上要小心的人是刘黑塔!古平原虽然创巨痛深,然而毕竟机警过人,就在刘黑塔往前一蹿之际,他发觉自己身旁的那个“歪帽”也动了,直奔刘黑塔而去。 刘黑塔赶到王天贵面前,伸出一只手要去扼他的喉咙,就在这时古平原的示警与常玉儿的一声“大哥,别……”也到了耳边,刘黑塔稍一犹豫,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忽然间伸出去的那只手腕就被人“嘭”地一下死死攥住。刘黑塔一惊,刚想运力相抗,就觉得一股大力涌来,自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恍如小时候打秋千一样忽地飞上了天,又重重落了下来,身体砸在青砖上,直摔出去有三丈多远。耳畔就听常玉儿失声惊呼,扑过来扶住自己。 刘黑塔皮糙肉厚,站起来晃了晃身子觉得没受伤,又揉揉眼睛仔细看去,这才发觉方才把古平原从房里揪出来的那歪戴帽子的方脸汉子正站在王天贵身前,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双手抱臂,视若无物地望着自己这边。 刘黑塔打小就好武艺,更爱出头抱打不平,从十七八岁开始,就是街里有名的打架王,打记事起,单打独斗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怒吼一声,又要扑上去,常玉儿在旁边死死拉住他。 刚才那一幕,常玉儿看得可是清清楚楚。那汉子身量不高,也不如刘黑塔膀大腰圆,可居然能一伸手就把自己的哥哥甩出去,这在常玉儿也是生平仅见,这人分明是个厉害的会家子,大哥再上去只怕依然要吃亏。 怎奈刘黑塔气撞顶梁门,现在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他是个莽夫,这一趟九死一生赚了大钱,欢欢喜喜回到山西,本以为可以添光露脸,给爹爹带回天大的喜讯,更可在王天贵、陈赖子等人面前摆一摆威风,显一显气概。没想到转瞬之间形势大变,爹爹下狱,家产眼看就要落入人手,本以为相知相亲的古大哥却又做出这样丢人不讲义气的事情,他心里堵得说不出的难受,偏偏还无处发泄,此时地上要是有个铁环,刘黑塔能拔起一座山来。 所以常玉儿在一旁拉他,刘黑塔怒火中烧压根就没感觉到,往前一冲,倒把妹妹带了一跤扑倒在地上。刘黑塔这一次是直奔着歪帽过去的,迎面就是一记劈掌,掌风凌厉,连歪帽身后的王天贵都感觉到了。 歪帽却是不躲不闪,看他掌到,猛然一拳捣出去,居然是后发先至,一拳砸在刘黑塔心口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记拳头,把那么大个子的刘黑塔打得“蹬蹬蹬”倒退了好几大步。他觉得嗓子眼一腥,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箭,打在地上还冒着热气,眨眼间已经凝成了红色的冰。 刘黑塔挨了这一下重击,只觉得心悸气短,五内烦躁。试着提了提气,呼吸间钻心的疼,就知道必受了内伤。这么重的伤换了别人早就躺下了,可刘黑塔是个从不服输的脾气,硬是咬着后槽牙,把一口血咽了回去,冲着歪帽后面的王天贵狠狠说道:“好你个老家伙,养的好狗!”说罢从腰里扽出九节链子鞭,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步步又逼上来。 看他这副不要命的架势,手里又拎着趁手的铁家伙,王天贵也不免有些紧张,咳嗽一声,像是在给那歪帽提醒。 歪帽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等那链子鞭劈头盖脸砸下来时,才斜着眼向上一扫。这一次在场的所有人都没看清刘黑塔的链子鞭怎么就一下子脱了手,被歪帽夺了去,刘黑塔自己也愣了愣,不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就在这一瞬间,歪帽一抬脚正踹在刘黑塔胸腹间,他站在台阶上本就居高临下,这一脚力大势沉踹得狠,刘黑塔又在怔神,半点都没避开,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咕咚”栽倒在地。 “啪啪。”王天贵鼓了鼓掌,笑着道:“好!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不愧是武举人,这几招打得干净利落。这条链子嘛,就留着给我拴狗用吧。”歪帽听到赞赏,面上丝毫没有表情,只是听了“武举人”这三个字,眉棱骨稍稍动了一下。 古平原在一旁也瞧呆了,刘黑塔在蒙古被十几个蒙古兵围着打也不落下风,能耐不是吹出来的,确有一身好武艺,可一遇到眼前这个歪帽,居然连一个照面都过不去。这人什么来头,莫非真是武举人?可堂堂一个武举,怎么会自贬身份给王天贵来当护院? 刘黑塔再爬起来,已是摇摇晃晃站不稳了,可他依旧不服输,还想再上,就听身后一声凄绝的叫声:“大哥!” 刘黑塔被吓了一跳,慢慢回过头,就见妹子常玉儿一脸的惶急绝望,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单薄的身子在夜幕包裹下越发纤纤可怜。他脑子里一下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是死在这儿,我妹子可怎么办?” 常玉儿先开了口,语气决绝:“大哥,你要是不要命,我也不要命了,就一头撞死在这儿!”说着眼睛向院门口的石雕踏跺看去。 刘黑塔看了看常玉儿,又回过头不甘心地看了看王天贵和歪帽,猛地跺了跺脚,冲天大吼了一声,像是要吐尽心头郁郁之气,随后向外就走。常玉儿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木立在水缸中的古平原,欲语还休,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刘黑塔走了出去。 王天贵等这两人出去了,向歪帽使了个眼色,然后返身回到屋中。歪帽挽了挽袖子,过来把古平原从水缸中揪出来,拽搡着把他弄回了屋里。 屋里依旧炉火正盛,除了炉子地上还生着两个大火盆。王天贵进屋就脱了皮袍,穿一件墨色长衫,坐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椅上,用看笼中困兽的眼神望向古平原。 古平原本想稳稳地站着,可两条腿不住地打颤,说也奇怪,屋里暖如春阳,他却觉得心里面发出丝丝寒意渗进了四肢百骸,竟比方才在冰水中还要寒冷。 如意走过来,将一杯烫好的汾酒递给王天贵,然后悄没声站在他身后。王天贵却不容她如此,伸手一拽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醇酒妇人!人生在世,争权夺利,最后也无非是为了这两样。古老弟,你是孔子门生,圣人不也说过‘食色性也’?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古平原咬着牙不说话。又听王天贵说道:“所以如意对你动之以利,晓之以色,你都置之不理,我在一旁心里真是急得难受啊。古老弟,我是为你着急啊。人要是到了不爱钱不爱女人的地步,那可就真该死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到了最后一句,语气忽然变得恶狠狠的,古平原情不自禁一抬头,就见他正紧紧盯着自己。 “好在你在最后关头把自己给救了,要真是一脚踏出门去,眼下这时刻早就身首异处了。”王天贵看了一眼如意,“现下嘛,暂时就不必死了!”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虽说是如意勾引在前,可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确是德行有亏。他心中一阵惭愧,原本心中那股刚劲儿也随之弱了不少,终于开口问道:“你不就是想要常家大院吗,何必多此一举?” “问得好,原本我只想要常家大院,那的确是不必费此手脚。不过现下嘛……我还想多要一样!”王天贵伸出一根手指。 “什么?” “你!” “我?”古平原霍然抬头。 王天贵点点头。“你帮常四能有多大出息,到‘泰裕丰’来帮我做事,不但性命无忧,而且富贵可期,搞不好花月楼下一任花魁就是你的胯下瘦马。” 换了别人,也许就问一句“我要是不答应呢?”古平原没问,不答应自然还是人头落地,他要问的是另外一件事,“常四老爹呢?在哪里?” “你说呢?”王天贵不紧不慢。 “这儿是你家,常四老爹当然是被你关在私牢里。” 王天贵摇了摇头,眼里有一丝猫抓耗子的神色:“你说错了。这儿不是我家,这儿就是县衙的大牢。” 大牢?古平原疑惑地看看四周,分明是富贵人家的气象,寻常财主家也没有这样的豪奢摆设。更何况方才还送来吃食,牢里岂有这样的珍馐美味?再说王天贵也不是县太爷,方才一通大闹,若说是在私宅也罢了,在大牢岂能无人来管? 王天贵看出他心里的疑问,抬了抬下巴。歪帽走上来,在靠里的一面墙上捣鼓了两下,然后上下一扳,用力一抠一拽,居然就卸了一爿墙下来。 古平原瞧得发愣,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墙后还有墙,歪帽卸下的是一块木墙,刷了白漆可以遮人耳目,后面就是一堵石墙,花岗石层层垒就,正好在这块墙壁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子,有一块大小相等的铁板在上边扣着,歪帽把铁板也卸了下来。 王天贵示意古平原自己去看。古平原心存疑虑,慢慢上前,将头凑上去向窗里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古平原目眦欲裂,肺都要气炸了。就见这道石墙的里面是一间真正的大牢,房里除了墙上的铁铐环别无一物,地下铺着薄薄的稻草,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身穿囚衣的犯人正在鼾声如雷,从窗口飘来阵阵又骚又臭的难闻气息。别人都在睡觉,可就在地中间,有一个人赤条着上身,一动不动地跪着。 不动是不敢动!因为头上顶着一个盛满了尿水的溺壶,稍动一下尿水就会溅出。 这人正是常四老爹! 古平原与他分别不到一百天,却险些认不出了。就见老爹形销骨立,人瘦得不成样子,身上还有不少瘀伤,必是受了拷打。这么冷的天连件单衣都没有,冻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发抖,双手颤巍巍地捧住头上的溺壶,大睁着眼睛,显见得是深怕自己睡了过去。 一口又酸又涨的气息堵住古平原的喉间,他好不容易张开口想叫一声,却被歪帽从后面捂住嘴,一把推了回来。 古平原转过身怒视着王天贵,牙咬得咯咯直响。王天贵假装没看到,低头就着如意的手喝了一口酒,口中啧啧有声道:“同样是蹲监坐狱,一墙之隔,有钱人犯了法就能住华屋、享佳肴、抱美女,穷人就要睡草席、喝冷风、挨苦刑。唉,若是不识相,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吃老拳不说,还要顶着尿壶跪上三天三夜,洒出一滴便挨一顿打,要是睡着了只怕是连命都没了,到时候报个病亡也就是了。” 他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古平原却听得五内俱沸。想不到常四老爹为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自己真是害人不浅! 他正在又悔又痛,王天贵又道:“你救不救他?” 古平原一愕抬头,盯着王天贵不言语。 王天贵不耐烦又说了一遍,古平原立时道:“当然救,我到县衙就是要说清楚……” 王天贵摆摆手,“罢了,我不听这些。这儿不是公堂,你用不着说冤诉屈,砌词狡辩。我只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到我手下做事,为我赚钱?” 古平原想了一下道:“我要是答应你,你要立时把常四老爹放出来,还要……” “哈哈哈……”王天贵仰天大笑,笑完了把脸一抹,眼里放出寒光,直逼古平原。 “后生子,你以为你还有讲条件的余地?我只给你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让常四这老小子顶尿壶!你答不答应?” 古平原顿时哑口无言。愣了半响,方才沉重地点一点头。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告诉你,在太谷县,县太爷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县衙门永远是为我王天贵开的。你要是心口不一,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常四,接下来他儿子女儿连你姓古的在内,一个都跑不了。” 王天贵顿了一下,缓了缓口气道:“你走吧,明天一早来泰裕丰找我。” 古平原看了看那堵墙,在心里辨了辨王天贵的话,知道人家的话也是不掺水的,绝不是虚言恫吓。看样子,王天贵在太谷确实是一手遮天,就看他在县衙监牢里摆的这一出,就知道势力大得惊人,随便伸个小指头,就能把自己碾成齑粉。 想不到斗赢了草原的恶狼却败给了山西的地头蛇。古平原一时万念俱灰,转过身垂着头向外走去。王天贵伸手轻轻推了如意一下,如意叫道:“慢!” 古平原心里一惊,回过头却不敢看她。可如意还是那副笑靥如花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她扭着细腰走到桌前,端起一盘吃残了的“糖烧肘子”,来到古平原身前。 “方才吃下的都吐了出来,这盘肘子还剩了大半,古大少吃了吧。” 古平原现在就是饿鬼托生,也不会再碰这盘肘子。见她往自己面前递过来,伸手一挡,刚要说话,如意忽然假作失手,盘子一侧,整块肘子掉到了地上。 “呀!”如意失惊打怪道,“是我的不是了,可是……”她做着为难的样子,看向古平原。“这是王老爷请你吃的一席菜,怎么说都是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怪可惜了的。” 古平原这才知道,戏还没演完。见王天贵一眨不眨地逼视着自己,心里明白,方才说的再好,也不过是河边浮草,地上的这块肘子,才是见真章的降表。 吃不吃?吃了,与狗何异?从此之后在王天贵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若是不吃,王天贵一翻脸,常四老爹和自己都保不住命,只怕连带刘黑塔和常玉儿也没好下场。 他心中乱如一团麻,真想就此一头碰死在阶下,也好过受这样的侮辱。就在这时,从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大骂,透过那扇小窗清晰可辨。 “老梆子,我让你闭眼,我让你睡觉!”“啪、啪”两声分明是下手极重的两记耳光。 不用看也知道,必是常四老爹挨了牢中恶霸的打。古平原心里一酸弯下腰去,如意却用尖尖莲足,在肘子上轻轻一拨,浅浅一笑道:“古大少请用!” 这真是恶毒到极点的侮辱!古平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直发抖,最后咬着牙,到底把肘子拿到手上,一口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屋中人都在看着他,只有歪帽此时移开了视线,目光上举望着房梁。王天贵就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吃,忽然对如意说:“啃得可比家里那只乌眼狗强多了。” 如意掩嘴直笑,王天贵也一莞尔,古平原却面无表情恍若未闻,只是闭着的眼中慢慢流出两滴泪来。 “好了,好了,一句玩笑而已,古平原你不要介意。”王天贵深通人情,知道弓不能拉得太满,摆一摆手,“拿一套干衣服给他,天寒地冻莫要冷坏了。” 古平原像个木头人似的,接过歪帽递过来的衣服,就在屋中换上,然后被人引着,一步步走出了县衙大牢。 如意看古平原走得没了影,这才回到王天贵怀里,娇嗔着掐了一把,“老爷又用我当笑里刀,这次赔我什么?” “你说呢?”王天贵也在她娇嫩处捏了一把。 “那匣子里的钻石给我十……” 王天贵把脸一沉,如意见机得快,改口道:“四颗。” 王天贵想了想:“索性给你打一根金簪子,嵌一颗钻好了。” 如意心里不舒服,一根金簪岂能顶三颗钻?不过她久在青楼,虽然从良跟了王天贵,不过青楼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的规矩却从不忘记,细水长流的手腕也并未生疏,当下勉强一笑谢过。 “我且问你,方才临到末了,要不是汤里混了‘无红’,那古平原到底能不能上你这条贼船?”王天贵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问道。 如意一愣。今天这场戏是王天贵早就安排好的,为的就是折辱降服古平原,说到要如意勾引古平原时,王天贵怕古平原不上钩,特意让人在饮食里下了“无红”。这味药散本是青楼里的老鸨子为了怕影响生意,特意配好让妓女临时服下,可以暂停月信红潮,来应付一些难说话的客人。结果有一次无意中被客人误服,却发现这是一味起效极快的壮阳春药。 王天贵当初说要用“无红”,如意还不以为然,觉得一个男人身处那样的境地,不要说自己主动挑逗,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怕他也要迫不及待地趴上身来求欢。没想到古平原行事出人意料,真的是坚刚难以夺志。要不是“无红”起效,自己恐怕师老无功,白费了一番心机。 她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说:“男人哪有不吃腥?方才你只是听见没看见,他嘴上拒绝,那双眼睛可不停地往我身上瞟,说要走只怕也是欲擒故纵。” “那我就放心了。”王天贵往后一仰身,吁了口气,“人,就怕没弱点。真要是不贪财不好色,这样的人我也不敢用,只有索性毁了。” “我倒要问一句,这古平原有什么好,你要费这么大力气让他就范。说到头,不就是让他当个伙计嘛!别的不说,你今儿摆的这席酒,就抵得上一个寻常伙计一年的俸金。何况还要用上我,要是传了出去,也不怕坏了老爷的名声?” “你又怎么了,又不是我八抬大轿娶回家的,何况美人计这一招,连本朝太宗收服洪承畴的时候都用过,出场的可不就是皇上的老婆么,也不见世人说什么,成王败寇就是这个道理!”王天贵对自己今天这一手实在是得意非常,捻了捻胡子,慢悠悠道:“古平原不是寻常伙计,他现在已经成了山西商界炙手可热的人物,虽然没什么钱,但名气可大了。这份名气千金难买!你想想,一个敢闯黑水沼,敢斗王爷府的人,对我王天贵俯首帖耳,那我在众人眼里又是个什么地位,有怎样的能耐?” “再者一说,若是传言不虚,那古平原就确有商才,兼之胆大心细,用好了就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不过有本事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大都性高气傲,带着股刚劲儿,不催折一下,用起来就不能得心应手。现在他应该已经明白了,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要他做人他就是人,要他当狗他就得当狗!” 王天贵笑一笑停下来,有意无意看了看一旁的歪帽,这人只要不接命令,便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仿佛木雕泥塑,沉静得令人生畏。王天贵又道,“我手下已经有个武举人,再加上古平原这个文举人,一文一武,何愁大事不成?” “大事?”如意笑了笑。这话她也听王天贵说过几次,不过没往心里去过,一个票号老板,也无非就是在方圆百里的买卖街呼风唤雨,能有什么大事? 王天贵却被这明显有些轻佻的笑容激怒了,伸手入怀捏住如意胸前那一兜软肉一使力,“你不信?” 如意疼得吸了一口凉气,“信!当然信了,老爷自然是干大事的人。” 王天贵手上劲力不减,望着如意疼得有些变形的脸,咽了一口唾沫,“今晚先干你这浪蹄子。” 如意看了一眼旁边的歪帽,忽然脸上现出一丝潮红,鼻翼翕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迎和道:“好啊,是在这椅上,还是到床上去。” 王天贵挥一挥手,歪帽这才退了出去,没被遮住的半边脸上一丝表情也看不到。 等他出了门口,王天贵才在如意耳边说:“他走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那你让他进来啊,多个人看着也好。从前在楼子里,有的老爷就喜欢这样玩。”如意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她知道王天贵绝不会在这时发脾气。 “我就喜欢你这股浪劲儿……”王天贵满意地一笑。 门外,歪帽听着屋里的淫声浪语,两个人的影子绞股糖一样地缠在一起,不多时灯也灭了。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快到十五了,月亮已经渐圆,一明一暗地走在行云之间。歪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身也走出了县衙。 一路上遇见几拨值更的衙役,一见他远远走过来,都急忙避开。已经过了定更天,冬日里太阳下得早,各家店铺这时候也已经纷纷开始上门板关户,歪帽见街边有个挑酒缸卖酒的贩子,走过去低沉着声音说:“两角酒!” “好嘞,我给您老烫上。不是跟您吹,正宗汾河水酿出来的,都是好粮食做的酒曲,咱家的酒为什么与众不同?有个祖传的窍门……”这个卖酒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嘴皮子来得,也靠这张嘴招揽回头客。他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一抬头见是这街里有名的“煞星”,顿时吓得一哆嗦住了嘴。 太谷县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但都传说这个一年到头挡着半张脸的歪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卖酒的不敢怠慢,手脚利索地烫好两角酒,把带长把的锡酒斗隔着老远往前一递。见歪帽一仰脖喝了一半,抹抹嘴没说不好,这才放下心来。 “什么窍门?”歪帽喝了一大口后,就一点点慢慢品着。卖酒的早想收摊,可又不敢催,等了许久正在心焦,歪帽忽然开了口。 卖酒的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砰砰直跳,不知什么地方惹到了他。 “方才你有说祖传的窍门?” “啊?啊……爷说这个呀,嘿嘿,别人酿酒都从汾河边打水,我家酿酒是特意驾船到河中流,用铁桶沉到河底,打上来的河心水,特别的甘冽纯净,酿出酒来味道也大不一样,口感甚好,后劲儿绵长。”以往他说到这儿,后面都要跟上一句“您老喝好了,常来光顾!”今天可把这句省了,心想这煞星的铜钱我可不敢赚,赚了都不敢花。 歪帽听了,嘴里嘟囔了一句:“好酒正应该存起来慢慢喝,怎么能一次都喝光呢。” 卖酒人都备有外卖用的土陶瓶,见说忙拿过一个,却见歪帽手一倾,酒斗里剩下的酒尽数洒在地上渗入土中。卖酒人还以为他嫌酒不好,呆呆地不敢说话。歪帽从袖口摸出十个大钱的酒钱,往案上一丢,向南边走了。 卖酒的看看那十个铜钱,又看着歪帽的背影,疑惑地摇了摇头。 歪帽走出两个街口,在转弯处忽觉脚下一绊,踢的却不是石头瓦块,乌漆麻黑的,恍惚是个人躺在地上。他没有理睬,迈步从这人身上跨过,没想到又踩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却不干了,伸手把歪帽抓住,口中“嗬嗬”作声,不依不饶道:“踩我,谁踩我?连个觉也不让我睡好,我有钱,无数的钱,买来天兵天将杀你!” 歪帽从腰间摸出火折子,一晃间便认出来,抓着自己不放的这人是太谷县街上有名的“乔疯子”,还有个外号叫“乔大财主”,据说是个破落的世家子,万贯家财都败光了,整日穿着破衣烂衫说自己富甲天下。 “乔疯子”并没惹来歪帽的注意。他一伸腿把这疯子蹬开,刚要走,眼角余光一扫,立时便是一皱眉头。 古平原! 旁边那人正是古平原。就见他蜷着身子,穿着一件单衣,身子靠着一堆已经燃尽的灰堆,已然沉沉睡去。 歪帽眯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竟比黑夜还要深邃,望去如同不见底的潭渊,里面却闪着丝丝的寒光。“乔疯子”本来还要闹,见了他这副慑人的模样,缩了缩头,往角落里避风的地方挤挤身子,不多时便打起了鼾声。 所以他没有看见,歪帽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也许他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可是眼神中却渐渐带了一丝悲悯。 远处街上,那卖酒的将两个酒桶架在车上准备收摊。他刚要收起烫酒用的泥封火炉,一抬头就见歪帽无声无息地又站在自己面前,登时吃了一吓,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给你的。”歪帽丢了一块碎银子在地上。 卖酒的眨巴眨巴眼睛,这块散碎银子足有二两,自己卖一个月的酒也赚不到这么多钱。“爷,您这是?”他犹犹豫豫地问。 “去办件事!”歪帽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二、忍要忍到极致,退要退到彻底 古平原迷迷糊糊间觉得鼻端发痒,打了个喷嚏,人一下子醒了过来。就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脏脸从自己面前迅速退去,还不住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古平原揉揉眼睛,望了望四周,只见天光已然放亮,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走过,不时对自己指指点点。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双手撑在额头,用手指按着太阳穴,好半天工夫才慢慢回想起昨晚的事情…… 古平原走出县衙,回头望望那盏漆黑夜色中闪亮依旧的“公道灯”,心下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才好。他痴呆呆地站在县衙门前,直到衙役来撵,这才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开。走虽走,却漫无目的不辨东西,心里面更是五味杂陈酸楚难当。 他恨!恨自己无力拯救常四老爹,任他落入大狱受尽折磨。 他怒!怒王天贵心狠手辣,为了一己私利竟如此不择手段。 他愧!愧方才一念之差,把持不定枉为读过圣贤书的举子。 他怨!怨天道不公,自己九死一生得胜归来却是如此下场。 他越想越是心灰意冷,脚下越发如灌了铅一般,懒得再走又不想停步。就这么茫茫然走着走着,在转过一个街角后突然脚下一绊,他神昏智迷,哪里反应得过来,“咕咚”摔倒在地。 他摔了不打紧,地上却紧接着坐起一人。天才刚刚黑透,这人就已经睡得昏天黑地,揉了揉眼睛一把拽住古平原涩声说:“踩我……干嘛踩我……” 古平原自觉理亏,却又懒得道歉解释,挣了两下没有挣动。那人见古平原挣扎,越发拽得紧了。古平原就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了无生趣,也不知怎么回事,往事一件件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父亲一去不回,自己随母亲操持家业。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又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累得筋软骨酥,起五更爬半夜照料农田,给人家打短工,同时还要陪着小心,借雇主家豆大的油灯读书。幸好遇上一位好老师,苦学有成,全村人送自己到村口那一天,老师和家人殷切的目光至今历历在目。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眼看有望金榜题名,却一夕蒙冤受屈被发配关外。自己在苦寒之地一呆就是五年,什么罪都受过,一同去的十二名犯人,头一年就死了六个,要不是自己机灵,眼下也是白骨一堆。得了个机会逃进关,却又无意中害死了好朋友寇连材,现在更连常四老爹一家也被自己害得苦不堪言。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是个不祥之人,所以不但自己每每乐极生悲甜中生苦,还连累身边的亲朋好友也在劫难逃! 古平原越想越是灰心,心灰意冷到了极点。方才还在心中哀怨怒骂,此时却是心丧若死,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腮。 “莫哭,莫哭!”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冷不防旁边却有人伸出一只手给他拭泪。古平原侧头一看,是方才那个被他无意中踩到的人。这人大冷天躺在一处勉强避风的拐角处,穿得鹑衣百结,自然是个乞丐。他大概是见古平原哭得悲痛,也就不再追究他无心之过,反倒凑上前温言安慰。 古平原苦笑一下,家财万贯的商贾却是禽兽,一贫如洗的乞丐倒有好心,这世间事真是颠倒黑白。正想着,隐约听见前头有哗哗的流水声,古平原往前走了几步,走过横街石板路,在夜色中看过去,眼前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水,黑沉沉也不知有多深,想必是附近什么大河的支流。 他猜得不错,这正是汾河的一条支流,太谷县城便是在此两岸人家的基础上逐渐演变而来,一城人吃水用水靠的就是这条小南河。别看是隆冬季节,因为城里人每日取水的缘故,临街的这一面河水并未上冻,古平原听到的哗哗水声就来自此处。 然而这人人称善的小南河此时却成了恶水,因为古平原心中萌生了死念!他觉得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受了这样的侮辱,比在法场吃上一刀还要痛苦。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自己索性一死,一了百了也就是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想着想着,那条河像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古平原的脚步就不知不觉往水边挪去。他瞪着眼看了半天黑黢黢的水面,心一横眼一闭就待跳下,心说:“过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便可再投胎去了!” 别看小南河的水不深,古平原这一跃下也是有死无生。一则水凉刺骨,二来不远处还有冰面,卷到冰层底下岂有活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后面忽然传来两声叫喊:“哎,哎!”声音还不低,把古平原叫得一愣,不由自主就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乞丐站起身,手舞足蹈向着他这边连连招手,又连连指着地下,像是让他过来看。 古平原皱皱眉头,他这时哪有什么心思理会乞丐,有心不过去,又不想带着个疑问入黄泉。等他走回拐角处向地上一看,顿时为之气结。 地上是一堆灰! 大概是顽童在此烤白薯,留了一堆草木灰,并无出奇之处,不知为什么这乞丐巴巴地要自己来瞧。乞丐指指地下,见他不明白,于是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灰堆细细扒开。古平原好奇心大盛,趋前弯腰定睛看着,就见乞丐把灰一点点扒开,里面有几颗火星,乞丐从身上拽出一团干树叶树皮,往上一凑,轻轻吹了又吹,居然冒出一股火苗燃了起来。乞丐高兴地咧开嘴笑了,把灰往树叶上拢一拢,在外面罩着手,然后合掌搓一搓,似乎极享受这股暖意,又大张着眼睛,对古平原说:“你也来。” 古平原什么都没听到,他定定地瞧着那团死灰中冒起的火苗,已然是呆住了。他脑中本是一片空白,此时却映入了这一团火光。瞧着瞧着,古平原眼里的火光渐渐超越了地上的火,越烧越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猛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然后往那“火堆”旁一躺,倒头便卧。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倦意上涌再借着一点点火苗带来的温暖,不多时便在硬硬的石板路上沉沉睡去。 现在一夜过去,自己身边却多了好大一个柴火堆,三横六竖架得有半人高,儿臂粗的柴条有的燃尽,有的还在冒着烟。 身旁生着这么大一个火堆,难怪自己这一夜竟然没受风寒。他疑惑地看看眼前这个乞丐,天光大亮他已经能看清楚,这人脸上挂着痴痴笑意,不仅是乞丐只怕还是个傻儿。 古平原指了指地上的柴火堆,试探地问:“是你架的柴,生的火?” 乞丐摇摇头,冲天上一指:“天兵天将。” “什么?” “我有钱,天兵天将帮我生火。” 古平原哑然失笑,果然是个傻乞丐。看来定是他昨夜睡冷了,爬起来生了这一大堆火。 见他不以为然,乞丐倒急了,近前神神秘秘地说:“我有钱,我真的有钱,你不信吗?来,我告诉你,千万别让别人听了去!”说着冲古平原招招手。 古平原一来昨夜受了他的照顾,二来不知底细,便迟疑着把耳朵凑了上去。那乞丐趴在古平原耳边,像是要小声说点什么,却忽然如雷般大喊着唱起了歌: “莫打鼓莫敲锣,听我唱个因果歌。 那闯王逼死崇祯帝,文武百官一网罗。 ……” 古平原冷不防吓了一跳,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继而针扎般疼。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乞丐,这人却拍手跳着乐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那李闯一去不复返,二人架拐掘地得。那一窖金银留半数,囚徒脱狱方能合……”一边趿拉着鞋一摇一晃地沿着街走了,身后跟了一大群的小孩凑热闹学他。 古平原好半天才回过神,就见街上的人无不看着自己发笑。他也自嘲地一笑,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太谷县他并不熟悉,唯一走过一次,还是上回常四老爹为了救刘黑塔到泰裕丰去谈判,自己因为在常家等得心焦,又看到常玉儿心急如焚,所以趁夜色出门打听消息,当时夜色朦胧,到底也是不辨东西。此时看眼前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河,身后十字街,转角处有棵大榆树,树上被人削去一块,用红漆行书刻写着三个大字——“长平巷”。他见离自己不远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应该是个敦厚人,便上前一揖。 “老人家,请问这长平巷离泰裕丰票号有多远,怎么个走法?”王天贵要他今天一早便到泰裕丰,古平原此时已经不再是昨夜一心求死的心境,反倒是因事触机,另起了一番主意,所以决定如约去走一趟。 老人也是看热闹,乍见他上来问,一愕后连忙回礼,答道:“不远不远,顺着河往西直走,见到一座‘万安桥’便右拐,那就通了鼓楼大街,泰裕丰就在鼓楼大街上,你到了那里一打听就知道了。” 古平原谢过,也不顾旁人目光,就在小南河边掬了一捧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自觉精神一振,按照老人家指点的方向往鼓楼大街行来。 鼓楼大街商户云集,是太谷县城内最热闹繁华的一处所在。古平原来到大街上已是旭日初升,酒楼、票号、布庄、杂货行,这些买卖家都在启户摘板做生意。经营早点的小摊也不少,羊杂割、桃花面、莜面栲栳、烂头脑、刀削面,一家挨着一家,锅盖一掀热气腾腾,香气直冲鼻端,特别是刀削面上码上姜丝,倒入小半碗山西人称之为“忌讳”的老陈醋,闻上去就是胃口大开,吃的人更是一边流汗一边大呼过瘾。 在常家养伤时,古平原几乎把这些小吃尝了个遍,那还是李嫂给他做的。当初虽然整日惶惶然担心官兵追赶,比之今日的锥心之痛却也好上许多。古平原的记性甚好,来到鼓楼大街上稍一回想,便记起了泰裕丰的位置,也不需再问人,径直来到这家票号前面。 等到了泰裕丰面前,古平原先就心头一震。当初黑夜来此没看清楚,现在可瞧得分明,就见它临街面宽五间,下面铺着条石方阶,拾阶而上,上面是枣梨木的厚排门,檐下砖雕彩画,上挂彩金的店名横匾——泰裕丰,边上悬着一个亮铜牌,上书篆刻“总号”两字。阳光一晃,光彩耀目。 真是气派!不愧是太谷第一票号。就冲这份门面,通山西也找不出几家。 古平原先前总觉得王天贵不过是个谋人家产的贪婪商人,等到在“白鸽票”上摆了他一道后,更对其起了轻视之心。昨晚一见面,古平原已知其人深有城府,再看他做起来的这份大买卖,便知道自己实在是大意了。王天贵确实有过人之处,否则山西票商甲天下,太谷又三占其一,王天贵如果只凭与官府的关系,绝不可能在商界屹立不倒。这个人做生意,一定有别人比不了的头脑。 古平原把心定了定,慢慢走上台阶。门口有两个伙计正在招呼客人,见古平原过来,其中一个伙计忙问:“瞧您面生,敢问可是初来本号?您是存银子,还是兑银票,或者银钱兑换?知会一声,我告诉您去哪个柜上办。” 古平原本想直截了当地说来见王天贵,话到嘴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于是不忙答话,转回身走到不远处一家饽饽摊边上。那摊主见来了主顾,满面堆笑,刚要招呼,古平原把手一伸,“这位大叔,实在是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我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 “正是。” “小伙子,我这儿生意忙得很,你要买饽饽尽管开口,说笑话我可没时间瞎耽误工夫。”摊主摇摇头,转身应承着另一个主顾,“侯记饽饽,京城传过来的手艺,正宗旗人克食,最好吃的就是这玫瑰切丝馅的转花饽饽,五文钱一个,来几个?” 那人讲了价后要了五个饽饽,摊主给他包上金红彩纸打上双扣绳,人家往手里一提,高高兴兴走了。摊主拿了二十几个大钱刚要往围裙的钱袋里放,一转眼就见古平原那只手还在伸着,才知道这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是认真找自己讨钱。 “年纪轻轻就学人家出来讨钱!” 摊主原本不想搭理,可偏就事有凑巧,一把铜钱往口袋里放,就从指缝间漏了一个出去,一轱辘滚到古平原脚边,打了个转停了下来。 “罢了,罢了,这一文送你了!”古平原还没说话,倒是那摊主先老大不耐烦,他的饽饽摊生意很好,大概也没把这一文钱放在眼里,连连挥手只盼古平原走开。 古平原恭恭敬敬地一揖,不疾不徐从地上把那枚铜钱拾起,从容对摊主说:“这枚铜钱是我借的,我叫古平原,改日本息一并偿还。”说罢,转身走了。 摊主愣了半响,想骂一句“疯子”,看古平原温文尔雅的样子又骂不出口,末了摸了摸后脑勺,在后面冲古平原嚷了一句:“送利息的时候,别忘了拿口大箱子抬过来!”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可乐,于是“咯咯”地笑出声来,这个笑话他给别人讲了整整一天,后来自己也就慢慢忘了。 古平原再次走进泰裕丰的大门。这时候来票号做生意的人已经不少了,大柜上有三位管账先生正在支应,两边各有两处柜房,做的是大笔的生意,但也限于一万两银子以内,若是过了这个数,通常大掌柜就要出面了。 古平原走到柜台上,说了一声:“立个折子!” 先生答应着取过一本空白折子,提起笔来问了声:“存多少?” “叮”的一声,清脆悦耳。先生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就见眼前这个年轻人把一个铜钱抛在柜台上,双目如星望着自己。 “我问你存多少?我好往折子上写。然后你到大秤那边交银子,想存个整数就告诉伙计取夹剪。”先生没好气道。 “这不是放在柜上了吗,你自己看吧。”古平原扬了扬下巴。 “一枚铜钱?就存一枚铜钱?”先生气笑了,“我说你进过票号吗?一个大子就来立折子,别是没睡醒吧?”他故意把声音抬高,让两旁的伙计和顾客听见,大家都哄笑起来,齐齐注目古平原。 古平原脸上一点羞臊的样子都没有。等他们笑完了,他这才沉静自若地道:“存半年,利息就按柜上的利息走,别无说法!” 先生怔了怔,忽然笑得捂住了肚子:“哈哈,可笑,这一枚铜钱也提什么说法,你还以为你是来存十万银子的大主顾不成?” 古平原盯着他不言语。等他笑够了,才道:“一枚铜钱也是生意,立折子吧。” “哼,这种生意我们不做。”那先生一脸的瞧不起,伸出枯瘦的手指一弹,铜钱被他从柜台上弹出去,落在地上又是一声脆响。 “拿回去给小屁孩买糖豆吧,不够的话,我还可以饶上你一文。” 管账先生话音未落,古平原忽然把手从黑漆大柜台上伸过去,“啪”地给了他一记嘴巴,力气不大,可也登时起了五道红印。 古平原虽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过谁也没想到他斯斯文文的,居然会出手打人。这下子大堂里人人看的清清楚楚,顿时“轰”地一乱,那管账先生“腾”地站起来。 “打我?反了你了,来人呐,这有贼啊,打劫票号的贼人上门了,报官,快去报官!” 其实只是一个嘴巴而已,不算什么大事。换在别家买卖,这种事不说常有,一年到头也是免不了的。俗语说“龙生九种,人生百种”,有好说话的客人,就有脾气火爆的客人,要是起了纠纷,一般来说都是买卖家本着“和气生财”主动息事宁人。可放在泰裕丰就不一样,都知道这家牌子硬,大掌柜跟县太爷称兄道弟,谁吃了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泰裕丰的这几个管账先生出门,人人都要敬三分,年头一长,票号里的人俱都带了骄纵之气,没想到今儿一开板,就吃了这么一个暴亏,把这先生气得是三尸神暴跳,一开口就立意不善,不过就是挨了一个嘴巴,竟要污蔑人家打劫,按这个罪名抓到县衙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古平原听了这话,暗自点了点头。看着几个横眉立目的伙计撸胳膊挽袖子朝自己走来,他不慌不忙,稳当当站在当场。古平原这一番搅闹,其实是有深意在其中,一则是看看泰裕丰的底细,二来就像当官坐轿鸣锣开道一样,他也要在自己进入泰裕丰的这一刻,给人留个深刻的印象。 “慢着!”就在古平原想说话时,身后忽然有人先开了口。票号众人忽然都停了下来,本来坐着的也站了起来,不过人人脸上神态不同,有的是低眉顺眼,有的则明显带了几分瞧不起的神色,却又故意掩饰着。 “四姨太早!” “四姨太!您先请这边避一避,我们拿个贼,别伤了您。” 众人七嘴八舌之后,那四姨太发话了:“少胡说,人家好端端的读书人,平白被你们说成了贼,小心口孽。是吧,古大少!” 古平原听见这个声音心头早就一震,又听她叫自己,于是慢慢扭过头,就觉得脖颈骨嘎嘎直响。 这人当然就是如意。她今天的穿着已不像昨夜那样放荡不羁,裁剪得极为合身的一件蓝色冬袄,风髻露鬓体态风骚,淡扫娥眉眼里含春,笑意盈盈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一见她,立刻就想起昨晚那一幕,脸上顿时觉着发烫。他明知当时的情形是个套,是如意故意勾引自己,可谁让自己定力不强?古平原心里最过不去的就是这一点。而且他知道如意是受了王天贵的指使,所以心中并不如何恨她。细察自己的心思,竟是存了一份愧疚之意,仿佛如意和自己一样,都是受了王天贵的害,而正因为自己把持不住,所以让如意也受了一番侮辱。 古平原这样的异样心思,如意一点也没猜到。照她的想法,这个人必定是恨透了自己,打虽不见得,搞不好要痛骂自己一番,指着鼻子骂“婊子”也是想得到的事情。不过她出身青楼,打吃这碗饭起,“脸面”两个字揉一揉早当成抹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反倒有一丝好奇,想看看这一脸书生气的古平原如何对女人发脾气。 谁知古平原的举动大出她的意料。他调匀呼吸转过身,学着票号中人的称呼先叫了声“四姨太!”,随后一指柜上,“我来赴王大掌柜的约,原想先和柜上做个往来,谁知却被拒之门外。” 如意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实在是琢磨不透这个人,昨晚上自己色诱于他,他不仅不动心,连一盒子钻石都弃若敝履。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后来细思越想越觉得这样的人别说从前没见过没听过,就算是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不爱钱不贪色的男人。如意出身青楼,男人见得多了,可古平原对她来说真是个闻所未闻的异类!一夜过去,她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渴望,觉着昨晚上匆匆忙忙对这个男人看得少了,想快些再见他一面,品一品这个男人的心思。 等到真的见了面,看他对自己居然不羞不恼,莫非年纪轻轻真有这么深的城府?见两旁人多,一时也思量不透,如意轻轻摇头道:“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不过票号打开门做生意,岂有将主顾推出去的道理?” “四姨太!”那挨了打的管账先生姓曲,前柜上大掌柜不出面他就是头儿,在总号做了也十几年了,平素走在外面也是昂首挺胸、双眼朝天的人物,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了一记耳光,这个面子就丢不起。见如意与此人相识,生怕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这个场就找不回来了,所以要抢着当个原告。 “您说晦气不晦气,这刚打开门板做生意,就来个找茬的。一文钱就要立折子,不给立还打人。跑到咱们泰裕丰来捣蛋,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要不治治这小子,咱这生意往后还怎么做了!” “曲管账!”如意把脸往下一沉,“这生意是老爷的还是你的?你说做不成就做不成了?” 曲管账闻言大大一愣,怎么着?听这句碴口,四姨太竟是要为这人撑腰。他撩起眼皮快速地端详了古平原两眼,心里马上一沉。如意的出身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个年轻人一表人才,莫非是当初这女人在花月楼里交的小白脸不成?难道说他上门找事儿,是跟四姨太有关?是来讹钱,还是来讹人?要真是这样就变成了王大掌柜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要是不留神掺和进去,过后人家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自己可会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想到这儿,曲管账倒吸了口凉气。自己在票号做得稳稳当当,走在外面体面光鲜不说,每个月的规例银子拿着,吃香的喝辣的,可犯不上趟这一趟浑水。 他跟着王天贵多年,见风使舵的本事早就学到手了,见状不妙自己慢慢收篷,干笑两声:“嘿嘿,是,四姨太说得对,我说话没过脑子,您别见怪。”说完了,转回身瞪伙计,“聚过来干什么,都给我干活去!” “曲管账!”这一回是古平原说话了,“你先说明白,这一文钱的折子到底立是不立?” “立,当然立!”不就是个折子嘛,曲管账在票号做生意,虽然善扯顺风旗,不过驾逆风船也是老手。他打定了不在小事上吃亏的主意,脸上堆起笑,连连点头,伸手就想去捞地下那枚铜钱,“我亲自给您立折便是,请问您先生贵姓,大号怎么称呼?” “慢!”曲管账放了松炮,古平原却不依不饶了,抢先一步伸出脚去把那铜钱牢牢踏定。 “有道是‘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票号做的是银钱买卖,一丝一毫讲究的是清清楚楚,这么糊里糊涂地办事怎么行?方才一口咬定不做这笔生意,现在又说做了,请问一句,为什么?” “这……”曲管账被问得张口结舌。心说你这小子不知好歹,我是看四姨太有偏帮你的意思,这才息事宁人,不然现在你早就被揍个满脸开花,扭送官府了,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他求援似地看了看如意。 如意却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票号的生意她虽不懂,但曲管账不做这笔生意的理由却显而易见,一枚铜钱还不够折子的工本费,换了哪家票号只怕都不肯立这样的折子,倒是古平原为什么一定要把一枚铜钱存在票号呢? 不只是如意有这样的疑问,在场的众人个个心中疑惑。古平原见大家都注目自己,知道先声夺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朗声说:“你这位先生答不出,那我来替你说,你不肯做这笔生意是嫌它太小,赚不到钱,对不对?” 曲管账本就是这样想的,见问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古平原牵牵嘴角算是笑过,接着问道:“太谷县有多少人口?” “十二万八千多!”曲管账与衙门户房的书办过从甚密,张口就答。 “山西一省又有多少人?” “这,总在一千万上下吧。” “那全国又有多少人?” “……你、你问这做什么?”曲管账答不出来,有些恼怒。 “我来告诉你,那是两亿七千万!”古平原既然敢问,便知道答案,因为他在奉天大营帮助营官处理过军务,全国现在有一大半的省份都在打仗,拉夫抓差征兵役,自然要统计人口。 曲管账也不傻,眼珠一转就明白古平原想说什么了。当下极为不屑地一笑:“哦,我还以为你在弄什么玄虚呢。你无非就是想说,这两亿七千万人每人往票号里存上一文钱,就是二十七万两白银,算是一笔了不得的大生意,对不对?我告诉你,二十七万两银子对别家票号来说是天大的生意,可咱们泰裕丰还真就没瞧在眼里!” 这话说得够狂!但泰裕丰的大管账说得底气十足,而且也没人觉得他说得不对。因为早就传说太谷县王天贵坐拥数百万之资,是山西几大财主之一,人家说二十几万两不在眼里,这话还真没法驳! 大家都以为古平原这回肯定没词了,没想到古平原重重地摇了摇头,把脚移开,将那一枚铜钱拾起放在柜台上,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那我也就不必对牛弹琴了。这一枚铜钱的生意做还是不做,随便你。”说完,他拍拍手上的浮灰,抬脚就往内堂去。 “站住!你、你什么意思?今天你不说清楚,休想出这个门口。”先是挨了一巴掌,然后又被奚落一顿,曲管账气得脸色煞白,早就把不得罪如意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古平原笑了笑,“谁说我要出门口,我这不是往里面去吗?” 大伙儿哄堂大笑。曲管账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去内堂做什么,那岂是你一个穷小子能进的地方!” “他不是穷小子!”如意走过来,看了一眼古平原,开口道:“领驼队闯过黑水沼、斗蒙古王府、夺回货款的商人就是他,他就是古平原!” “哗!”大堂之中整个震动了。“人的名,树的影”,古平原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蒙古的一番所作所为,在“户户皆商”的山西早就传得家喻户晓,甚至有不少夸大其词的部分都被老百姓信以为真。有的说他身高丈二,走黑水沼别人没顶他却只没腰,有的说他力大如牛,一个人就打败了一队蒙古兵,还有的说古平原必定是个经商一辈子的老掌柜,否则不能智计百出败中求胜……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此刻一听说那个胆大包天的外省商人,就是眼前这个一脸书卷气的年轻人,大家不敢置信之余反倒更加好奇,都纷纷挤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曲管账和一干伙计也傻眼了。普通伙计不明白这古平原在蒙古发了财,却为何无缘无故跑到泰裕丰来搅闹?曲管账却是少有几个知道此事底细的票号中人,知道这是王大掌柜看重的人,连忙陪着如意,亲手一打帘,把古平原让进了内堂。 “老爷说,看你来了就在外面给你扬扬名,让大家都知道知道。我这可是做到了,你不谢谢我吗?”如意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回眸嫣然一笑。 古平原避开她的目光,沉静地说:“王大掌柜的用意,我懂!” 泰裕丰票号前后三进。最后面的一进大院,名义上是票号的库房,其实是王天贵的私宅。他在北城门外有处大宅,却极少回去,先后娶了几房姨太太,新近得宠的那个,便住在此处外宅伺候他,从前的那个,自然便被撵到老宅里去“享福”了。 如意平素便住在泰裕丰后院。来到院子中间,就见歪帽正在门外把守,屋里却传来王天贵与通房大丫头的嬉笑声。 “老家伙,又在不正经!”如意低低地骂了一句,引着古平原走过来,忽然眼一瞪,向歪帽骂道:“瞎了眼了么?还不打帘子让古大少进屋!” 她突然发作,连古平原都吓了一跳。歪帽的厉害他昨晚是亲见的,一拳打出去连刘黑塔也挨不起,又听说他是武举出身,怎么能忍受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如此谩骂?没想到歪帽就真的忍了下来,眉毛都没皱一下,对骂声充耳不闻,命令却如数照办。他弯起腰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躬身请如意和古平原进去。古平原经过歪帽身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就见这人眼中如古井不波,古平原想到他昨晚把自己丢入水缸中恐怕也是这副木雕泥塑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曲管账没得召唤不敢擅进,便在屋外候着。 一脚踏进屋,古平原已经闻到一股浓浓的鸦片烟香气,熏人欲醉。屋中烧着个大火盆,上好的山西焦炭发着白亮的光,窗缝上密密地糊着二指宽的牛皮纸,真是一室皆春。 王天贵躺在炕上,小腿裹着一条毛毯,正在悠闲自在地躺烟盘。身边一个俏灵灵的大丫头端茶递烟枪,殷勤地伺候着,只是见了如意进来,脸上这才有些畏缩,原本笑得花枝乱颤,也慢慢地收敛了。 “咳。”王天贵轻咳一声,眼睛并没有看刚刚进屋的古平原,而是呼唤道:“老歪,你也进来!” 古平原这才知道原来歪帽在票号里人称“老歪”,当然这也是要王天贵和几个有资格的管账先生才能如此叫法,寻常伙计只怕不敢这样叫,非尊称一声“歪爷”不可。 歪帽依言走进来,不言不语静静地靠屋角一站。说也奇怪,他这一进来,温暖的屋中霎时就像刮进一股扑面的寒风,古平原就觉得呼吸一滞,眼中那炭火的火苗都矮了许多。古平原的脸色变化都落在王天贵眼里,他满意地笑了笑,叫歪帽进来,就是要给古平原施加压力,让如意在场也是这个用意,他要时刻提醒古平原昨夜发生的一幕。 “昨晚你走了之后,常四又顶了半宿的尿壶。”王天贵慢悠悠的语气却直刺古平原的心里,“要是你今天不来,那他可就倒霉了,非穿‘水裤子’不可。” 所谓倒霉,自然是说眼下顶尿壶还是轻的。古平原在关外五年,对黑牢里的这些事情都屡有耳闻,“水裤子”这玩意儿虽然是头回听说,不过应该就是“水皮袋”一类的酷刑。这不是官府的律定五刑之一,而是私设的毒刑!把一条皮袋里灌满水,然后把人放进去,扎紧口袋吊起来,只留脑袋在外面。人在里面泡上三天基本就残废了,还一点伤都验不出来。 “王大掌柜,你不是答应过……”古平原眉毛一立,怒道。 王天贵打断道:“对啊,你今天来了,那常四今晚上就可以舒坦些了,只怕能睡个好觉也说不定。” “昨晚我说的话,你可好好想过?”王天贵接着对古平原道,顺手冲如意招招手,如意本就在榻前,笑盈盈将手伸到王天贵背后,帮着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然后顺势也坐在了烟榻上。 “想过了,王大掌柜看中了我这个私逃入关的流犯,想要我替您大把大把赚银子。” “说得痛快!就是这个理儿。说白了,你现在好比是一条丧家犬,不过好在凶猛善咬,连王府都被你咬败了,这就难得!所以老爷我赏识你,给你一条生路走,让你来我泰裕丰当一条看家护院的家犬。只要你依旧能把在蒙古的本事用出来,那么有我王天贵这把大伞遮在头上,什么风什么雨都吹打不到你。你意下如何?”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古平原的心上,比昨晚在冰水中泡着还要难受。他自幼束发读书,事事以孔孟之徒自励,就算是决定弃文从商的那一刻,心中也有一番大志向。谁料今日却被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当面辱骂,还要收他做门下走狗,还要问他“意下如何”!有道是“丈夫一生,廉耻为重”,受辱如此,真是羞于做人。 古平原脸色煞白,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就连王天贵都觉得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狠了,暗自担心把这根弦绷得太紧,扯断了反倒一拍两散。刚想说两句话转圜,古平原毅然一抬头,脸色已然恢复过来,盯着王天贵的双眼道:“我想明白了,愿意做王大掌柜手下的一条看家狗。” “哦?哈哈哈……”王天贵开心大笑。如意心里叹了一声,微微地一垂头。歪帽依旧是面无表情,一直紧攥的双拳却松了下来,拳头攥得太紧,掌上半天才泛出血色。 王天贵笑得急了,大声咳嗽了两声,涌出一口痰,那通房丫头赶紧要过去端痰桶,古平原却抢先一步,将痰桶端在手里,恭恭敬敬往王天贵面前一送。 屋里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古平原会来这一手,连歪帽都倏然抬眼看过来。如意嘴巴微微张开,惊异地望着古平原。王天贵也足足愣了好几秒,眼光在古平原脸上转来转去,目露狐疑之色。古平原却平静得很,就像是在饭馆吃饭掉了双筷子,然后俯身捡起一样自然。 王天贵终于收回目光,往痰桶里吐了口痰,忽然问了一句,“你倒是说说看,生意是什么?” 古平原一瞬间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想着如何应对这句话。但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在我看来,做生意就是做人,说到底,人生也不过就是一场生意。一时输赢无所谓,只要到最后算总账之时,通扯起来是赚了,这笔生意就做得!” 王天贵沉默了半响,在心里想着古平原的这句话。别看王天贵做了一辈子生意,“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来来往往鱼龙混杂,可提到做生意都是“在商言商”,挂在嘴边的,无非是如何多赚上几个铜钿,却从没有人把生意说得如此奥妙。王天贵咂着滋味品着古平原的“生意经”,同时也在品着古平原这个人,忽然之间觉得有一种心里没底的感觉。要说昨晚,他已有了九成把握可以掌握古平原,等到今天古平原亲口说愿做门下走狗,王天贵已是十足放了心,就好比如来佛降伏了孙猴子,牢里还放着个紧箍儿,就待派他去西天取经了。没想到古平原接下来一个动作一句话,反让王天贵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了。 就在这时,门口有个报事的伙计说道:“大掌柜,有个女子要见您。” 如意代王天贵应道:“什么人哪,大掌柜这儿正见人呢。” “她说是常家的人,送房契来了。” 古平原一听就知道是常玉儿。心里立时就是一揪,王天贵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问了一句。 “古平原,我料得不差的话,当初帮常家用白鸽票骗了我几万两银子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古平原没答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叫她进来吧。”王天贵冲外吩咐道。 常玉儿捧着家里的房契地契,听伙计传了话,木然地挪动着脚步往票号内堂走。她昨晚上一夜没睡,心里就如油烹一样。在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三个人,转瞬之间皆遭大变。爹爹被下狱折磨,哥哥被打得重伤呕血,还有一个自己情丝深系的古平原,分别不过大半天的工夫,再见面时居然被人从一个半裸女子身上揪起。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刚到县衙门口时,陈赖子迎上来嬉皮笑脸说的那番话。 “常四你们就甭见了,也见不到,他押在重犯牢中,没有县太爷的条子谁也不许探监。不过要是想见见姓古的,我还可以帮你们想想辙儿,他刚押进去没多久,还没进大牢呢。或者就不用进了,直接砍脑袋也说不定。” 自己当时怎么说来着?能见一个也是好的,特别是古平原,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当时真是心乱如麻,甚至想到要是古平原死了,自己也不想活着,可谁知走进那处院子,看到听到的居然是他正在做这般无耻的勾当。王天贵虽然是自家的仇人,可他的话却不错,古平原想必是生死关头贪生怕死,将自己的爹爹当了替罪羊。不想自己当初付出天大代价,救回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不能托付终身的男人,但自己今生除了古平原已然无法另嫁,这可…… 常玉儿从昨天想到今天,心如悬旌摇摆不定。偏偏刘黑塔那么壮的身子,连气带伤一夜之间又发起高热,躺在床上昏迷间还喃喃痛骂王天贵。常玉儿惦记着爹爹,又不能不管大哥,好在有李嫂帮着照料,自己虽然想起王天贵就心头发憷,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找出房契地契来为老父换取一线生机。 看见古平原也在屋中,她也是一愣,随即垂下眼皮,将带来的东西交予王天贵手上。王天贵随手翻了翻,见常家老宅的房契地契和盐场的执照这些东西都一样不少,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提了一句:“那常四的盐场还欠着债务,这笔债还是常家的,懂吗?” 常玉儿此刻只求爹爹无事,什么苛刻条件都是一口答应,当下按了手押。她见王天贵绝口不提释放常四老爹的事情,忍不住问道:“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 古平原见她还心存幻想,心中苦笑一声。常四老爹是王天贵手里的一张底牌,他岂会轻易放弃,所以不等王天贵说话,古平原抢先道:“常姑娘,这件事等我慢慢告诉你吧。” 常玉儿就像没听见一样,压根连看都没看古平原,而是冲着王天贵把方才那句话又问了一遍。 王天贵拧着眉尖,故作为难说:“这个嘛,呵呵,国家有法度,可不是我王天贵能说了算的。” “你不是说……” “我是说你要是想保常四一条命,那就要用房契和地契来打点,我能帮你办的就是这件事。至于结果嘛,上看天命,下看人运,我不敢打包票,至于说到放人,我没那么大能耐。怎么样?你要是想办,那就把东西留下,不办,就拿回去。”说完,把那几本东西往地下一甩,板着脸往烟榻上一卧,如意赶紧烧了个松黄的大烟泡轻轻送过去。王天贵接过烟枪连吸了几口,吞云吐雾中,连脸色也变得模模糊糊。 别看常玉儿闯过大漠,办过别家女孩儿想都不敢想的大事,可事关爹爹的生死,她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又怕上了王天贵的当,又怕丢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孤零零站在地中央,那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让王天贵不知不觉间就眯起了眼睛。 如意最知道王天贵的秉性,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打常玉儿的主意,她微微一皱眉。这两个人的神态都落在了古平原眼里,他忽然两步走过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房契,接着冲常玉儿道;“你也不想想,王大掌柜是什么身份?能为你常家去办事,就算你家祖坟冒了青烟。别不识好歹,就凭你也配和王大掌柜讲条件?”说罢他往门外一指,嘴里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常玉儿眼睛张得大大地瞪着古平原,就像从来没见过他一样。古平原看也不看她,脸上平静如常。常玉儿紧咬着下唇直至出了血印,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凉透心的失望。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看着对方,一个却昂首不顾,时间不长却仿佛过了很久,常玉儿终于一扭身紧走几步出了屋,转身的一瞬间她流下泪来,屋中人却只有一直倚在屋角的歪帽看个正着。 就这一会儿工夫,王天贵心里也拿好了主意。古平原异乎寻常的“忍”与“变”让他觉得有些不太放心,原打算今日就让古平原到泰裕丰票号做事,此时却觉得有些不妥。 “叫曲管账来!” “我在,大掌柜找我?”曲管账挑起帘子进屋,冲着王天贵哈了哈腰。 王天贵道:“老曲,你带古平原去‘万源当’,就说是我的话,让他在那儿当个四柜。” 说完,他转回脸对古平原冷冷道:“别的伙计干得不好,顶多是卷铺盖回家,你要是没本事做事,那就等着砍脑袋吧。我这个人没什么耐性,你可不要自误。” 古平原听了没言语,躬了躬身,随着曲管账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吧,我今天就在这里,不用你跟着伺候了。”接着王天贵又把歪帽打发走,他要静一静好好想想古平原这个人。 如意见王天贵若有所思,推了推他的身子,问道:“好端端一个人,又被你变成了一条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不懂,他眼里还有一团火,跟老歪不一样。” “什么火不火的,连痰桶都给你捧过来了,要我说,他连半分火气都没了。” 王天贵摇摇头,“明火烧得旺些反倒好办,倒上一盆水浇灭就是了。怕的是死灰里藏着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烧起来,那叫暗火,等发觉了已然是燎原之势。”说完了他倒是哑然失笑,“你一个女人,不应该懂得这些,过来……”说着去捞如意的膀子。 如意瞥了一眼那通房丫头,轻盈地一闪身,回道:“我是不懂,那你来告诉我,方才这姓古的在做什么?”说着她把古平原在前面柜上“闹事”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王天贵翻了翻眼皮,慢慢说:“他知道我要用他,所以想来个先声夺人,不过……”只存一文钱的用意,王天贵想的和曲管账一样。他听说后来古平原对这想法不以为然,也弄不懂古平原心中在想什么,便不肯往下说了。 “不管这些,反正这古平原有个致命的弱点,他太重情义,所以我只要把常四抓在手心里,他就绝跑不了。” “那……万一有一天他变了,不再关心常老头的生死,你还有什么办法拘住他?” “呵呵!”王天贵笑了,点指着如意道:“要真是这样,那你赶他走,他也不会走,到了那时候,这条狗就算养熟了!” 曲管账受命带古平原去万源当。他被古平原当众狠打了一记耳光,原本是满肚子火高三千尺,只不过顾忌王大掌柜看重此人,硬是把这口恶气憋了回去。现在一看古平原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一来就受重用进票号任职,反倒是被放到了一家当铺去,于是那副嘴脸登时就又不一样了。 他一路阴着脸,什么话也不说,顺着鼓楼大街走到底,转过了文昌阁,前行不远在一家当铺门前停住脚步,向招牌上一指,“这万源当也是王大掌柜的一处买卖,虽然与泰裕丰不能比,但生意场上无小事,你若是有半点行差踏错……”他阴恻恻地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别以为方才那记打就算过去了,我会替王大掌柜看着你的!” 古平原瞟了他一眼,正色道:“曲管账,你我从今往后都是为王大掌柜做事,你要找我麻烦尽管来,明的暗的也随你,但要是坏了王大掌柜的事,那还得你自家担待。” 曲管账被他这两句不卑不亢的话噎得一愣,眨了眨眼这才嘿嘿冷笑:“古平原,都说你胆大心细,原来口舌也不差,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说完,他一甩袖子,大喇喇往当铺里走去。古平原这才抬头细看这家万源当铺,就见它双扇开门,左右两边各留了一个过道,往里望去是一扇巨大的石屏风,遮在高轩柜台之前,挡住了门口路人往里窥视的目光。 古平原只扫了一眼,便暗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这家万源当铺做得很规矩。古平原自幼家穷,寅吃卯粮之家遇上点事儿就要上当铺。作为家里的老大,母亲不方便抛头露面去当物件,所以跑当铺的事情十回倒有九回是他去做。后来到了关外,流犯手里空空如也,冬当夹衣夏当棉,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说他对当铺的一般规矩并不陌生。像眼前这家当铺,设了左右两个过道,看上去重复无用,其实有个拉主顾的讨巧说法。因为俗话说“穷当当”,上当铺对谁来说都不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之所以留两个过道,名义上说一个是给顾客走,另一个是给到当铺办别的事情的人走,但这是给主顾留个面儿,凡是来当东西的人,进出都不走那条顾客走的道,这样万一要是被熟人遇到了,那面子矮的还能给自己打个圆场,不至于太过尴尬。照理说,像当铺、棺材铺这样犯忌讳的买卖都应有此设置,但有些商家或嫌麻烦,或惜工本,如今照规矩做的反倒是不多了。 “祝朝奉呢?”曲管账走入当铺中,左右环顾不见要找的人,站在地中发了话。 “是曲管账啊。”只见一个穿着长衫,唇上留着短须的青脸汉子从柜台处望了望,立时迎了出来:“方才城南廖财主派人来,说是有两件祖传的东西想当个‘两便’,其中有件东西不好搬弄,大掌柜先去看看货色,大概一会儿便回。”他顿了顿又赔笑道,“您平素忙得很,今儿怎么有工夫赏脸到我们这儿来?” “唔,我说,你方才说的大掌柜是谁?”曲管账听完把脸一沉。 “嗯?您是说……”那青脸汉子听他一开口就语气不善,犹豫着不知怎么应对。 “别看招牌字号不同,可财东大掌柜只有一个,就是王大掌柜!祝朝奉怎么能称大掌柜,这不是以小僭大嘛!”曲管账呵斥道。 这真叫强词夺理!买卖讲究的是开一门是一家,虽说同源,但门户不同,掌舵之人称之为“大掌柜”是约定俗成的叫法,从没有人在这上面挑过什么理儿,偏今天曲管账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当铺里伙计不少,也颇有人知道祝朝奉与王大掌柜之间的恩怨纠葛,还当曲管账是奉了命来寻不是,立时都把头抬起紧张地望着。 青脸汉子姓丁,是当铺的二朝奉,也就是俗称的“二柜”,他对自家店里的内幕更是门儿清,想的和伙计们一样,也以为曲管账背后是王天贵,是特意来找茬的,额上立时就见了汗。大朝奉不在,他不敢直言相抗,只得诺诺连声:“是、是,您老指教得对。” 出乎他的意料,曲管账发了一顿脾气,语气忽又缓和了下来,向外点手唤进站在街上的古平原,道:“我这番来也没有别的事儿,王大掌柜交待下来,这个人从今往后在当铺里当个四柜。” 四柜!当铺中人的眼光一下子又都从曲管账移到古平原身上,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古平原四平八稳往地中央一站,对各种或疑问或尖刻甚至带些仇视的目光坦然而受。他双手一拱做了个罗圈揖,脸上带着微笑开口道:“在下古平原,蒙王大掌柜赏识到此任职,今后与诸位一同共事,礼数不周又或者规矩不到,还望诸位海涵。” 众人一阵沉默,丁二朝奉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见曲管账转身要走,想想自己毕竟做不了主,鼓足勇气道:“曲管账,要不……您等大朝奉回来亲自和他说一声?” 曲管账把眼一瞪。他发无名火就是要在古平原面前立立威,挽回一下颜面,丁二朝奉这下子正撞在虎口里。曲管账往他身前逼了逼,眯着眼狠声道:“你知不知道泰裕丰有多少事情在等我回去办?区区一个四柜,我亲自带来已经是给足你们面子了,还敢让我等?等多久?难道还让我在这里过灯节不成!” 丁二朝奉听着这咄咄逼人的问话,一句也不敢驳。别看他也是个二朝奉,在这当铺里一人之下,可是遇到泰裕丰的大管账,那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他低着头唯唯诺诺,再一抬头,曲管账早已扬长而去。 丁二朝奉回头,见这突如其来的年轻人依旧是一脸的沉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古平原已先走过来,拱手为礼打了个招呼:“二朝奉。” 丁二朝奉只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他为人谨慎,知道凭自己这个身份,夹在王大掌柜和祝大朝奉之间,稍不留神就成了出气筒、替罪羊,所以对这个莫名其妙被荐来当“四柜”的古平原只想敷衍了事,一切都等大朝奉回来再说。谁知古平原却偏偏不容他如此,接着又道:“请教二朝奉,我忝为四柜,不知在柜上职司何事?” “这……”丁二朝奉一皱眉,决定用个拖字诀,“如今大朝奉外出未归,我且做主给你一天假,明日你再来,自然有大朝奉安排你做事。” “这怕不好吧。”古平原竟不受这个情,“我初次上任就放假而去,伙计们在旁看了岂会心服,今后我又如何在众人面前自处呢。还望二朝奉给我安排些事情做,哪怕是扫地抹灰也不妨,总好过游手好闲。” 他说得句句在理,丁二朝奉被他挤得没办法,把心一横,心想你是自找不自在,于是带古平原来到柜前:“既如此,我且先给你讲讲柜上的规矩。典当行规矩甚多,我捡大略的给你说说。” 丁二朝奉站在一人多高的柜台前面,从左往右开始讲起: “最左边一间小小隔间便是祝大朝奉的位置,平时大朝奉并不在此,遇有典当古玩字画一类贵重物品的主顾,大朝奉才会出来招呼,也只有大朝奉在前柜才有座位,其余的人无论是夏日寅酉下或者冬日倒寅酉,都要自始至终站着迎客。有句话叫‘没有金鸡独立功,莫来此处当长工’,说的就是典当行。” 说到这儿,他偷眼往旁边看了看,见古平原面色如恒,心中暗道:“别以为听上去简单,看你斯斯文文,真要是站上七八个时辰,非累得你骨断筋麻,第二天能爬起来就算你厉害!” 想罢他又向旁一指:“旁边就是我的位置,我是二柜,二柜负责收高档皮货、金银首饰以及大件的家具还有房产,再旁是三柜,收的就是日常衣物用品,普通的杂货。一般来说,送到当铺里的物件如果三柜都不收,那就当不出去了。” “那我这四柜呢?”古平原听说三柜就到了头,忍不住问道。身旁的伙计们已有人发出嗤嗤的笑声。 丁二朝奉也是揶揄地一笑,“典当行吃的是眼力饭,还没请教古先生过眼过哪些宝贝?” “这……”古平原知道他问的是古董字画的鉴赏,可自己这一辈子别说“秦砖汉瓦唐三彩”,就连近人大家的真迹也没见过几张。虽说可以凭借书上看来的掌故编套瞎话撑过场面,但日久必被人知,更何况万一被当场戳穿,那就更是求荣反辱。想了又想,他决定实话实说。 “人参。” “什么?你说什么?”丁二朝奉没听清楚。 “我对人参的好坏分辨得特别清楚,我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 “呵呵。”丁二朝奉笑出了声,他这一笑,当铺里立时充满了鄙薄的笑声。“哪里会有人来当人参呢,我做典当行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种事,你该不是走错门,把当铺当成药铺了吧。” 哄笑声更大了。古平原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刚要说些什么,丁二朝奉已经一摆手,指了指三朝奉旁边的一个角落,“那就麻烦你先站在这儿吧,看看今天会不会有人来当人参。” “大掌柜,我回来了。”回到泰裕丰的曲管账在房外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坐在桌前正翻阅账册的王天贵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没出什么意外吧?” “那姓古的小子倒是很听话,只是祝晟不在店里,不知道他回来会有什么反应。” “哼,我管他什么反应!财神股里我做东,安排一个四柜进去,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那祝老头可倔得很,能容下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四柜?”曲管账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心中对于王天贵的安排也是疑窦重重。 王天贵抬起三角眼看了看他,用烟签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曲,玩心眼你还差得很,不就是想问为什么让古平原去万源当么,直接问就是了,装猫装狗的干什么!” “是。”曲管账想不到自己的心思才冒个头就被窥破了,顿时唬了一跳,连忙低头认错,“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掌柜的法眼。只是您昨儿还说,这古平原要用来撑我泰裕丰的门面,今儿个又把他派到万源当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祝老头?” “哼,你懂什么。古平原这个人心思太深,我还要好好揣摩揣摩。一把刀,刀刃再快,哪怕举世无双,可如果连刀把上都带刃,那就不得不弃之不用。” “我懂了,大掌柜把他放在万源当这个麻烦地儿,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为大掌柜实心做事。不过典当这一行是坐着吃饭,他就是再有本事,恐怕也无从施展。” “就是因为典当上不好显本事,我才派他去,要是这样他都能把生意翻出花来,那就足以证明此人可用。我猜以他的聪明,用不了几天就会明白我与祝晟之间的恩怨,到那个时候就看他怎么做了。要是他不识好歹,我用‘流犯’这个药捻子,一样可以把祝晟炸得粉身碎骨。”王天贵说这话时语气凶狠无比。 曲管账曾听人说过,关外大营里有军官私纵流犯,命其到殷实人家去投宿,前脚进去后脚追兵便到,套上个“协犯私逃”的罪名,不弄得倾家荡产不算完,银两自然都进了军官的口袋,这一手称之为“放鸢”。想不到古平原这个私逃入关的流犯落在王天贵手里,竟然奇货可居,变成了一枚威力巨大的地雷,先是炸了常家,现在又要用来对付向来与王天贵不睦的祝晟,那下一个是谁?想到这儿,曲管账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他这边心惊胆战,王天贵便有些觉着了,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万源当也是我自家的买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的。” “眼下你去做两件事。”王天贵见曲管账听呆了,板起脸吩咐道。曲管账这才一凛,打起精神来仔细听命。 “你先去趟县衙,这一次全凭陈知县一手担待,你去替我好生道谢,就说最近寒气大不便出门,我改日再专程摆酒。给他送个整数,至于手下的师爷和三班六房怎么分,那都是他的事。这件事今天就要办好,不能迟误。” “我懂,老爷总说,这世上有两种钱不能欠,一种是吃花酒的钱,一种是官府的贿银。” 王天贵很满意曲管账时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没错,官和妓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却是一种人,都是坐堂收钱。只不过一个是堂子,一个是大堂,但都是帮你办事,让你痛快,要是钱给得慢了,下一次就没那么痛快了。” 曲管账点头记下。他知道照王天贵定下的规矩,往官府行贿不能用泰裕丰的票子,也不能送显眼的现银,必须到前街一家没名气的小票号“裕隆”去开票子才保险。 “第二件事,你从县衙回来就去常家大院,我要尽早搬进去。那宅院不比这里,屋多房广,家人仆妇和家具摆设都要增添,这件事统由你来安排,花销都算在公账上。” 这是肥差中的肥差,曲管账心中暗喜,不过也有疑惑,“大掌柜,这事儿用不用和县衙打个招呼,常四毕竟拘押在牢里……” “老曲,你越活越回去了!”王天贵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我玩的这一手别人没看明白,怎么你也懵懂?常四根本就不是因为协助流犯私逃而入狱,所以他家那处宅院与官府也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那,那常四是因为什么被抓?”此言一出,曲管账真的糊涂了。 “什么也不为。抓他没理由,也没在官册备案,说白了,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收留了古平原这个流犯而被下狱,其实官府压根就不知道有古平原这么个人!”曲管账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天贵,不错,王大掌柜的确可以买通知县,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一个人抓到大牢里,可是…… “那万一常家人知道了内情去牢里要人怎么办?” “他们敢么?”王天贵“啪”地合上账册,脸上露出一丝阴鸷的笑容。 曲管账转了转眼珠,“哦”地一声,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敢情您这是只拉弓不放箭。不过这箭始终都对着常四,常家人要是知趣就罢了,不知趣的话,常四只有死得更快!” “对,这就叫收发由心!” 常玉儿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家。两旁人家都在喜笑颜开地糊灯笼、画灯画,准备着马上要过的元宵灯节。常玉儿走过热闹非常的街市,一颗心却像是坠入了无底冰窖,又黑又冷。她做梦也想不到,古平原一夜之间不仅成了贪生忘义之徒、贪财好色之辈,更心甘情愿向王天贵这样的卑鄙小人卖身投靠。想到他方才站在王天贵一边对自己厉声呵斥的神情,常玉儿心如刀绞。那个机智勇敢救了自己和爹爹性命的古大哥,那个义无反顾踏上黑水沼的古大哥,那个不畏权势坚守信念的古大哥,怎么一夕之间就变了样子,难道说他原本就是如此的伪君子,平素的种种仗义言行都是装出来的? “不,不可能!”常玉儿脱口而出,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路上行人也被她的声音吸引,纷纷侧目而视。见大家都在看自己,常玉儿红了脸,加快脚步往家里走。 “慢着!”随着这一声惫懒的口气,出现的是陈赖子和他领着的一伙手下。他们昨晚在花月楼打茶围摆双台,然后各自找相好的入罗帐,颠鸾倒凤大被同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准备再到酒楼吃酒,不想一出来就遇到了常玉儿。 “这不是玉儿妹子嘛,一大早急急忙忙去会情郎不成?”陈赖子涎着脸凑了上来。 “让开,我要回家!”常玉儿面寒似水。 “家?嘿嘿,你是说常家大院?”陈赖子一看常玉儿瞧自己不屑一顾的神情,就想起她昨天对古平原的关切之情,心头涌起一股妒意。看了看满大街的行人,他忽然大声开口道:“街面上都说,常四和一个姓古的搭伙赚了大钱,可我怎么听说,那是常四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这买卖压根没他什么事,而且他自己还把从别人处借的钱拿来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连常家大院都卖了出去。”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常玉儿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发作,当众污蔑自己的爹爹,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我可是昨晚喝花酒时,听这花月楼里的红牌姑娘说的。”陈赖子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常四别看老了,在楼里包了两个姑娘,一个月的花销就是几百两银子,难怪最近常家的买卖总是出毛病,敢情他把功夫都用在婊子床上了。” 常玉儿听着这污言秽语,又见大街上人们指指点点,实在难以忍受,向旁疾走几步打算冲出人群。 “别走啊。”陈赖子使个眼色,几个泼皮同伙将常玉儿围在中央,常玉儿硬是要走就免不得要碰到他们,男女大防最讲究授受不亲,常玉儿无奈,只好停住脚步。陈赖子见她不敢硬闯,更是肆无忌惮,逼近了问道:“妹子,要不然你说说看,你爹为什么入狱了?你那常家大院为什么又转手归了别人?” “我……”常玉儿是聪慧女子,自家的事还在希图转圜,她自然不会头脑一热就在大街上把爹爹事涉流犯一案的事情说出来。但也正因如此,反被陈赖子问得哑口无言。 街上的人知道陈赖子的德性,本当他是调戏妇女,没拿他的话当真,可是一见常玉儿面红耳赤,张了半天口说不出一个字来,反倒十成中信了七八成,渐渐两旁就有了大声议论。 “想不到常四那么老实的人,居然也好色,进了大狱,连家都丢了。” “晚节不保啊。可惜!可惜!” 常玉儿听着,气得肺都要炸了,再看陈赖子嬉皮笑脸就拦在眼前,一咬牙,抬起纤纤玉手就要打。 “奇怪了,我光听说山西商人多,怎么浑人也不少呢?”就在这个时候,从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却清晰入耳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愣。扭头往那边看去,就见人群外几步远有个公子哥,双手合拢握着个紫砂手炉,嘴角噙了一丝冷笑。他侧对众人,竟是望天不望人,惟其如此更显得是卓尔不群。 “公子说的是。一群无赖当街欺负人,竟没人敢管。要我说,这满大街都是浑人。”一个略显童稚的声音一开口,大家这才发现,敢情这公子还带着个书僮。都说仆人学主,放在这主仆二人身上真是半点不假。那僮儿小小年纪却也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把那公子的神态仿了个七八成,何况人小嘴刁,一张口就把满街的人都骂了进去。 “你说谁是无赖,谁是浑人?”混混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最讲讨个口彩。陈赖子昨儿拿了王天贵给的赏钱,原打算今天去赌场,没想到一出门就被素不相识的人骂,心中晦气,立时面露凶色走了过来。两旁人知道他出手就打人,拔刀就见血,谁也不敢拦着劝着,“呼啦”往两旁一闪。 陈赖子横晃着走到近前,随随便便拿手一点:“你是哪儿钻出来的王八蛋,也敢骂老子。” 那公子这才将身子转过来,冷冷地看了陈赖子一眼。陈赖子顿时呆了,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别说他,就连常玉儿含愤带悲中看了也是一愣,这位公子简直像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俊雅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说古平原是器宇轩昂的斯文中人,那这公子就是翩翩浊世的瑶林琼树。 就在陈赖子和众人都发怔之时,那公子却又开了口,这一次是对那书僮说的。 “还不快点打发了他,没得看着叫人恶心。” “是。”那僮儿答应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陈赖子的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干什么?谁的裤腰带没扎紧把你露出来了,滚一边去。”陈赖子抬手就想给他一个漏风巴掌。那僮儿却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往下瞟了一眼,嘴里说道:“你要是敢打下来,我才佩服你呢。” 陈赖子一愣,眼光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瞧,眼珠子差点凸了出来。就见那僮儿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匕,正搁在自己裆下。 “你、你……”陈赖子吓得心胆俱裂,直想下跪讨饶。可是见自己的手下都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露了怯,今后还怎么在街面上混? 正一犹豫间,他忽然觉得大腿根一凉。陈赖子还以为自己做了太监,一声惨叫,忙不迭地低头,也不知那僮儿拿的是什么吹毛利刃的宝家伙,只轻轻一划就让自己的棉裤裆从里到外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却皮肉未伤。人家可是斜眼望天看都没看一眼,敢情全是在手上找准。 这时候满大街一片哗然。人们有叫的有笑的,大姑娘小媳妇早就羞得闭眼扭头,一群孩童却拍手大乐。陈赖子脸色苍白,连后怕带羞臊,两手捂着裤裆,三窜两蹦钻进了花月楼,只留下一连串的咒骂与威胁。 那公子恍若未闻,唤过僮儿转身便要走。常玉儿虽在心乱如麻之时,自幼的家教却不乏礼数,赶忙叫了一声。 “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她,常玉儿这才发觉此人双瞳点漆,清澈鉴人。“好漂亮的眼睛。”常玉儿心想。 “公子素不相识出手相救,小女子常玉儿多谢了。”常玉儿深施一礼。 “那倒没什么,能救便救,有时候救不了,也没办法。”公子一哂。 常玉儿听得一怔,心想此人说话好怪,怎么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但人家救了自己,自己不能不问姓名。 那公子倒不隐瞒:“我叫苏紫轩,住在南门八仙客栈,这帮泼皮无赖要是为了方才的事找你麻烦,你就让他们到那儿去找我好了。” 常玉儿听了无话,又深深一福,起身时苏公子已带着僮儿走了。 常玉儿受了这一番刺激,倒比方才刚出泰裕丰时清醒了许多,想起重病在家的刘黑塔,心里便又是一沉。她加快脚步赶往家里,谁知刚到常家大院的门口,迎面碰上从门里急匆匆出来的李嫂。 “李嫂,怎么了?”常玉儿见她一脸惶急之色,心一下揪了起来。 “黑塔呀,黑塔不见了!”李嫂简直要哭出来。 “怎么会不见了?他不是一直发热昏睡着么?”常玉儿头一晕,差点栽倒在地。她情急地抓住李嫂的手,父亲蹲了大狱,哥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他可不能再有什么事。 “本来是躺在床上,可方才那泰裕丰票号来人,说是这大院已归王家所有,让我们赶紧搬出去。我应付了一阵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打发走,等回头一看,黑塔他、他就不知去向了。”李嫂一跺脚。 “家里这么大,你都找过了吗,会不会是去了别间屋?” “后面那几个套院不是封着的嘛,前面那几间屋我都一间间找过了,连厨房都找了。” 常玉儿不等李嫂说完就匆匆进了门,从门厅开始,几间卧房、老爹算账用的书房、厨房、马房,连自己的闺房都找了个遍,就是不见刘黑塔的人影。常玉儿腿一软坐在闺床之上,心里慌得如同打鼓。她抬眼望着李嫂,迷茫地问:“我大哥到底去哪儿了?” 刘黑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自从挨了歪帽的快拳重脚,呕了几口血,憋了一肚子的冲天火气回到家,他就从廊下翻出一坛老酒,拍碎泥封“咕嘟嘟”一口气喝了半坛,常玉儿和李嫂两个人合力都劝阻不了,只得随他去。要知道五脏六腑受了内伤最忌饮酒,更何况他心火旺盛,两相一交逼,正如医家所言是“干柴逢烈火”,那酒就是催命的猛油,这还了得,睡到半夜已然发作,天光未明,额头已经烫得如同一个火炭。 常玉儿要去泰裕丰交房契,李嫂担心刘黑塔的病情不敢远离,只得央求邻居去请郎中。待郎中来了一瞧,这病来势汹汹却非疑难杂症,现成的丸药散剂配了几服,又叮嘱了食忌。刘黑塔迷迷糊糊服了两剂化热清毒兼除瘀血的药,躺在床上只是发汗,不大工夫神智恢复了不少。 他也知道自己病了,觉得心中烦恶口干舌燥,想爬起来找点水喝,强撑着身体走出卧房,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大声喊叫。他走近细细一辨听明白了,是王天贵派人来让自家腾房。这么说妹子不见踪影,定是已经将房契地契送到了泰裕丰。刘黑塔心里陡然涌上一股悲凉的感觉,老爹把自己养这么大,此刻家破人亡摆在眼前,自己却束手无策,救不出老爹,保不住家产,原来自己竟是这般无用。 “刘黑塔,你白长这么大个子,白吃这么多年的饭,你是个饭桶窝囊废!”刘黑塔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他离得远,听得不甚分明,还以为泰裕丰的人立时就要进来收屋,他死都不愿看那些小人嘴脸,想了想不言声,从后门走了出去。 一到外面,刘黑塔就觉得两只脚像踩在了棉花堆里,快走两步心就突突直跳,大冷天额上呼呼淌汗,眼冒金星。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恍惚间觉得看见了城门,从门楼子里吹出的北风更是凛冽,刘黑塔手扶着城墙喘息着,他一咬牙,用力一挺腰打算站直身体,这下可坏了,随着眼前一黑,人顿时栽倒在地上。 等他醒了,发现天色已黑,自己身上围着些破布片子,面前一个柴火堆,上面架着个木头架子拴着一个瓦罐,里面热气腾腾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再往两旁一看,原来身边还或坐或卧着十几个人,其中不少自己都认识,俱都是这太谷县城里的乞丐。刘黑塔为人外扬且不嫌贫爱富,只要是讲信义的朋友他都爱交,叫花子中也有不少一起吃狗肉的朋友。 “张二狗?何瞎子?”他这一喊名字,几个人围了上来,何瞎子瞎了一只眼,咧着嘴问:“刘大少爷,你怎么差点成了路倒了,要不是遇上我们几个花子,搞不好今儿个就给你送炼人场了。” “瞎哥,说话好听点,还没到十五就触霉头。刘大哥平常一向关照咱们,发急病让咱们遇到那就是缘分,怎么着,你还想丑表功不成?”讲话的是张二狗,他人如其名,确是长得狗头狗脑。何瞎子受了他一顿排揎也不恼,笑笑没言语。 刘黑塔一面听着,一面暗自运了运气,活动活动胳膊腿,发觉除了还有些体疲乏力,病竟是已然好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的病是谁治好的?” 何瞎子呲牙一笑:“你见过几个叫花子是病死的?穷死饿死病不死,咱们花子瞧不起大夫,穷有穷办法,越是急病就治得越快。城里的大夫也没咱这两下子。” “是么,这么灵?”刘黑塔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不由得不信。 “刘大哥,这里是城外三里的土地庙。你安心躺着,待会儿再把火上煨着的野鸡汤喝上一碗,包您明早跟好人一样。”张二狗道。 “既如此,我谢谢诸位了,上次帮我逮信狗的事儿我还没好好酬劳大家,这次又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赶明儿我再弄两坛好酒,请大家一醉方休。”刘黑塔冲四面拱了拱手。 出乎他的意料,本来有说有笑的一群花子听了这话瞬间沉默下来。人人阴沉着脸,只听得火烧柴堆啪啪作响,却再听不到半点人声。 气氛实在是太过诡异,刘黑塔这么粗豪的汉子也立时感觉到了,他困惑地望望众人,忽然发现人群中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而这几个人一向与何瞎子、张二狗等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方老爹、孔氏弟兄还有小叫驴跑到哪里去了?” 没人回答他,只是有人在悄悄拭泪。 “小油菜和小白菜呢?”那是一对孪生姐弟,六七岁年纪,弟弟一向梳个冲天辫儿,聪明伶俐,有名的小人精儿。他总缠着刘黑塔要学武艺,说是要长大了打把式卖艺,养活已经守了寡的娘。刘黑塔自幼失怙,哪听得了这个,早就一口答应。至于姐姐更是懂事,小小年纪居然学会了一手好针线,乞讨之余缝缝补补,将来想开一家绣庄,也是为了养活寡母。刘黑塔与这帮人混得都熟,知道有这小姐弟俩在就绝冷不了场,此刻四面一望,却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人群又一阵沉默,空气仿佛让人窒息,连火苗都矮了三分。 “你倒是说话呀!”刘黑塔瞪着眼睛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见大家都避着他的眼光,他那火爆脾气实在受不住了,单手抓住何瞎子的衣襟,把他拽了起来,不住摇晃着。何瞎子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只慢慢从那只独眼里流出一行浊泪。 张二狗见刘黑塔急得青筋绽起多高,想了想站起身,拦住他道:“刘大哥,你别着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他这边话音还没落,就听漆黑的夜里,从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儿啊,儿啊,你们别走,别走这么快啊,等等做娘的啊……” 这声音夹着北风,听上去仿佛是从地狱中传来的恶鬼狂嚎,听得人耳朵里淌血。刘黑塔那么大的胆子冷不丁听见也打了个寒颤,就见张二狗面色惨变,急抬步迎向庙门口。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个鹑衣百结、蓬头赤足的妇人,她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眼前的张二狗视而不见。她双手垂着,脚步一点一点地移动,那脚上全是冻疮,咧着口子流出的血都结了冰。她走到火堆前仿佛怕见火光,将头避了开去,一眼就看见了刘黑塔。 “你,是不是你把他们带走了……”她盯着刘黑塔,嘴里喃喃自语,向他身前走来。刘黑塔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身子一顶,才发现靠到了供桌上。 “大康,大康,我求求你,你就留给我这一双儿女,现在又带走了,你可让我怎么活啊!”妇人忽地往前一扑,抓住刘黑塔的衣襟,顺势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哭求着。 刘黑塔脑子“轰”的一声。他才认出来,这不是小油菜和小白菜的娘么,她口中的“大康”就是去年扛活死在石头山下的程康,一家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沦落行乞。可是她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怎么两个多月不见,居然头发花白宛如老妇? “程大嫂,我不是大康,我是刘黑塔呀,你看看清楚。”刘黑塔颤声道。 “是啊,他是刘黑塔,不是大康。”张二狗也过来解劝,“程大嫂,你这几天又跑到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担心你呢。这北风烟雪的,真亏了你能挺过来,快过来取取暖吧。” “不是大康,不是……”程大嫂痴呆呆松了手,忽然掉头往庙外就跑,“我要去找他们,我就只剩下这一对儿女了,还我,还我……” “程大嫂!”张二狗想撵,何瞎子拦住了他,“算了吧,她活不成了,就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也好,省得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受罪。” “唉!”张二狗愣了半响,眼一闭流出两滴泪,惨然摇了摇头。 刘黑塔听出话音,大惊失色地问道:“何瞎子,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小油菜和小白菜……” 何瞎子耷着眼皮点了点头,刘黑塔无意识地猛一挥手,险些打翻了供案,他大叫一声:“我不信!”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如同在他眼前一样,怎么会就死了。 “是真的!”张二狗声音闷闷地开了口。 事情就发生在古平原与刘黑塔带着驼队离开太原不久,有人在小南河早已干枯的支流河道上,仿着邻省窑洞的样式斜斜地挖了十余个深洞,逢人问起,便称是要用来养猪,没几天的工夫便挖好了却又弃之不用,就那么放在那里,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 “刘大哥,事情巧的很,就在这时县里的衙役忽然说要清街防盗,把我们一群叫花子撵得没地方去。北风一起,幕天席地的日子也过不成了,有人就想起了那河道上的十几个洞,试着住了进去,不但没人来管来撵,而且真个是挡风避寒的好去处。就这样没几天,大家伙一传十、十传百,这太谷县的叫花子十个倒有九个住了进去。” 惨事发生在河水将冻未冻之时。那一天的深夜,叫花子们正蜷在窑洞里酣睡,忽然就听一阵如奔马的声音由远及近咆哮而来,张二狗睡得离洞口近,人又机警,睁开眼跑出去一看,顿时吓傻了。就见从上游的黑暗中一道白浪疾扑而来,转眼就到了眼前,他醒过神来张口大呼,刚喊了两声身子就被水卷走了。 “河水冰凉刺骨,会水性的人也逃不出一条命去。算我命大,被河道上一根树枝挂住了。”他第二天才知道,三十多个叫花子只活了不到十个,方才刘黑塔念叨的那些人俱都葬身河中,有好几家都死绝户了。“小油菜的尸身在下游十里的浅滩上找着了,可怜那么大点的孩子,临到死还抱着一柄木刀不撒手。唉,他还算是有个葬身之地,他姐姐小白菜连尸身都没处寻,也不知冲到哪儿去了,只怕早已葬身鱼腹,连个囫囵尸首也没留下。程大嫂当夜去外乡一户远亲求帮,等知道这消息后就疯了。” 刘黑塔听呆了,小油菜那柄木刀还是自己亲手削好送予他的,答应过了年就教他一套刀法,小油菜乐得欢天喜地,见人就说。这些事历历在目,不料却已物在人亡。他无力地往地上一蹲,虎目中也流出泪来。隔了半响他说了一句:“怎么平白无故遇上这样的天灾?那条河道我也知道,就是小时候被老爹救起的地方,后来府里治河不是废弃了吗,十几年过去连树都长到腿粗,再说秋汛都过去了,怎么会突然发水呢?” “……”张二狗张了张嘴,何瞎子一拉他,两个人都没吱声。 “怎么回事?”刘黑塔见他们仿佛有难言之隐,“莫非不拿我当朋友?” “唉,刘大哥,我说了你可别上火,这事儿不赖你,可的的确确是从你身上起的。” “我?”刘黑塔瞪大双眼,不明白张二狗意指何事。 “嗨,一句话就说清楚了。”何瞎子见张二狗还吞吞吐吐,忍不住插话道:“是王天贵指使人干的,他派人挖了河堤引水过来,要淹死我们这群叫花子,为他的信狗报仇!” 刘黑塔听了这句话,就如同被雷殛一般,“会、会有这事……”他一腔热血,万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有如此歹毒的心思,居然如此睚眦必报,残害人命。 张二狗连连点头:“千真万确,我和瞎哥去看过,河道上确有被人挖开的痕迹,那之后王天贵还几次跟人说,我们这帮叫花子是狗肉吃得多了,遭了二郎神的天谴。再说事后我们一想,当初派人挖窑洞不正是那个、那个叫什么请什么来着?” “请君入瓮!”何瞎子弹过三弦鼓书,肚里有点墨水。他咬牙切齿地说,“咱们这帮叫花子惹了谁了?就算是有仇,除了王天贵谁还有这么阴狠毒辣的手段。” 他顿了顿,又说道:“有件事是我无意中发现,为防多言贾祸,一直都缄口不言,今天索性也说了。那王天贵谋害人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信佛怕遭报应,每害死一个人,就到城边无边寺的五百罗汉前点一盏长明灯,怕的是冤魂索命。这一次的事情一出,第二天他就往寺里送了三口莲花大缸,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灯油,点了二十多盏灯,这还不是明证吗!” “没报官么?”刘黑塔听得目眦欲裂,双手指节捏得发白,脚下青砖都被他踩得嘎嘎直响。 何瞎子惨笑一声,“当初撵得我们无处容身被迫搬到窑洞里的衙役,不就是官吗?” 刘黑塔虎躯一震,他全明白了!心中真是既愧又痛,想不到为了帮自己一个忙,竟累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这时候张二狗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汤,端到刘黑塔面前:“刘大哥,其实真不关你的事,总怨我们这群叫花子福薄命贱,只是可惜了那几个孩子……”说着他也忍不住掉了泪。 刘黑塔木然地接过汤碗,转过身向着供桌将其泼洒在地上,心中默祷几句,回头冲庙门就走去。 “刘大哥,你去哪儿?你身上病还没好。” “我去把程大嫂找回来,不能再死人了。”刘黑塔觉得自己实在愧对这帮朋友,没脸再对着他们,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入庙外狂吼的北风之中。 刘黑塔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也不知多远,边走边喊。他也不管程大嫂能不能听见,只管扯开嗓门,将心中的郁郁之气一并吐出。临到天光时,刘黑塔终于找到了程大嫂。 刘黑塔是从一只落在路上的女鞋发现了滚落深沟的程大嫂的,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喊,那双曾经笑过哭过绝望过也曾因为子女的早熟懂事而重又充满希冀的眼睛,终究是不会再次睁开看看这夺走了她一切希望的凡尘俗世了。刘黑塔的眼泪早已被胸中的怒火烧干,他试着想给程大嫂挖个墓穴,然而土都冻实了,双手指尖磨得鲜血直流也无济于事,他只得用两旁浮土和腐叶覆盖其上。想了半天,刘黑塔终于还是将那把小油菜留下的木刀从程大嫂手中轻轻拿下,跪地对着这无名无碑的坟茔磕了三个响头:“程大嫂,这刀我先拿走,我刘黑塔对天发誓,一定替你们全家报仇,到时候我再将这刀送还给你。” 刘黑塔紧握着这柄木刀,坐在道边的一块大石上,他在想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回县城是不用想了,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脾气,只要进了城门,第一件事必是去找王天贵,手起刀落砍他的脑袋,要是能砍下来也罢,现在人家有个武艺高强的保镖在侧,自己恐怕徒然自投罗网。到时候一个人死不要紧,必定是害了老爹和妹子,那可真成了不孝不义之人了。所以眼下自己不能回去,要报仇也要瞅准机会。至于妹子倒不必担心,李嫂待她视如己出,一定会照应。那么自己又能去哪儿呢,隔县倒有几门远亲,但都是贫瘠之家,自己一个大肚汉也不能无缘无故去投亲,再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想来想去没主意,抬头深深吐了口气,这才发现天光已然大亮。 “这不是刘老弟吗,怎么大清早坐在这荒郊野外?”刘黑塔闻言愕然扭头,这才发现身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自己想事情出了神,居然没察觉。 驾车的马夫回身掀起车帘,一个穿着绸棉袍、八字胡留得整整齐齐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看着刘黑塔微微一笑。 “你是……顾青城顾老板。”刘黑塔稍一犹豫已经认了出来。来者正是城里最大的“通和”赌场的老板,当初正是自己按照古平原定下的计策,亲赴赌场与他约定联手放出白鸽票,摆了王天贵一道。 “一别几个月不见,不是听说你带着驼队去了蒙古,大赚了一笔么,怎么却垂头丧气坐在路边?”顾青城奇怪道。 “嗐,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刘黑塔摇摇大脑袋。 顾青城在赌场里厮混了一辈子,最会看人脸色,一看就知道刘黑塔遇上了难事:“刘兄弟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问了。不过看你这样子意兴阑珊,正应该去好好赌一赌,要知道赌钱最能换运,越是倒霉越应该去赌,有道是‘骰子一转,时来运转’!”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刘黑塔的心:“顾老板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赌钱喽。” “赌钱?”刘黑塔看了看马车的方向,“这分明是出城的路。” “呵呵,老弟有所不知,大赌场不在城里在城外,城里的赌场一掷千金,城外的赌场却是一掷万金。怎么样,想不想一道去开开眼?老弟上回挑我发财,今天就算我顾某投桃报李了。”顾青城盯着刘黑塔的眼睛问道。 刘黑塔深吸了口气,他半是好奇,另外也实是无处可去,站起身应道:“好,我就随你去看看。” 三、花大钱办小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古平原被丁二朝奉安排在当铺角落里,他也不愠不恼,就那么稳稳当当地站着,眼睛可没闲着,始终随着买卖走,琢磨着这典当生意里的门道。 “官凭文书私凭契”,古平原眼光独到,兼之又是从门里看门外,不大工夫就发现这小小当票上的花样可真不少。巴掌大小的一张纸,甭管当多少东西,纸面上一定写满字,当一件长衫也能写满,当七八件杂货也能写下,为的是防人再往上面填字。这就看出来写票先生的功夫了,一会儿是核桃大字,一会儿是蝇头小楷,何况里面还夹着褒贬。古平原站了没一会儿,就见了两起因为褒贬当物差点打起来的买卖。 先是有个书生来当一支湖笔,笔墨本不值钱,但这笔杆稀罕,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籽料,温润可人。据这书生说这笔是家传宝物,用料贵重还在其次,有一桩难得的好处便是自润笔毫,也就是说别的笔写的时间长了,毫锋难免干枯,唯有此笔从不枯锋,反倒时时如水润一般,写字作画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那书生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古平原也是喜爱文墨之人,听得入了神,却被丁二朝奉冷冷打断,抻着长音问了一句:“当多少?” 书生一愣,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犹犹豫豫地答了一句:“五十两……” “十五两!” “十……我这是家传的宝贝!” 丁二朝奉翻了翻眼皮:“当不当?走过几家了吧,别家有超过十四两的吗?我们万源当给的价最公道。不过看你是少来当铺的人,提醒你一句,‘少当少赎少花利钱,多当多赎多花利钱。’就我方才说的那个价,愿意往下减也由你,若是肯死当,还可以往上添五两,多是不可能了。” 书生琢磨半天,忍气吞声地当了。等到喊写票的时候,又出事了。丁二朝奉一声长音:“写,烂笔一支,硝石为杆……” 书生一听就急了,“什么什么,我这是上好的湖笔,和田玉的杆儿!你识货吗?” 丁二朝奉老大不耐烦:“我说你上过当铺吗?不爱当就拿走。走遍大清国的当铺都是这般写法,你见过当票上有写金表的吗?写的都是铜表!书呆子!” 那书生发了戆气,到底是把笔拿走不当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乡下汉子,也是如此,三柜将他的红木穿衣镜喊成“杂木”,那乡下人发了火,几句话说下来,言语不和气得瘟头瘟脑,想要扬手打三柜,却被那一人多高的柜台挡了,敢情这起高了的柜台还有这样的妙用。 古平原暗自摇了摇头,他从小没少受当铺的这种气,码头上的几大店都有俗谚,比方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当当”“钱、粮、当,吃穷人,喝穷人,恨穷人”,说的都是当铺。来当当的,虽然有穷有富,但无不是遇到了难处,说到底也是穷人多。当铺从穷人身上讨吃喝,言语却一贯的尖酸刻薄,拿住顾客急等钱用的短处,直是不把顾客当人看,非气得人七窍生烟不算完,甚至宁可买卖做不成,话上也不能吃亏。在古平原看来这纯属是当铺的陋习,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生意人对顾客就应该笑脸相迎,想其所想甚至想其未想,这才能做成买卖。从这上说来,天底下的当铺守着陈规陋习,不知白白放走了多少生意,实在是可叹可恨。 古平原正自思量,就见当铺里吵得正热闹时,有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几次想进来,却又缩了脚。别人没注意到,只有古平原一眼看见了。 古平原正在琢磨这人的来意,一个伙计跑进来叫道:“二朝奉,大朝奉回来了。” “哦,快去迎。”丁二朝奉知道大朝奉这么晚回来必有所获,迎出门一看果不其然,四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风,巴掌厚的一扇屏风,居然被巧匠镂为九层,花鸟鱼虫极尽妍态,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着墨,这扇屏风上却不知用了什么珍奇的墨汁,写了一首《赤壁赋》在上面,笔走龙蛇,笔式雄奇,细看落款竟然是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手笔。 这可真是宝贝,况且又是大朝奉亲自出马收当回来的,谁不要逢迎几句?古平原见众人众星捧月般迎着一个身躯肥硕、头戴朝奉巾、身披蓝布大氅的老者进来,便已看出此人必是祝朝奉。祝朝奉是个大胖子,脸上的肉一走一颤,两只眼睛看不出是大是小,都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只是眼风一扫,却是非常精明。 祝朝奉用粗肥的手指一指那屏风,发话道:“把它搬到天字库去放好喽,我和廖老爷已经谈好,这东西当的是‘两便’,你们按此登记入册。”所谓“两便”,便是即可活当又可死当,由当铺与客人事先谈好两种价格,付钱是先按活当付,自入当之日起,便可按照“死当”的例来发卖,一旦卖出,要将死当与活当之间的差额补给客人。如果客人在当铺将当物卖出之前就来赎回,则按活当的利钱算。 留在柜上的几个伙计见状,都出来帮忙抬那屏风,只有古平原和一个正在接待顾客的伙计没动。古平原没动,是因为看见方才那个獐头鼠目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当铺,缠住一个伙计非要立时办赎当不可。 赎当不像当当,一定要眼力好的朝奉经手,普通物件的取赎只要一般伙计就能办。那伙计本也想上前去献殷勤,却被这汉子挡了去路,只得一脸没好气地验了当票,见银票两清,返身快步走到库房里,按着当票上的号码取来了那汉子当的一个包裹,当场打开一抖,是一件翻毛的貂袄。 按理说这皮袄打眼一过,是当初那件东西也就行了,根本就不必验看。因为按照当铺的规矩,当票上必定写的是“光板没毛,虫蚀鼠咬,破面烂袄一件”,之所以这么写,与方才那“烂笔、杂木”的原因一样,都是怕万一保存不妥,客人找麻烦。其实当铺保存东西最细致,轻易不会出差错,这里面也有个信誉在里头。可今天这客人不同,隔着柜台指点,让伙计将皮袄翻来覆去仔细查看,那伙计恨得牙直痒痒。可“上当是孙子,赎当是大爷”,货没出柜台,客人要验看就必须给人家看,好不容易等这人无话,伙计将皮袄包好,交了出去,赶忙跑出柜台,来到大朝奉面前,可他打叠好了一肚皮的颂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慢!” 这伙计与众人都是一愣。谁也不知道这一声是对谁所发,连祝晟祝朝奉也怔了一下,他费力地仰起脖子,眯缝眼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拦住一个往外走的客人。 喊这一声的正是古平原。他的动作也快,见那汉子要溜,早抢先一步堵住门口,抬起手臂拦住那人,脸上却挂着笑容:“这位老兄慢走!” “什么事?”汉子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 “方才我们伙计不察,忘了向阁下要当票,这当物既已赎回,还望老兄将当票交还铺上。”古平原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什么当票?开什么玩笑,天底下赎当都是票银两清,我不给当票,伙计岂能给我当物。你这人真是无理取闹,还不让开!” 这话说得实在在理,当铺中人对古平原这个“从天而降”的四柜都无好感,此刻更是以为他在无事生非,脸上俱都露出厌恶的神情。唯有那伙计听见了,往柜里伸了伸头,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祝朝奉也不知这在自家当铺里指手画脚的年轻人是什么来路,眉头一皱刚要问话,丁二朝奉深怕古平原惹麻烦连累到自己,紧走两步对那客人连连摆手道:“这是误会,走吧,走吧。” “走不得!”古平原将身子一挡,正正面容道:“既如此我换个说法,方才柜上失了东西,现在我们要报盗案,店里许进不许出,人人都要搜身。”他有意看了看那汉子的怀里,笑笑道:“若是搜出赃来,甚至连作案的家伙也一并搜出,那可不是人赃并获吗?” 这下子轮到那汉子白了脸,咽了口唾沫,求饶地看着古平原,却不知如何开口。 丁二朝奉还要说话,就听身后祝朝奉“咳嗽”了一声。祝晟看古董有眼力,看人也很毒,把整个场面拢在眼皮里夹了夹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不妨静观其变。 古平原倒也不为己甚,将话说得十分不容情后却又缓和了语气:“不过是丢是盗眼下还不分明,若是老兄拾到了我们遗失的东西,还望交还铺上,也免得惊动官府的差爷。” 那汉子睁大眼睛呆了半响,才明白古平原话里的意思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连连道:“是、是,我方才在地上捡了张当票。”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却一不小心带出一根尺把长的竹竿掉在地上,顿时又吓得浑身发抖,直拿眼看古平原。 古平原从他手中拿过当票,又弯下腰捡起竹竿,稍一过眼又交还给那汉子,道:“老兄自己的东西也请保管好,若是遗失在店里被人捡了去,岂不成了不义之财?” 汉子脸上闪过一片羞愧之色,嘴唇蠕动几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躬身伏首而去。 古平原这才走过来,将当票递给方才办理赎当的那个伙计。那伙计看都不敢看大朝奉的脸色,手上微微发抖,将当票紧紧攥住。 祝晟早看明白了,冲着古平原拱了拱手,“这位先生,承蒙仗义援手,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古平原一躬到地:“大朝奉不必客气,这是我份内之事。” “份内之事?这话怎么说。”祝晟皱了皱眉。 “在下古平原,今日刚到柜上担任四柜,今后还望大朝奉关照。” “什么?我怎么不知,这是谁的安排?”祝晟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丁二朝奉。丁二朝奉知道祝晟与王天贵不和,原本想慢慢解说此事,现在一看不说不行了,只得简短地把早上曲管账来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祝晟拢着手,脸上一片漠然的表情听完了,抬眼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忽然问道:“你叫古平原?” “是。” “最近有个闯黑水沼的外乡人很出风头,听说也姓古……” “不瞒大朝奉,那正是在下,古某从蒙古返回山西,便被王大掌柜延聘至此做事。” “哼!”祝晟听说古平原就是那街头巷尾热议的人物,脸上肥肉颤动两下,堆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倒真得风气之先,可是怎么把你这大人物才给安排了一个四柜,这不是太屈才了吗?按理说,应该让你来当大朝奉才对嘛!” 一听祝晟这话,当铺里所有的伙计都把头低了三分。古平原听曲管账说这万源当是王天贵的买卖,那么祝晟虽说是大朝奉,但论其身份,其实也是王天贵请来的伙计,怎么听这话风却是对王天贵深有不满,而且丝毫不避讳地当众宣之于口。 古平原一时怔住,正不知如何回话,祝晟已经转头他顾,对那误了事的伙计冷冷道:“当票是什么?” “是……”伙计不敢说话,祝晟也不催他,时间慢慢过去,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下,伙计战兢兢开了口。 “当货是源,当票是舟,源头活水能摆渡,全靠一叶孤舟行,倘若大意覆轻舟,活水掀浪定无情!” “不错,这首诗你是什么时候会背的?” “我在当铺学徒三年,进铺的第一日就会背了。” “为什么进铺的第一日就让你背这首诗?” “……” “当票至重!当货至重!这是支撑当铺的两根柱子,缺了哪一根都不成!一张当票收不回,来日人家赎当却取不出货,是造假作伪自毁信誉,还是任人漫天要价勒索无度?你眼看就要满师出徒,居然还是如此玩忽大意,二朝奉!”祝晟忽然发了怒,喊了一声。 “是!”丁二朝奉赶紧答应一声。 “罚他一个月不许吃晚饭,别人吃饭时,让他将当铺所有的票子一一核对另造备册,此外罚他两个月的工钱。”祝晟言出如风,他说一句,丁二朝奉答应一声,那伙计的身子就往下矮一分。 祝晟宣布了对伙计的处分,然后问了一声:“这样处置,你服不服?”伙计哭丧着脸刚要应声。古平原踏前一步道:“大朝奉,这样做太苛了些吧?” “哦。”祝晟眼睛一亮,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四朝奉一到便有高论,老夫倒要听听。” 古平原听他阴阳怪气,无论如何听不入耳。无奈人家是大朝奉,只得忍了口气,拱拱手道:“高论不敢,方才那人分明是有意行窃,我看得分明,他趁店里忙乱,分散了伙计的注意,趁机用一根粘了胶的竹竿,伸到柜内盗走了当票。” “不管是不是有意,收回当票是赎当伙计的职责,他没看管好当票就是该罚。” “我没说他不该罚。不过……”古平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方才大朝奉进店,伙计们纷纷离位不能各司其职,几位朝奉明明就在一旁,却不能立刻纠正这种违反铺规的行为,这才让那人有机可乘。奖罚分明才能令行禁止,我想今日在场众人,都应该担上一分责任,而不仅仅是处罚这个伙计了事。” 这话无异于是当众指责祝晟不能以身作则遵守店规,严于待人却轻于律己,一竿子还把所有的朝奉和伙计都扫了进去。丁二朝奉已经听呆了,伙计们更是瞠目结舌看着古平原。想不到这人胆子这么大,刚来第一天,就敢和大朝奉针锋相对。 祝晟也是大大地一愣。脸色随即涨得通红,硬往下压了压火,勉强一笑道:“看来王大掌柜派你来,是要整肃当铺喽,我祝晟自然是首当其冲,对不对?” 古平原也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僵:“大朝奉,我说这话完全是从买卖着想,一个伙计失误漏眼不过是偶然,但倘若人人轻忽铺规,那像今天这种事只怕要层出不穷。古某没有半点私心……” “好了,好了。”祝晟根本就不想往下听,怒气冲冲道:“二朝奉,记下,也罚我两个月的俸金。”丁二朝奉不敢接口,缩了缩脖就当点了头。 “后生子,满店的人你都说过了,那你自己的过错是不是也该说说?”祝晟忽又冷静下来,沉着脸望着古平原。 “我吗?”古平原不解地问。 “哼,方才店里明明进了贼,就算你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你上面还有三位朝奉都在店里,你却问都不问就将贼人放走,这自作主张妄自尊大的过错应该怎么罚呢?” 古平原当场被问得说不出话来,的确是自己虑事不周被人抓了短处,思之再三只好说:“是我大意了,请大朝奉按照店规重重处罚就是。” “你和那伙计,今天我只想罚一个。罚什么方才也说了,总之不是罚你就是罚他。”祝晟这么说,就是当众宣布他不拿古平原当四柜看,只拿他当个普通的伙计。 “古某愿意领罚。”古平原半点都没迟疑,既然替人出了头就要扛到底,半吊子的事情做出来只会让人瞧不起。 “那就罚你吧。”祝晟淡淡说,随后再也没看古平原,抬腿进了后堂。 伙计们也都各自觉得没趣,人人瞪了古平原几眼,只有那个原本应该挨罚的伙计趁人不注意,冲着古平原感激地点了点头。古平原心里也不是滋味,想不到甫一进门就和大朝奉结了梁子,这往后可怎么处? 当铺冬日作息是倒寅酉,上板之后,住在本城的伙计就纷纷回家吃饭,学徒则必须住在铺里。古平原无处栖身,与丁二朝奉一说,便也与几个学徒住在了一起。他匆匆扒了几口饭,见众人都不理会自己,也不好开口,就往指给自己的那张铺上一躺,想着自家的心事。 自从被王天贵设计折辱后,古平原险些葬身小南河,幸好关键时刻被那疯子无意中点拨,如佛家当头棒喝,将一颗心从死境中拉了出来。但此刻也不过就是不死而已,今后要做什么?难道就被王天贵这个小人握着自己的把柄,给他一辈子当牛做马?自己就这么忍气吞声过一辈子,求的只是个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古平原无声地摇了摇头。 想来想去,越想心思越乱。他索性不去想那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只想眼前必须要做的,头一件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常四老爹的命。人家是好人,为了自己受这么大的牵连,连家都丢了,人也入了大狱,自己决不能不管不顾。像王天贵说的那样,“不让常四顶尿壶”,那怎么能行,不但不能在狱中遭罪,自己还得缓缓图之,想个法子救他出来。 “对!”古平原一挺腰从铺上蹦下来,倒把那几个伙计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眼下先保常四老爹要紧,若是在牢狱里被打坏了身子,救出来也成了废人。”他想定了,穿上外衣三步两步走出门去。 “疯子!”有人在背后低声嘟囔了一句。 说也巧,古平原走出万源当不远,在文昌阁前面还真碰到了个疯子。 “当家的、当家的!”他走着走着听到前面有人悲泣,又有人拍手起哄,等走近了一看,大路中央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正要抓一坨冒着热气的马粪,看样子是疯疾发作,以秽为食。一个提着篮子的妇人正在拼命阻止他,却没有疯子力大,被推来搡去,几次跌倒,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卧在地上拖住疯子的一只脚。 “乔疯子,你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老婆,还不回热炕头陪她睡觉去。” 人群中大多数都是看热闹,但也有几个“五陵恶少”见机寻事,借着与那疯子说话,其实是在调戏那妇人。 “是啊,乔疯子,你几天没陪老婆睡觉了,可别在外面找了野汉子你都不知道,白白便宜了外人。” 那乔疯子听了不服气地大声道:“我、我刚才刚和她睡完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人群中顿时哄笑声四起。那妇人本就心中悲苦,又见自己的丈夫坠入圈套,自己清白良家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这样羞辱,不禁又羞又气地抽噎起来。几个恶少却又有话说:“乔疯子,你看她哭了,这自然是不承认你的话,就凭你一个疯子,也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媳妇儿,莫非你在吹牛不成?” “我吹牛!”乔疯子恼羞成怒,一把拉起那妇人,竟是要当街撕她的衣服,妇人惊叫一声,扭着身子躲避,却不及自己的丈夫力大,挣扎间一件枣色小袄的扣子已被纷纷扯落,露出里面的绣花紧衣,几个恶少见了俱都拍手大笑叫好。 古平原心中大怒,他自从被流放关外,整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和一双弟妹会被人欺,眼下见了这情形,这帮恶少如此可恶,连个疯子都不放过,他不由得起了同仇敌忾之情,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他大喝一声赶了过去,抓住那疯子的双手想要救人。 须知人的力气恰恰是疯了之后最大,因为不识礼教,不避恐惧,一身蛮力便可全然激发出来。古平原是个读书人,本就不善用力,所以虽然使足了力气,却也制那疯子不住。幸好这时候从后面跑来一个男子,拦腰把那疯子抱住,口中还不住地叫:“大哥,大哥你快住手!” 两个人合力,终于制服了那疯子,却也累得通身是汗。两旁人见是这疯子的至亲男戚赶来,知道没什么热闹可看,也就渐渐散了去。 古平原大喘口气,这才有工夫抬眼看看,与那后来男子双目一碰,俱都是一愣。 “乔兄!” “古老板!” 这男子正是前天太原城外分手的乔松年。古平原赠他二百两银子,让他回乔家堡读书应试,怎么却又跑到这里来了?看他衣裳未换,风尘仆仆,也是累得满头大汗。二人刚要叙话,就听那妇人低声哭着叫:“松年,松年,你答我句话好不好?”她叫的正是那疯子,疯子被降服后却异常地老实,一动不动痴痴呆呆坐在地上。 “这……”古平原这时候也认出来了,这疯子正是前一夜给自己堆柴生火的那个乞丐,说起来还无意间救了自己一命。可是那妇人怎么对他口称“松年”?古平原不由疑惑地望了望一旁的乔松年。 乔松年面露尴尬之色,压低声音说:“古老板,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请移贵步,到我大哥家一叙可好?” 古平原身上还有要事,便直说了,乔松年便说自己的哥嫂住在小南河另一头十七里外的油芦沟村,自己也暂住那里,希望古平原空闲时能来坐坐,以便自己表示谢意。 古平原与他别过,看着他与那妇人一左一右搀着疯子慢慢走了,这才一路打听来到了常家大院。他望着夜幕中的常家大门,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原本此时这里应该是欢声笑语,驼队顺利返回赚了大钱,常家一天乌云散尽,自己功成身退也该告辞返乡。谁知就是因为王天贵存心谋人家产,抓住了自己是名“流犯”的短处,结果转眼间福祸倒转,常家重又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他发了一会呆,“啪、啪”拍了两下门环,不一会儿有人小心地在里问:“谁啊?” “是我,李嫂。”古平原听出声音,“我是古平原。” 就听里面门闩卸下,大门打开一扇,李嫂一步跨了出来,脸上又惊又喜:“古少爷,怎么是你?哎呦,昨天看你被那陈赖子绑走,吓得我魂都没了!偏偏等和玉儿小姐见了面,她又什么都不肯说。看这样子,你是被放出来了,那常老爷呢?他放没放出来?” “这……”古平原面对一连串问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先岔开一句问道:“家里可都好吗?” “怎么会好哟,房契都归了王天贵,逼着我们三天腾房搬出去,更别说黑塔少爷了,伤得那么重,又走得不知去向……” “什么,刘兄弟他怎么了?”古平原急急问道。 “他……哎呀,你看我真是急糊涂了,怎么站在大街上说话!古少爷,快里面请。” 古平原刚要挪步,又觉不妥,此时此地自己应当与常家离得越远越好,免得授人口实。就在他把步子收回来的一瞬间,就听门后有人说:“李嫂,不必了。” 出来的自然是常玉儿。她的心情实比古平原还要复杂百倍,一天之内爹爹下狱,大哥失踪,家宅被夺,爱慕之人又变成了仇人的帮凶,这种种打击不是一个女孩子能承受得了的,她已经把自己关在闺房中哭了一天。此刻面对古平原,常玉儿更是矛盾,她不希望古平原硬扛着被砍头,可这个原本重情重义的“古大哥”用这样的方式活下去,难道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更何况他居然还和那种女人……更是让常玉儿想起来就恶心。 所以她虽然哭肿了眼睛,话却是柔中带刚。“古少爷,”她用了和李嫂一样的称呼,“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入夜上门实在不便相待,有什么话就请当街讲吧。” 古平原见了常玉儿,心里也不好受。自己把人家害得够惨不说,而且自己昨晚非但没当柳下惠,反倒成了急色鬼,那副狼狈样子全都落在玉儿姑娘的眼里,这也让他十分尴尬。 他打定主意不再让常家受自己的牵累,自然不能对常家的事太过关心,何况街上也有人来人往,于是尽量把语气放得淡淡的:“常姑娘,这一趟去蒙古赚的银子中有我的一份,我这趟上门就是来要银子的。” “古少爷,这个时候你……”李嫂没想到古平原居然落井下石,发急道。 “李嫂!”常玉儿本来微微低头没看古平原,此时遽然抬头瞪着古平原,眼神如刀子般锐利。古平原也不回避,就这么回望着她,常玉儿心中一阵气苦,点点头说,“好,你等着!” 常玉儿转身进屋,不多时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两张一千两一张五百两的龙头大票。“古少爷,我向你交代清楚。驼队的脚钱是用这一回带回来的货付的,我和大哥实在无暇他顾,就托孙二领房将货卖掉,本钱就是一千两,加上赚头,足抵脚钱。剩下的银子中,去掉药材的本钱和悬济堂该得的利润,我常家入干股应得七百五十两,其中有你一半是三百七十五两,还有五千两是你在蒙古河上一嗓子喊出来,自然都归你。你说这次死难的伙计要厚恤,我也按你的话办了,这笔银子依然是常家和你各出一半,总共是四百两。” “这样算下来,归你的银子还剩五千一百七十五两,我和大哥怕有闪失,各带了一半,我这里有两千五百两,现在就交给你。我大哥今天出门去了,其余的银票都在他身上,等他回来后自然会还你银子。到时候无论过去几天,按票号的利息一并算给你!” 李嫂听常玉儿把话说得这般绝情,她不明就里深感不安,刚想出言解劝,可看看常玉儿的脸,自己先就吓了一跳。就见常玉儿把手摊开,托着布包里的银票,脸扭向一旁,面若寒霜带着恨意,眼里却蕴满了泪水。她从小把常玉儿带大,真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却从没见过常玉儿这般伤心决绝,惊讶之下话也说不出口了。 古平原听了这话也是一愕,随即苦笑一下:“不能这样算,我喊出的价里有一半也是替常家喊的,再说我答应给的厚恤,也不能让常家拿钱。” 常玉儿恍若未闻,手依旧一动不动平端着。 “再说你们眼看就要搬出这常家大院,还要找栖身之所,常家也还有外债未清……” “古少爷。”常玉儿的声音又冷又硬,仿佛比北风还凉上三分,“常家的事儿是我们自家的事,不劳旁人动问,这份好歹我还懂。” 古平原一听就明白,这是冲着自己今天早上一句“不知好歹”说的,眼见街上已经有人注意到常玉儿手中托着的巨额银票在指指点点,若是再给常家招来是非,则与自己如今的想法背道而驰。古平原无可奈何,将布包接了过去,折两折在贴身处放好。 “常姑娘。”他见常玉儿转身要进去,张口一呼,“我要去牢里看看老爹,你要不要一同前去。” 常玉儿咬着下唇没言语。她是真想去,昨天到了县衙大牢,王天贵安排之下她只见到了古平原出丑的一幕,自己的爹爹却没能见到。今日与李嫂再去探监,狱卒却推三阻四,说什么案子没过堂,为防串供不能探望。自己想到爹爹在牢里受苦就忧心如焚,如能见上一面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方才把话说得这么绝,现在怎么好意思再转过身去。 李嫂一见常玉儿不拒绝也不说话,便知道姑娘家脸皮薄,方才把话说绝了,现在不好转圜,连忙开了口:“古少爷,那再好不过,只是真的能见吗?” “这个我来想办法。”古平原心里也没底,万一狱卒硬是不让见,那也没法子。 “好,好。古少爷你稍等片刻。”李嫂踩着小碎步跑进去,不一会儿出来交给常玉儿一个柳编提篮,“仓促间也没什么东西,几样现成的面食点心,我还把老爷跑买卖常用的水囊灌了一囊酒,这天太冷,喝点酒暖暖身子也好。”说罢,一推常玉儿,“快跟着古少爷去吧,见了老爷别哭,多安慰着。” 古平原与常玉儿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着,两个人心里都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走了两条街,古平原先开了口:“方才听李嫂说,刘兄弟不知去向,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阵沉默,古平原只得知趣地闭上了嘴。他路上敲开一家炉房的门,用加一的贴水兑开银票,换了二十个京丝银锭,放在一个木盒里码得整整齐齐。 等走到县牢门口,守门的狱卒一横水火棍,斜楞着眼问道:“干什么的,大狱重地,不得擅近,离远点。” “差爷。”古平原语气温和,“我们是犯人的家属,想入狱探探监。”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懂不懂规矩,哪有晚上探监的道理!牢门早已下钥,要探监明天早点来。”狱卒这一大声嚷嚷,从大牢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敞怀罩羊皮长袄,头戴六棱瓜皮帽,上团下尖一张脸,嘴抿成一条缝,开口问道:“什么事啊,大晚上吵吵嚷嚷。” 那狱卒立马堆起笑脸:“大人,有两个人不懂规矩,非要大晚上探监,我这正撵着呢。” “嗯?”那人翻起鱼泡眼,借着门前的灯笼火光拢目看了看,认出了古平原身后的常玉儿,“是你啊,不是告诉你了吗,常四案子未审不能探监,怎么又来了,回去吧!”说罢连连挥手,一副法不容情的样子。 “听见没有,这是我们典史李大人,他老人家发了话,你还不回去?”一旁狱卒喝威道。 古平原听说出来的这人是典史,立时精神一振。按清制,县里坐衙的自然是七品知县,然而他主管刑名钱粮,下面有许多事是更低品级的官儿来分管。比方说八品县丞大多管兵马驿差,九品主簿管文书教谕,再下面就是管三班六房和牢狱的典史了。典史是不入流的功名,但论起所管之事,却比县丞和主簿更有实权,也是百姓最常打交道之人。因为在县里官儿中排行第四,俗称“四老爷”,最是官小威风大。所以尽有那风尘俗吏在省里藩司处使了银子,宁当典史不当主簿,就是看中此处油水最丰的缘故。 古平原知道,若能结交下掌牢狱的典史,无异于给常四老爹在黑狱中点了一盏明灯。所以他打起精神,牢牢地盯着此人。 “李大人。”古平原踏前一步,冲着李典史一抱拳,“请借一步说话。” “你有什么事?”李典史这种事见得多了,知道他要请托行贿,于是随古平原往边上走了两步。 既然没有严词相拒,又跟了来,那就好办了。古平原根本就不多说,话再多没有银子好看,他只把那木盒捧在手里打开,对着光处一亮,二十个新铸好的京丝银锭闪着釉面青光,看得那李典史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古平原这一招真好使,银票虽好却没有银子夺人二目。作奸犯科蹲大狱的人十有八九是穷人,来探监的穷人家往狱卒手里塞钱,有一吊制钱就算不错了,哪见过一给就是二十个银锭的。李典史也不免被震住了,目光钉在白花花的银子上一时无法收回。 古平原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其实这件事花上一两个银锭也能办成,但他要的就是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效果,一下子压倒对方,不仅让这个典史大人无法拒绝,而且还要让他对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一来,今后与他交往的路子也就打开了。当然这么做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极大,没有大笔银钱作为后盾,就无法使用这种方法。古平原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不免也产生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感觉。 他不失时机地跟上一句:“李大人,草民家中长辈不幸遭了牢狱之厄,今后免不了常来麻烦您,这常来常往的,还真得求您多照应。”说完把盒盖盖上,往李典史怀里一递。 “常来常往?”李典史见了银子眼睛就亮,听了这四个字更是心中大乐,牢狱虽然暗无天日,钱就是指路明灯,他二话不说,转身亲自带着他们走进了大牢。 古平原坐过牢,常玉儿却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在两侧火把亮光中,一步步走进阴森的过道,她忍不住阵阵心悸。忽然眼光瞟过去,瞥见墙角一滩新鲜的血迹,更是惊呼出声。 “哦,没事没事,前街的史秃子手又犯贱,趁庙会人多,摸了司徒员外家的小妾,员外爷一生气,便说要好好教训他。” 常玉儿吓得不敢作声,古平原倒问了一句:“怎么个教训法儿?” “他不是手贱吗?半夜烧了一口油锅,又给他一把铡刀,告诉他到了天亮要是还留着那只手,就得在油锅里把手洗干净。这小子一直想到鸡叫,最后还是自己拿刀把手割了下来。” 常玉儿只感到心头一阵发呕,古平原也是一脸的不忍。转了一个弯,常玉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冲着一旁的监牢叫道:“九爷爷,你怎么在这儿?” 被她叫做“九爷爷”的这老头,瘦得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眼珠子都搭在眼眶外面,苍白的头发和胡子连到一块儿,乱蓬蓬不知多久没洗过了。他手把着牢房的木栅,看见了常玉儿后口中嗬嗬作声,细细分辨才能觉出,他喊的是个“饿”字。 典史身旁的一名狱卒一脚踹在那老者的手上,老者吃痛一缩,目中滚落两滴老泪。 “老货,鬼叫什么,才七八天就受不了了?交不上粮还想吃饭?饿着你的吧!” 古平原向常玉儿投去询问的目光,常玉儿眼圈已红了,也不知是答古平原还是在喃喃自语:“他是县外油芦沟的老葛头,为人最是老实不过,打了一辈子光棍,排行老九,都叫他九爷爷,给我们家的盐场打过一份短工……” “不就是没交粮嘛,至于把人饿成这样?”古平原貌似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 “县大老爷定的规矩,咱们得照做不是。这些都是刁民,不饿上十天八天,哪里会把压箱底的钱找出来。”李典史满不在乎。 “先给他两口吃的,等会儿出来再说,即是认识,我替他以钱抵粮完税便是。”古平原这么一说,常玉儿大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从提篮中拿出两个莜面栲栳,塞进去递给了“九爷爷”。 这还是明监,等再往里走,便是黑黢黢不见天日的暗牢。常玉儿想到爹爹就关在这种地方受罪,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几个人脚步不停,眼瞅着就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大牢房,不用问,常四老爹必是关在这里面。 “这是关死囚重犯的牢房,按例不许探望。你们快着点,万一知县大人来巡牢,我也不好交待。”说完,李典史往里面叫了一声,“常四,有人来看你。” 他这么一叫,常四老爹在里面顿时听见了。他扑到牢门前往外看一眼,轻叫一声:“玉儿……” “爹!”常玉儿一声痛叫,也扑了过去,隔着木栅握着爹爹的两只手,细细端详着,一看见常四老爹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样子,常玉儿泣不成声。 “爹没事,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嘛,玉儿,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进来这种地方,黑塔也真是……古、古老弟?”常四老爹话刚说到一半,抬眼看见了站在后面也是热泪盈眶的古平原,顿时惊呆了。他原以为古平原必定也被抓了进来,却怎么好整以暇地站在外面? 古平原往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难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爹,是我连累你了,我真该死!” “唉,这叫什么话!其实是我连累了你,这摆明是要夺我的家产,若没有这事儿,他也未必就举发你。何况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这么处心积虑,就是没有你这么一档子事,我也难逃一劫!”常四老爹摇了摇头。 这真是替人着想到了十二分的安慰话。古平原觉得常四老爹这个人真是忠厚到极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安,站起身将典史请到外面,伸手入怀,再拿出来已是捏了张五百两的银票。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李典史见他出手愈来愈阔绰,倒有些不敢接了,稍有些迟疑地问:“你倒说说看,这五百两银子是做什么用?” 古平原话说得很诚恳:“没别的意思,想高攀留个交情而已,只求典史大人多照应。” “怎么个照应法呢?”典史斜着眼问道。 “这我不便说,说了办不到还给您添麻烦,总之老人家年纪大了,您能多体恤就是他的福气了。” 古平原说到这一句,典史脸上才露出笑容,知道这银子拿得不烫手,伸手接过银票。 “行,这话说得识窍。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常老爷子,虽然死囚不能挪监,但我肯定让他吃饱饭,每天午后还能到院里遛遛,满意了吧。” “是,多谢您了。”五百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十年的花用,在这里就买了个牢饭吃饱外加遛圈,但古平原知道,牢狱里面一向暗无天日,牢头接了钱肯办事已是万幸,当下拱手谢过。就在此时,就听里面一阵大乱,哭叫吵骂之声不断,古平原与李典史都是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乱子,赶紧转身进去。 原来他们出去后,常四老爹与常玉儿把这些日子的经过彼此说了说,常家大院易主是瞒不了的,但刘黑塔不知去向的事情玉儿没敢提,老爹问起干儿子,常玉儿只说担心大哥脾气暴躁进来惹祸,老爹连连点头。常玉儿把蒙古的事情简短截说讲述一遍,常四老爹听得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听到老齐头为救众人而死落了泪,听到古平原顺利完成了这笔交易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得知古平原成了王天贵柜上的人,常四老爹皱了皱眉。他毕竟有把年纪的人了,想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爹,王天贵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拿了房契却不放人,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难把你救出去。” 常四老爹点点头,拍了拍女儿的手:“我老了,死在哪儿都是个死,最担心的是连累你们。要我说你们得空就叫上古老弟赶紧逃吧,那大宅就给王天贵了,至于我,随他处置好了。” 常玉儿咬着唇摇头:“爹,总会有办法的。你、你先吃些东西吧,女儿进来得匆忙,只带了几样点心,还有一囊酒。” 说着常玉儿在地上铺上一条素布,把提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好,酒也放在一旁。常四老爹真是饿得狠了,闻着莜面的香气就直咽唾沫,匆匆往嘴里塞了个馍,三口两口咽下去,拔起皮囊的塞子大口喝了口酒,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让玉儿看了怎么受得了,偏过头去拭着眼角不断流出的泪水。 这时候身后的十几个囚犯鼓噪起来,他们原本就把常四老爹当软柿子捏,见他大晚上还有人送饭,而且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其中有几个是真正不冤枉的死囚、作奸犯科的恶徒。他们死到临头,见常玉儿长得漂亮有心调戏一番,碍着牢头在旁有所收敛,李典史一走,他们几个又闻着酒香,互相使了个眼色走了过来。 “老常头,住在死牢还有人大晚上送饭,吃香喝辣啊。嘿嘿,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漂亮女儿!早说啊,早说兄弟我前几夜就不难为你了,何必半夜爬起来给我顶尿壶呢。” “就是,怎么样,我自愿矮一辈,给你当个女婿如何?” “得了呗,就你那猴瘦样也给人家当女婿?大姑娘,要我说你还是选我,至于好处嘛,晚上你就知道了,嘿嘿嘿……” 这几个人污言秽语,把常玉儿听得面红耳赤。常四老爹知道惹不起他们,只得回身连连作揖。 “几位,你们行行好,我这女儿待上一会儿就走,可别难为她。我谢谢几位了。” “谢?谢值几文钱一斤,爷们不稀罕,叫你女儿伸手进来,给爷们捶捶腿倒是真的。” 常四老爹没法子,回身对常玉儿急急说道:“玉儿,你快走吧,这儿不是你该来之地。别再来看爹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常玉儿无奈,呆呆地看着几天不见越发老迈的爹爹,真是难舍难离。就在这时候,那几个囚犯见常玉儿不理睬,觉得讪讪无趣,其中一个索性扯下裤子,掏出那不雅之物向外便屙尿。 这个举动把常玉儿吓得花容失色,一遮脸偏过头去。常四老爹再老实也不容人这么欺辱女儿,俗话说“蔫人出豹子”,他愤怒地低吼一声,身子还没立起来就猛冲过去,拦腰把那囚徒掀翻在地,冲着他就是不分头脚地一顿老拳。但常四老爹在里面毕竟孤掌难鸣,没几下就被人打翻在地,几个人围着他踹飞脚,另有几个人过来把地上的食物一抢而空,争抢着喝那囊里的酒水。 常玉儿早已哭倒在地,嘶声喊着要他们住手,不要再打自己的爹爹,可哪有人听他的话。直到古平原与典史匆匆赶进来,典史指挥着狱卒站在外面用鞭子狠抽,那狱卒都是平日练就的把式,鞭子从木柱间如雨点般打落,不一会儿就把那些囚徒打得四散而逃,头冲里腚冲外,抱着脑袋蹲在墙跟底下。 常四老爹嘴角淌血,喘息着勉强站起身,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看看手上的血污又垂下手去。常玉儿一把抓住爹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嘤嘤地哭泣着。 “爹、爹……”常玉儿再也不愿松手,常四老爹也是心如刀绞,低声说:“玉儿,听爹的话出去吧,别这样……爹心里难过。” 常玉儿是个懂事儿的女孩子,拿出身上的手帕给爹爹拭去嘴角的血迹,强忍悲痛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死牢。古平原一脸不忍在旁看着,常四老爹招手把他唤了过来,压低了嗓门道:“古老弟,事情我都知道了。玉儿是个女流之辈,黑塔又莽撞爱惹事,还请你帮我照顾好他们。” “这何须老爹说,您放心就是。” “要是有机会……”常四老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你就逃吧,别管我这把老骨头。” “老爹,若是我贪生怕死,在黑水沼外就逃了。蒙古人逼得紧时也逃得,就是昨夜我又何尝不能逃?这话您老就别说了。” “唉……”常四老爹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既是这样,我也不多说了,这里也不是讲话方便之所。我知道你屈身王天贵手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听方才玉儿的语气里对你似乎不谅,那么黑塔想必更是如此,你不要往心里去。” “是。”古平原听老爹这时还在为别人殷殷打算,心头一酸也落下泪来。他向常四老爹道了保重,辞出前又看了一眼牢里穷形恶相的一群囚徒,眉头重重地一皱。 常玉儿呆呆地等在外面,古平原走过她身侧:“常姑娘,我们先出去吧。” 常玉儿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死牢,这一眼就望了好久,但终于还是收回目光,随着古平原往外走。等走到明监时,古平原还记得方才的事儿,对先出一步的李典史说:“李大人,方才那个欠了粮税的囚犯,我现在就替他完税。” “不必了。”李典史扬手一指,“方才那两个栲栳把他噎死了,那不是,正抬出来呢。” 古平原和常玉儿闻言都惊住了,果不其然,从牢里拖出一具死尸,正是“九爷爷”,他一双眼珠都凸了出来,嘴里却还咬着半个栲栳。 常玉儿看着“九爷爷”从自己面前被拖过,她半张着嘴,视线一直随着他转到牢门外,忽然一捂脸,低着头跑出了监牢大门。 “唉!”古平原在关外五年,见过冻饿而死的流犯也不知有多少,却还是第一次看见人被撑死,真觉得这是人间的一桩大惨事。听那几个狱卒说要用一领草席卷了送炼人场,古平原转过身,拿出二十两银票递给狱卒,托他们置一口薄皮棺材,无论哪个乱葬岗,让老人入土为安才是。 “你心肠倒好!”李典史踱过来,颇有些感慨地道:“这年头,心肠好遭报应啊。” 古平原勉强笑笑,忽然想起一事:“李大人,方才与常四老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姓名住所可有造册?” “自然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能否借我抄录一下?” “哦,可以。”衙门文书原本不能随意誊录,但古平原出手大方,囚犯名单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件,典史拿人手短,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却忘了问,他要这名册有何用处。 一晃三天过去,古平原一有空就往当铺外跑,也没人问他做什么。在祝晟的无视下,自丁二朝奉以下,所有的伙计都极有默契地对古平原漠然置之。 等到了第三天头上,古平原正在站柜,抬眼发现曲管账又来到了万源当。这一会儿祝晟正在当铺里验一只造型古朴的玉钩云型佩,他拿在手上迎光一晃,嘴角立时不屑地笑了笑,将玉佩往外一推,连“当多少?”都不问一声。 “怎么?我这是汉朝皇室的东西,稀罕得很,你们当铺本钱少我可以让些,不当算是怎么回事?”当主是个华服中年人,咬着一根翡翠烟杆,发急问道。 “这么大片血沁,是倒斗挖出来的?”祝晟也不反驳。 “祖上传下来的,再往上怎么得来的不知道!”中年人样子很是神气。 “哪一辈儿传下来的?” “这你甭问,总之我太爷爷手里就有这物件。” 古平原在旁观看,就见一众伙计虽然都在忙手头的活儿,但嘴角都有幸灾乐祸之意,像是在看一场预料中的好戏。 “是嘛,你太爷爷抓周了没有啊?还是刚办过满月酒啊?”祝晟这话问出口,伙计们就像约好了一样哄笑开了,仿佛是在给大朝奉捧场。 “你,你什么意思?”中年人放下烟杆,一脸气恼的样子。 “这分明是刚仿的物件。‘璊斑血沁’能瞒得过我祝晟的眼睛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自从当了大朝奉,还没打过眼呢。你这一套只好去骗骗对面的‘祥云当’。” “什、什么‘璊斑血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中年人一听祝朝奉这话,脸上神色慌乱,只是嘴上还不服软。 祝晟把脸一板,正色道:“‘璊斑血沁’确实可以以假乱真,不过太伤天理,把烧红的玉放到活猫狗的肚子里吸血,这种事情是要妨阴功的,我劝你以后还是别做了。” 那中年当主哑口无言,含羞而走。曲管账走过来打了声招呼:“祝大朝奉真是眼力非凡,宝刀未老,可喜可贺呀。” 祝晟早看见了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是曲管账啊,大驾光临有什么事么?还是说王大掌柜又要往这儿荐个猫三狗四的。” 曲管账瞟了一眼柜台里的古平原,看出祝晟不待见他,仿佛对他的处境很满意,没和祝晟做口舌之争,径直道:“今天是王大掌柜搬家的吉日,他说知道万源当后库里有几套不错的家具摆设,让送过去。” 这么盛气凌人地颐指气使,祝晟脸色顿时变了:“对不住,库里的东西都在册上,怎么能随便往外搬?” “这买卖整个都是王大掌柜的,怎么不行?”曲管账也沉了脸。 “这是当,不是卖!都是有主儿的物件,人家来赎怎么办?” “那我不管,不是还有死当吗?” “库里死当的家具,没有什么能入王大掌柜法眼的,你请回吧!”祝晟一甩袖子,下了逐客令。 “你!”曲管账知道祝晟倔,可没想到一个迎头钉子碰得这么重,顿时恼羞成怒。 眼看两个人僵住了,古平原插言道:“大朝奉,我这几日备造另册,天字库里不是有一堂鸡翅木错金镶百宝的桌椅连大柜,还有那张红木嵌螺钿理石罗汉床,当期已满并无取赎,已然成了死当,价值都在千金以上。”古平原知道说这话必定得罪祝晟,但他早就想好了,王天贵与祝晟明摆着水火不容,自己一定要适时表个态,哪怕给一边当枪使,总好过杵在地上当烧火棍。 “听见没有,就他说的这两样,一会儿送到王大掌柜的新宅来。”曲管账抓住机会斩钉截铁地留下一句话,不待祝晟回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晟猛回头死死盯着古平原,半天才冷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王大掌柜荐来的人。”他拱了拱手,“那一会儿就麻烦四朝奉亲自跑一趟,把东西送过去吧!”当铺众人无不对古平原怒目而视,古平原神色自若,恍如不见,反倒是摆开四柜的身份,叫着几个伙计从库里抬东西。 装车之后,古平原带着个伙计押车去送,这伙计恰是前几日被他当众解围的那个学徒,名叫金虎。古平原叫他另有深意,半路上开了口。 “这王大掌柜和祝朝奉之间,好像有什么恩怨?” “这……嗨,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全当铺,不,全太谷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古平原那天帮金虎的忙实在是帮大了,不然日后已赎过的当票再来赎当,一查册子是金虎经手,他的麻烦就不得了。金虎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这几日一直在偷偷帮古平原整理当票册子,眼下当铺里也就是他还能和古平原说上几句话。 “说起来,祝大朝奉的爹要算是死在王大掌柜手里。”金虎把声音压低了,将这件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的始末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当年,祝晟的父亲开了一家小票号,便是这泰裕丰的前身,手下有个得力的徒弟便是王天贵。王天贵对于票号买卖确有天份,祝父对王天贵信任有加,将票号的重要业务都交予他去做,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天津学典当,言外之意便是想将票号的经营传给王天贵,让自己的儿子只当财东,不参与经营。谁知道王天贵此人颇有心机,见票号生意越做越大都是自己整日忙里忙外的结果,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心中便起了不平之意。又见祝父执掌票号身子旺健,自己不知何日才能出头,于是暗中将票号里的钱抽出来去放高利贷,又勾结了一批地痞流氓和官府胥吏,故意打着票号的名义逼死人命,又要打官司。就这样逼得祝父上了他一个恶当,将股本转到了王天贵名下,结果…… “我明白了,结果这本就是一场骗局,祝父情急之下不察徒弟的狼子野心,所托非人,泰裕丰就这么归了王天贵。”古平原一听就知道了结局。 “可不是嘛,这事儿我也是听当铺里师兄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以讹传讹谁也说不清了。反正就是祝朝奉的爹一气之下归了西,王大掌柜点收俗称‘财神股’的股本清册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九成半的财神股,少了半成。原来当初祝朝奉去天津学徒的时候,就带走了半成的财神股归其名下。” “半成?那有什么用?”古平原不解地问道。 “用处可大了,古朝奉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山西票号买卖的规矩。” 原来山西的生意买卖,无论大小,到了年底都要开三天的财东大会,将各位财东从四面八方请来,一则分红,二来对着一年的盈亏损益提提意见。到时候哪怕只有一百两银子的股,也必被店里尊为上宾,说出话来,大掌柜必须毕恭毕敬地站听。三天三夜之间流水席不断,待到曲终人散,各家店铺才能继续新一年的生意,如此循环往复,年复一年。 “财东大会先分红拿银子,然后讲是非。别家买卖都是客客气气,哪怕是有话要说,必定是先恕个罪,然后语气和缓不伤和气。唯有泰裕丰不一样。”金虎一句话勾起了古平原的兴趣。 “怎么个不一样法?”他偏过头问。 “那可热闹了。泰裕丰的财东只有两个:一个是拿九成五的王天贵,另一个就是拿半成的祝朝奉。祝朝奉恨透了王大掌柜,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所以每年年底的财东大会,就成了他出气的最好机会。那三天他吃饱喝足了,就指着鼻子骂王大掌柜,王大掌柜还不能还嘴,被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站着听。三天骂过,祝朝奉每次都是在分红的银票上吐口唾沫,然后一把丢到王大掌柜脸上,扬长而去,从来不要分红。” “虽然是个倔老头,倒真是有骨气呢。”古平原不自觉地赞了一声。 “那是真的。”金虎连连点头,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又道:“你别看祝朝奉一身本事,其实家无余财,一家人住的是破瓦房,就差没吃糠咽菜了。” “那怎么会呢?”这古平原可万万想不到。 “唉,还不是让王大掌柜害的。他那么羞辱王大掌柜,人家能轻饶他?祝朝奉自己开了家当铺,就是这万源当,没几年三弄两弄就归了泰裕丰,再和人合伙做点买卖,每一次都被王天贵搅了,到头来双手空空不说,还欠了人一大笔银子。王大掌柜几次让人给他带话,要是肯把那半成的财神股交出来,不但替他还债,而且当铺也还给他,可祝朝奉每次也都一口回绝,决不考虑。王天贵大概是怕逼得太紧反倒不妙,所以仍是让他在此当大朝奉,祝朝奉却也同意了。后来我听丁二朝奉说,他是怕自己一走,原本当铺的老人儿吃亏,所以才勉强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与祝晟同病相怜,都吃过王天贵的大亏,不由得叹息一声,“我这几日看那祝朝奉虽然脾气倔些,人倒是不错。” 金虎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忽然往前一指:“到了,前面那不就是常家大院。” “现如今是王家大院了。”古平原面无表情地纠正道,驱车上前准备卸货。 古平原说的不错,常家大门上钉着的“常寓”木牌已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大门两边高高悬挂的“王”字大红灯笼。古平原到门前,王天贵正背着手,看着这气派轩敞的大门,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门上的漆旧了,明天找漆匠来刷上三遍漆。记住,要刷上好的清江漆。” “是。”一旁的曲管账躬身答应。 曲管账见古平原押车过来,目光闪了一下,故意说了句:“王大掌柜想要的东西,最后总能得到,谁拦着也没用。” 古平原明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并没接茬。王天贵微微一笑,一瞥眼见到本县陈知县的轿子抬了过来。他也有七品功名捐在身上,故而不慌不忙,等陈知县下轿,众人围上去参拜已毕,他才踱着步走上去,作势一拜,口称“见过知县大人”。 陈知县四十出头的年纪,白净面皮倒有几分书生样子,只是双颊凹了进去,面上无光,带了几分病容,其实是吸食大烟的缘故。他此番是特意便服来贺王天贵的乔迁之喜,见状连忙拦道:“你我一般的品阶,兄弟怎好生受王翁,还是不要多礼。”说着低声一语:“前日受惠甚多,多谢王翁。” 王天贵矜持地一笑:“大人光临蓬荜生辉,只是鄙宅尚乱得很,我也要过几日才搬来,鼓楼大街上满一楼是乔迁宴的正地方,还望大人赏光去坐坐。” “那是自然。”说着陈知县走两步,来到大院门前,抬头看了看,不住点头称赞,“王翁商界大才,得此佳宅,想必更上层楼指日可待。”他略一沉吟,捻须徐徐道:“画戟朱楼映晚霞,高梧寒柳度飞鸦。花繁柳暗九门深……” 作诗的功夫全在一转一结,陈知县虽是两榜出身,但山西不比江浙多名士,平素无人唱和,更兼他自从牧民太谷,又染了烟瘾,诗词一道放下已久。此刻心血来潮口占一绝,却卡在结句上。这第三句已说到庭院深深,隐有不详之意,结尾翻案翻得不好,岂不变成来给主人家送晦气。陈知县一急,额上就见了汗,回过头看了看,奈何自己的两个师爷一个也没跟来,眼前都是钱眼里翻筋斗的商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愣住了。 正在主客都尴尬万分时,忽然旁边有人高声吟道:“始见新月青山洼。” “好!”陈知县被解了围,忍不住击掌称绝。回头看了看,接句的正是古平原。 “接的好,真正是难得的佳句。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古平原。”古平原回答的时候,心里砰砰直跳,双眼紧盯着陈知县。他方才到了常家大院,忽然觉得事有蹊跷,常四老爹因罪入狱,家产查封,充公官卖,这些都是正办,怎么会糊里糊涂就私下过手到了王天贵手中,莫非……他起了疑心,大着胆子答了自己的真名,就见陈知县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笑着对王天贵说,“此人想必也是王翁的伙计,有这样的捷才,难怪泰裕丰的生意越做越大。” “还不是都靠大人平日照应。”王天贵干笑两声,脸色十分不自然。 王天贵请知县上轿赴宴,轿子前脚刚一抬走,古平原就走到王天贵身后,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愤:“原来陈知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王天贵知道古平原已然明白,却不转身,只一哂道:“那又怎样,你敢去击鼓鸣冤吗?” “不敢,王大掌柜算无余策,古某佩服。” “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最省心了,你好自为之罢。”说完,王天贵带上曲管账和几个大伙计,也同往满一楼而去。 古平原立在当场,重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发觉事情没有惊动官府反倒简单了,因为俗话说得好:“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老爹入的虽然是官府大牢,但与王天贵设的私狱无异,现在事情全在王天贵手里,只是此人心狠手辣且又狡诈多变,如何才能将他敷衍好,让他放了常四老爹,倒真是一件头疼之事。 他正想到这儿,不经意间往大院门口一看,正看见常玉儿挟着一个包裹在李嫂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几日不见,常玉儿身形更见瘦削,尖尖的小脸我见犹怜。她自从那日回到家,每想起爹爹在死牢里被人踢打就哭一场,哭过了还要去四处打听刘黑塔的下落,这几天仿佛是在噩梦里一样,根本顾不上搬家。更何况此时家中一贫如洗,也无力再去租住大院放置家什。 三天时间一到,王天贵的手下如狼似虎地闯进来,将自家的东西胡乱丢弃,常四老爹的房间十数年如一日,保持着常玉儿的娘当年在世时的样子,现如今也被用作王天贵的卧房,里面的东西都被七零八落丢在院落中。 常玉儿只捡了娘亲手绣的一条手帕,紧紧握在手里,李嫂劝了半天,她才胡乱寻了些应用之物,准备去李嫂家暂住一时。家里逢此大变,连个能诉说的亲人都没有,要不是李嫂陪着,常玉儿真的有寻死之心。此刻出门看见古平原,她怔了一下,低头想了想,向古平原低声招呼:“古、古大哥……” 古平原听她把称呼又改了回来,心里大是奇怪:“常姑娘,有话请讲。” 常玉儿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道:“这几日,陆续有人到我家来道谢。这其中一半是我家的债主,常家出事,他们本以为讨债艰难,却有人找上门去,将债都还了。还有半数是与爹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家人,说是有人用爹爹的名义买米买面,还资助了他们生活用度。他们都托人带话入监,要那些人好生敬重爹爹。这些事都是古大哥做的吧?” 古平原略略点了点头,他这几日,一有闲暇办的就是这两件事。 “我算了算他们提到的钱数,原来那日你要了银票去,大半都用在了我爹身上。”常玉儿还不知道,还有五百两,其实也被古平原用来打点了典史。 “常老爹因救我而入狱,我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你不必介怀。”古平原语气温和地说。 常玉儿猛抬头道:“古大哥,你一点都没变,是我错怪你了。” 古平原心中一震:“不,我是贪生怕死,这才留在王天贵手下做事,以求保命。”若是常玉儿知道自己一心想救常四老爹,甚至找王天贵报仇,那么就难免被牵连进来,古平原一直为此担心,故而不惜自污来保全常玉儿。 常玉儿缓缓摇头:“我虽是女流之辈,也知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做,必有自己的道理……” “哈哈哈!”古平原不愿让她再说下去,话中带了些癫意打断了常玉儿,“你说辱,你知道什么是辱?我来告诉你,同住一间客栈深宵会文的文友,半月之间仙凡异途,我受刑得罪出顺天府大牢押解出关,蓬头垢面穿囚衣戴大枷,人家状元夺魁出大清门骑马夸官,趾高气昂穿红袍戴乌纱。在京师大道上狭路相逢,嫌我一个囚犯挡了路坏了彩头,让差人拿鞭子‘狠狠地抽’!我倒在地上,挨着鞭子,抬眼看着昔日文友今日状元的马蹄就从我身边踏过,那才是辱!” 古平原说到情切处,不由得真动了情肠。眼里迸出泪花,直望着天不让泪水流下,缓缓说道:“十年寒窗苦,换来一朝辱,真的是终身难忘。所以王天贵加诸我身的辱,我已是不在乎了。区区一名流犯,只求能留得一命苟延残喘,便是大幸。至于为老爹做的事,就当是我最后的报答好了。今后你常家走你的阳关路,我古平原走我的独木桥,彼此再无瓜葛。” 古平原说的陈年往事,常玉儿自是一无所知。骤然闻听不由得痴了,替他设身处地想想,真是百般心疼,后来又听他说到绝情绝义的话,情不自禁地摇着头:“不,你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绝不会屈身王天贵这样的小人手下。” “常姑娘!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为了活下去,我宁可当王天贵手下的一条狗!” 常玉儿身子一震,古平原的话让她惊呆了。她看着古平原这个她不得不去爱、并且已经深深爱上的男人,从他的双眸中,她看见了厚厚的悲凉与无奈,然而透过浓雾,那份往昔的刚毅与执着依然清晰可见。常玉儿呆呆望着古平原,身子像定住一般,好半响才慢慢后退几步。李嫂见状要来扶她,常玉儿没有理会,转身到了大院门前,“啪啪”拍了两下门环。 门上见是此间方才出去的旧主人,于是叫来了管家。王天贵的管家亦是鼻孔朝天,刚出来就道:“这里的东西要拿就快些拿走,迟了便去叫花子窝里找吧!” 常玉儿面无表情地福了一福:“我不是来拿东西,方才听说,这大院里缺少仆役婢女,我愿意自典自身,供王大老爷府上差遣。” 谁都想不到常玉儿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平原大惊失色,还以为她这几日心痛过甚失了魂,疾走两步想要阻止。管家已是先开了口,他疑惑道:“你不是老常头的女儿吗?” “我父兄皆不在此,又是未聘之身,自然可以自典自身。”常玉儿的脸色如恒。 “我不是这个意思。”管家觉得前任主人的女儿转眼之间便要来应征奴婢,事出常理不敢答应。然而常玉儿样子聪慧可人,又是本乡本土之人,要拒绝一时却又寻不出理由。正在为难,就听得一声,“那好,你就来给我做丫鬟好了。” 众人闻听又是一惊。往门里望去,出来答话的却是王天贵的小妾如意。 王天贵搬到这处大院,老宅并没有动,还是只带着如意这一房姨太太。如意相中了常玉儿的闺房,正让手下几个丫鬟布置,自己出来四处走走,顺便看这大院的风水布局。不知不觉走到大门前,望出去正看见常玉儿与古平原交谈。如意是风月场上的高手,芙蓉帐中的先锋,一眼望去就发觉常玉儿对古平原深情脉脉。 别看古平原在王天贵面前递了降表,如意对他却是始终好感不减,觉得这个男人与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男子大有不同。这几日一静下来,总是不由自主在想,如果那时歪帽没有按着计划进来,自己与这年轻人已是鸳梦成真,甚至如果那不是王天贵设下的圈套,二人更可双宿双飞,过自己描绘的那海市蜃楼一般的日子。她出身堂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可谓是阅人无数,却对这虽然碰了自己却只是浅尝辄止的陌生男子意外动心,又素知王天贵的阴狠秉性,所以这份暧昧心思并不敢露出分毫。 此时发觉常玉儿对古平原有情,如意心里不免起了一丝妒意,做主收了常玉儿,为的却是将她与古平原隔开。这理由连如意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却想也不想就这么做了。 “古大少,一向可好?”如意走出来,不理旁人,先是笑靥如花地向着古平原打了声招呼。 古平原听了这称呼,便又想起那一晚的事情,脸上很不自然,“原来是四姨太,在下贱体不敢劳您动问。” 如意抿着嘴笑,故意插到古平原和常玉儿中间,用不大不小却让两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装什么蒜,要不是那老歪早进来一步,如今你我还不知怎样呢。你说是不是,你可也是个见证呢。”她前半截话对着古平原,后半截却是对常玉儿说的。 常玉儿羞得脸上绯红,欲啐却又止住,咬着下唇问:“你方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你叫常玉儿,这名字挺好,也不必改了,今后在我身边做个贴身丫鬟,就叫玉儿好了。”如意盯着她道。 常玉儿想到她与古平原之间的那一幕就觉得恶心,现在自己又要去贴身服侍她,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怎么,你不愿意?是啊,你原先是这府上的大小姐,现在却要给我铺被扫床端茶倒水,怕是委屈你了吧。”如意好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脸上古怪地笑了一笑。 “不,我既然进了府上,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常玉儿想定了,她心中想的是:“古大哥,如果你要做王天贵手下的一条狗,那么我也陪着你,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都要和你在一起。” “那好,你与管家结了身价,便进来寻我。”如意说完,深深地瞥了古平原一眼,说了声“古大少,改日再见”,这才迈步款款走进去。 古平原在如意面前,脸上心上一时都不自在。原想阻止常玉儿,话也没能说出口。等如意进去,李嫂把常玉儿拽到一旁,他这才跟过来问道:“常姑娘,这里以前虽然是你家,现在却成了虎狼窝,你怎么能到王家为奴为婢呢?” 常玉儿一反这几日的柔弱,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古平原,语意决绝得如同雪山坚石:“古大哥,你硬要说自己是那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只是这里是我的家,我相信天道好还,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将王天贵逐出去,还我家一个公道。” 这话恰恰说中了古平原的心思,他隐忍待机为的其实也是这么一天,只是却没有想到,常玉儿一个女儿家也有不让须眉的志气。他愣愣地看着常玉儿,虽然突如其来的灾难几乎击垮了她,但是此刻她又仿佛恢复了在蒙古勇闯大漠时的勇气。古平原却不知道,无论是在蒙古还是在太谷,常玉儿的勇气都来自于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信任。 “古大哥,我去了,要是你能看见那个惩奸除恶的人,麻烦你告诉他,我就在这大院中等着,无论多久也没关系。到了那一天,我要亲眼看着王天贵恶有恶报。你说对吗?” 古平原望着常玉儿的眼睛,深深点了点头。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意,嘴角微微带了一丝安慰的笑容:“你放心,那个人已经听到了。就像你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有了古平原这句话,对于常玉儿来说什么都够了。她嫣然一笑,转身走向大院。 如意没有走远,就在门里阴暗处看着,她虽然听不见古、常二人说的话,但从二人神态中却能看出必是有所寄托。特别是常玉儿一回身,脸上那副笃定安心的神态,真仿佛是泰山崩于前亦可不变其色。如意心里一动,想起也不知多久之前,自己也曾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视其为终身的依靠,那时候自己脸上也有这样的神情,只要有那个人在,不管怎样的风霜雨雪都不会畏惧,却不料最后结局如此。这样想着,她面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再看向常玉儿的眼神里已是嫉羡交加,仿佛在看一个自己曾经做过却无法实现的梦。 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 二月二,称为“龙抬头”。这一天吃饼,称之为“龙鳞饼”,吃面,称之为“龙须面”。家家户户的妇女按规矩都要停止针线一天,恐伤龙目受了报应。这天不大不小算个节,几乎没人来当当。眼看日头往西,时近歇铺,伙计们以为没有客人了,都懈怠着等着上板。不料就在此时,随着一声暴喝——“当!”,一个包裹被重重放到柜台上。 古平原正在倚柜读书,因为祝晟从不让古平原沾买卖上的事儿,古平原便自看自学,有不懂得的地方向伙计金虎讨教。但金虎自己也是个学徒,以古平原的天资,没多久金虎就被问得瞠目结舌,古平原只得从柜上取些《典要须知》《典务必闻》一类的书来看,又看出只有善辨古董者方能在典当行立足,于是《洞天清录》和《至宝精求》这样的书也时时放在手边。只是辨识古董的眼力光靠纸上谈兵终无大用,古平原读了许多书却不能上手,始终只是个懵懂,祝晟见他刻苦好学,也不过嘿嘿冷笑而已。但无论如何,半个月下来,古平原只凭书本便已对典当行的沿革规矩烂熟于胸,说的也全都是内行话,这让丁二朝奉在内的许多伙计都不得不暗自点头。 正因如此,他听见有人火爆脾气来当当,就知道不妙,天底下的朝奉没有吃这一套的。谁知古平原这次想岔了,丁二朝奉并没说什么,接过来看了一眼,问一声:“当多少?” “看着给吧!”那声音着实不客气。 “四十两!” 丁二朝奉报出价去,就听个老病的声音一边咳嗽一边勉强争辩道:“这串珊瑚朝珠,一年前才在京城琉璃厂买的,要纹银八百两,怎么当得如此便宜,不当不当!” 丁二朝奉还没说话,先前那强横的声音已是老大不耐烦,出口骂道:“你这老货,挑三拣四,还以为自己在京城当大官不成!病了嚷着要吃药看大夫,咱哥俩陪你当东西跑了三家当铺了,数这家给的价高吧?还不当?再不当滚回客栈喝凉水治病去!” 那老者受了责骂,半天没言声,古平原这才将目光从书页上收回来,往外看了一看。原来外面站着两个拿棍的差人,一左一右夹着个老头,这老头猴瘦的脸,个子不高弓着腰,穿着葛布棉衣,一根小辫起了毛拖在脑后,看上去很是落拓。此时正努力地眨着眼,好像在想如何回话。 “到底当是不当?”差人比当铺还要着急,催促着。 “当了吧,可是要当制钱。”老者无奈地开了口。 差人“嗤”地一笑:“都说你这老货心眼多,真是不错,如今钱贵银贱,你就要制钱,怕咱哥俩吞了你的银票不成。也罢,朝奉换制钱给他,二十吊制钱压死你个老货,咱们就不用大老远往新疆跑一趟了。” 等制钱换出来,那老者果然是背不动这许多,其中一个方脸差人骂骂咧咧帮他拿了五吊,冲另一个长脸差人使个眼色,先推着那老者走了出去。 丁二朝奉不言声,默默地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长脸差人收好了,也没说话一转身便出去了。 古平原看得蹊跷,想一想这件事书中倒没有记载,趁便问了问金虎,金虎笑了。 “这叫‘吃牛’。‘牛’与‘流’谐音,也就是流犯。从京城发配新疆伊犁的流犯都要路过本县,他们一路上打点差役、打打牙祭或者就像方才那个老犯要吃药请大夫,没有不当当的。这都是差人和当铺弄熟了的套子,他的东西明明能当多,却只给零头,差人又不许他自己去问,只得自认倒霉。差人与当铺两得利,何况这些流犯当的东西全都是死当,就算是活当也从不来取赎,到时候卖出去又是一笔不小的利,而且不犯法。从京城到新疆一路上的当铺,见差人押人进来,都是心中暗喜呢。” “虽不犯法,奈何坏良心。”古平原听了,心中极不是滋味。流犯发配之苦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了,当年自己一个穷书生,发配关外,一无钱打点,二无物可当,一路上受的折磨至今想起还不寒而栗。想不到差人和当铺之间,还有这样的鬼蜮勾当,古平原想起方才那老者畏畏缩缩的模样,心中好大不忍。 关板歇铺后,古平原继续抄写当票备册,金虎给他磨墨打下手。古平原抄着抄着,放下笔问道:“你可知道,差人带着流犯投宿何处?” “一般都住在城西广全客栈,古朝奉,你问这个做什么?” “唉,虽说在商言商,图的就是个利,不过我总觉得,像这样的钱不该赚。我这儿还有两百两的银票,我打算送去,补给那老人家。” “这可是二百两银子啊!”金虎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他不知道,除了一些散碎银两,这也是古平原身上仅有的二百两银票,其余都花在为常家还债和上下打点了。 “古朝奉,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金虎道,“这是长流水的买卖,你这么帮能帮几个?” “帮一个比起一个不帮,那是天地之别。”古平原边往外走边说,“但求心安罢了。” 前几日下了一场好雪,古平原在雪地中打着一盏灯笼,不时望望天上一弯清冷的新月,辨着方向往城西走。他本来打算到了城西,再找人打听这广全客栈在何处,但离着老远就听得人声鼎沸,许多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古平原心中奇怪,循声紧走两步来到近前,这才看明白,就见偌大一个院落,被人群包围得水泄不通,大门口有几个县衙的马快皂隶正在拦着,不然看这架势,这群人就要冲了进去。 然而他们虽然进不去,口中却呼喝不停:“陈老贼,你也有今天,真是天有眼哪!” “滚出来!我们要擒你到王大人的祠堂去跪上三天三夜!” “这老贼奸猾得很,是当世秦桧,小心别让他溜了!” 古平原听得不明所以,但却看出这帮人围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客栈。左边金字招牌上写的“安寓客商”,另一边自然是“广全客栈”。他闪目观瞧,发现人群中有一人戴着镂花金顶,外罩鹌鹑补服,扎煞(方言。手、头发、树枝等张开;伸开。也作“挓挲”。)着手脚拦挡众人,却也被推来推去,一个站立不稳被挤出人群,趴倒在地。好在地上雪厚没伤着,却也半天爬不起来,两旁人更是没空理他,连那些差役都没发觉此事。 看这官服顶戴,这倒在人群外的分明是本县县丞。什么事居然让他大半夜来此弹压?古平原更好奇了。他在人缝中试了几次,想挤都挤不进去,只得拽住一个人问道:“这里是怎么了,莫非出了命案不成?” 那人是个犟头犟脑的后生,粗声粗气道:“现在还没出,待会儿就说不定了。” “这话怎么说?”古平原奇道。 后生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今晚这客栈里来了一个妖孽?” 古平原摇摇头,他真的不懂为何客栈里会住进妖孽。 “穆门十子,你听过没有?”后生不耐烦道。 古平原一扬眉:“听过。” “那陈孚恩你自然知道了。” 陈孚恩!这个名字古平原不仅知道,而且还熟得很。他是道光咸丰两朝名宦,虽有才干却为人奸邪,先拜道光朝权相穆彰阿为义父,穆彰阿倒台后,他又党附肃顺。人人都知道陈孚恩是个奸臣,却始终攻不倒他,就是因为他的靠山太硬的缘故。 至于陈孚恩的名字之所以为古平原所熟悉,那完全是因为古平原的老师。古平原的老师当初曾做过河道小吏,时逢开封黄河溃决,皇帝特派大学士王鼎为钦差督办治河,王鼎没日没夜守在河堤上,终于保住了一方百姓。古平原的老师亲见王鼎名臣风范,心许不已并以其自勉。后来调任徽州当县丞,仕途上本有一番雄心壮志,谁料任期将满时,却听到了王鼎自尽的消息。 王鼎之所以自尽,完全是因为皇帝袒护穆彰阿,不肯查办其渎职贪墨之罪。王鼎思来想去,最后想了一个很绝的法子,便是“尸谏”,又称“死劾”。他于上朝当日一早,朝服自缢于家中,怀中留的遗书便是一封奏折,其中绝口不谈私事,笔挟风雷,慷慨激昂,通篇都是劝道光帝亲贤臣远小人,共弹劾穆彰阿大罪二十款。 这封奏疏一旦上达天听且流传出去,正色立朝的仁人君子感泣其事,都会一股脑地上书围攻穆彰阿,那么皇帝纵然有心包庇也无济于事,权相势力再大也不免土崩瓦解,王鼎的目的就达到了,虽然身死,然则必登贤臣史册,与龙逢比干齐名,亦可含笑九泉。谁知这件大事居然被瞒下了,皇帝虽然知道王鼎死了,死因却是暴病身亡。 这都是因为一个人在捣鬼! 陈孚恩投在穆彰阿门下,在京中耳目甚多。王鼎尸谏一事他最先得报,赶到王鼎家中威胁其子,说大臣自尽有失朝廷体统,必无厚恤,万一皇上震怒,还可能累及家人。王鼎的儿子胆小,于是将奏疏交予了陈孚恩,事后携父棺回原籍陕西蒲城。而陈孚恩因此事得到了穆彰阿的厚酬,从侍郎升为尚书,主掌兵部。但时间长了,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过世人,一封奏疏可焚,悠悠众口难塞,王鼎的儿子因为不能全父志而为人唾骂,郁郁而终。陈孚恩的奸臣之名则从此像被刻在额上,只是畏其势大,无人敢当面诘责罢了。 古平原的老师自此亦是心灰意冷,对成为治世良吏绝了念想。县丞任期一满,便飘然林下,做起了私塾先生。古平原跟着老师学习,每年一到王鼎忌辰,老师必定焚香痛哭,口中骂得最厉害的,便是那陈孚恩。 所以陈孚恩的名字古平原从小是听熟了的,而且跟老师一样对其恨之入骨。此刻听闻客栈中住的居然是这个大奸臣,又听客栈外这些人都是陕西口音,顿时明白了,这是王鼎的蒲城老乡知道陈孚恩获罪远戍,特地来此截他,要为王鼎王大人讨个公道。眼见群情汹汹,那后生说的一会儿可能要出人命,搞不好一语成谶。 古平原回想白天那两个差人的话,其中一句“你以为自己还在京城做大官”,便猜到那个看上去畏缩的小老头,想必就是陈孚恩。一代大奸如此收场,古平原抬眼望了望满天繁星,心中想的是,远在徽州的老师若得知此事,尚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古平原回身便想走,走了几步,摸到袖筒中的银票又慢慢缓了步伐。他沉思着,自己来此是为了还主顾被克扣的当费,无论此人是陈孚恩也好,还是其他大奸大恶之徒,哪怕他是王天贵也罢,难道坏人来当主顾,就可以随意克扣欺瞒?作为一个生意人,良心究竟应该摆在什么地方?他不断地问着自己,渐渐在雪中站住了。 本县的县丞姓余,今晚接到地保的报告,几乎是从被窝里跑到广全客栈的。他之前看过邸报,心里明镜儿似的,陈孚恩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慈禧太后和恭亲王不让他死,为的就是让他受这份活罪,朝廷不让死的人却死在了本县,虽说一县之尊是知县,但是自己却掌管一县街面上的治安,到时难免当个替罪羊。故此他吓得不轻,慌忙指挥人马拦住这些陕西人。可是人家不肯善罢甘休,等到天一亮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来,更别提本县和附近的读书人也要来声援,那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他越想越是心焦,手脚也吓软了,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还是有个人扶了他一把,才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大人。”扶起他的正是古平原,他施了一礼,“不管流犯所犯何罪,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已然判了,就不该再滥设私刑。还请大人从速设法,救人为先。” “是,救人,救人!”余县丞方寸已乱,也没顾得上诧异此时此刻怎会有人替陈孚恩说话,只喃喃地重复着古平原的话。 古平原见状附耳上去,在余县丞耳边说了一番话。余县丞眼睛慢慢睁大,点头连声道:“好、好、好!”回过神来,这才诧异地问,“你是何人?” “草民是本县万源当铺的四朝奉,姓古,叫古平原。”古平原知道,若能结交几个官府中人,对自己行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大人,此事解决得越快越好,不然被哪个巡察道知道了,报到省里,恐怕有碍大人官声。” “嗯,你提醒得好。”余县丞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古平原,不过让他们连夜上路,恐怕京里的官差不会同意。又不能把他们安排到县衙去,万一这把野火烧到县衙,事情反倒叨登(叨登:翻腾;重提旧事。亦作“ 叨蹬 ”。)大发了。想着他又为了难。 “可以安排他们去城外无边寺。此处万无人能想到,明日连城都不用进,直接上路,出了县境,就与大人无干了。”古平原知道这干循吏,最擅长也最愿为的就是称为“护官诀”的“推、拖”二字,只要这两个字玩得转,即使升官无望,乌纱必定可保。此时古平原出的主意便是“推”字诀,果然深得余县丞的心意。他大喜道:“对、太对了,出了县境一切与我无干,就这么办。” 陈孚恩被人隔着墙骂个狗血淋头,屋里两个差人也怕受连累,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人,陈孚恩一脸木然,对满耳的谩骂恍若未闻,忽然糊里糊涂被人架到马房,然后就听客栈二楼有人高喊“流犯陈孚恩上吊自尽了……”,随后大门打开,门外一群陕西人一窝蜂地涌了进来。谁不要看看这个大奸臣最后的下场,往后回蒲城说起来,自己为王鼎大人报了仇,面上自然光彩。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外面连一个人都没留下。说时迟那时快,自己被人推着架着出了客栈门口,黑夜里也不辨东西,踉踉跄跄走了不知多远,恍惚中过了一条河,在一处庙宇前停住了脚步。 听见是县丞大人的吩咐,陈孚恩和两个差人被僧人安排到大殿后院一间青砖僧舍暂住。带他们来的人见安顿好了便离去,只有一个始终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还留在房中。那两个差人对望一眼,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早已不见,还以为古平原是县衙的人,陪着笑过来搭话。 “两位差役大哥,我有两句话想和这流犯交待一下,免得明天误了事,又被那伙人堵住。”古平原见他们误会,一时好笑却也善加利用,果然那两个差人忙不迭地点头,避到了隔壁去。 陈孚恩虽然奸诈,可是势力不在人情便不在,差人知道他是万难起复,便没拿他当人看,一路上尽自蹉跎,已是身心俱疲。今晚又受了这番屈辱,在这最讲因果的佛门之地,神情不由得恍惚起来,望着古平原,不知道他要和自己交待何事。 古平原没有马上说话,沉默片刻方才趋前两步,站在陈孚恩的身前,一字一句地问道。“一朝得势,一朝失势,如今黄粱一梦,你可后悔?” “你,你说什么?”陈孚恩猛地一震。他虽然失势获罪,但并未传旨申饬,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质问他的心地。 古平原也不要他答,只望着他的双目,冷冷问道:“谄媚权奸,把持朝政,如今天理循环,你可后悔?” 陈孚恩须眉一阵抖动,盯着古平原的神情中带了一丝狞恶,过了一会儿才侧过头去,鼻子里哼了一声,摆出一副傲慢的神色:“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老夫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只是天意不许,非人力能挽回,至于做过的事,老夫从没后悔过!” 古平原见他依旧执迷不悟,知道此人一贯诡谲无行,但凭一番言语就想让他幡然悔悟那是痴心妄想,自己也不过是为了替老师出口气罢了,于是又说:“你方才说‘天意’,岂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你平生做了那么多欺心害命之事,天道好还,你虽然得意一时,终究要有此报!” “呸!老夫翻云覆雨之时,你这小子尚在襁褓,也配来与我谈‘报应’二字!”陈孚恩一下子被激怒了。 古平原冷冷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这二百两银票你拿去,这本是你的。” “银票?”陈孚恩大感意外。 “我是你今天去的那间当铺的朝奉。少算了你二百两银子,现在送来给你。”说着,古平原将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你、你……”陈孚恩枪法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古平原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了看他,“听说陈大人戴过一品顶戴。你须知道,那卖了良心得来的红顶子,在我眼里并没有生意人的一句承诺来得重!”说毕拱拱手,转身便走。 陈孚恩一世奸雄,自从被逮入狱就知道宦途已断,不管是自宅抄家,还是大理寺审问,面对那些旧日同僚,他的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然而此时这张一介草民送还回来的银票,对他而言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双手撑桌站了起来,伸手抓过那张银票捏在手里就待丢出,口中怒骂也随之就要出口。 便在这时,只听窗外“当、当……”夜半钟声越空而来。深寺晚钟最是发人深省,陈孚恩心头立时便是一震,几十年的往事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当年初入宦途,曾与一个交好的同年相约要做一番志在报国的大事业,只是到了那年年底,人家得了“卓异”自己却只是“中平”。他心下一时不忿,略施小计便陷害了这个好友,顶了他的“卓异”之名,自己从此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一直在清水衙门当潦倒京官的昔日好友听说去年过世了,其实那人倒真是有真才实学,那年若不是自己起了异样心思,二人携手践约共事,如今…… 古平原走到门口,又向后瞥了一眼。就见陈孚恩呆呆地站着,方才那股目中无人的气势已然消失无踪,眼中隐隐有一丝懊悔。 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若知悔,此心上天可鉴。你虽然白发远戍,毕竟残生未了,有生之年做几件好事,或可补报万一。言尽于此,告辞了。”说罢抬脚出屋。 古平原此时尚无法知道,陈孚恩到了新疆之后慢慢追悔前事,果然改恶从善。越五年,叛军勾结沙俄军队侵占伊犁,陈孚恩奋勉效力筹饷筹兵,而后叛军攻陷伊犁,陈孚恩身死殉国,以奸臣始而以忠臣终。陈死前曾上书朝廷,力言伊犁十不可弃,遂有左宗棠西征平叛,红顶商人胡雪岩助借洋商巨款为兵饷,最后却弄得身败名裂终落破产。这一连串的因果循环,起因便源自于无边寺中古平原的这一句话,此是后话不提。 古平原步出僧舍,从角门绕到大雄宝殿,他今晚也是颇受震动,他本是儒门弟子,子不语怪力乱神,看了陈孚恩的下场却深感冥冥中自有天意,故此站在殿外,望着佛祖释迦摩尼的金身呆立了许久。 “阿弥陀佛!”古平原正在出神,忽听身后佛号高宣。忙一回身,见是个青鞋布袜、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手里拿着一串迦南念珠,向自己单手合十。 古平原回了一礼,有些不好意思:“老师父,天色已晚,想必贵寺皆已安歇。在下打扰了,恕罪恕罪。” “施主开口便错!”那老和尚双目炯炯,声若洪钟,在静夜中听闻如振聋发聩。 “错?”古平原疑惑地皱起眉头。 “出家人修行无止,一世都在路上,谈何安歇?出家人四大皆空,既不罪人,岂能恕人之罪?” 古平原心中好笑,自己与这和尚素不相识,怎么一开口却像是专找自己的麻烦。 “那,在下告辞了。”古平原不想多谈,迈步就想离开。 “茫茫红尘,施主往何处去?”老和尚一挑眉,淡淡说道。 短短一句问话,却如电闪雷轰一般击中了古平原。古平原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我往何处去?我往何处去?”他念了几遍,心中一片茫然。 “老衲观施主久矣。施主天庭黄泽见渊,两眉山根有才有停,这一生孽缘丛生,坎坷难明。若不能杜门晦迹,漱石枕流,则施主眼前人与身后人皆受你之累,难得善终。” 古平原心中一凛,马上想到的就是寇连材和常四老爹一家。他平素也有这种想法,觉得这些人都是受了自己的牵累,此刻听这老和尚一说,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惊疑不定问:“老师父是要度我出家?” “善哉善哉,出家原为脱此挂碍,若贪恶之心仍在,出家亦如在家。老衲此言,乃是为度施主出苦海。” “如何出法?”古平原扬了扬眉。 “方才老衲说了,杜门晦迹,漱石枕流。” 那便是说,凡尘俗世中的一切都要与古平原无关,不是出家也是出家。古平原想着自己与常四老爹、张广发、王天贵这些人之间的恩怨,还有远在徽州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娘亲弟妹,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名利难舍,恩怨难抛,世人本就难以度化。老衲许下弘誓大愿,此生寸步不离无边寺。为的就是免去口舌之烦,想不到今夜又多言了。”那老和尚嘴角竟也有一丝苦笑。“说也说了,索性再多说一句,施主既不愿远离红尘,老衲送施主四个字——随心所欲!” 古平原遽然抬眼,“随心所欲?” “施主命途多蹇,好在心地良善,但凭此心去做事,广种福田,便有善果。”“哼,老和尚大言欺人!”古平原还没答话,从寺门方向的拱门处走进来一主一仆,说话的正是那主人——一位翩翩公子。 “阿弥陀佛,施主何出此言?”今夜寂寂古刹之中如此热闹,老和尚却不动容,低眉施了一礼。 古平原凝目看去,却吃了一惊,这深夜闯入无边寺的,竟是个难得一见的俊雅公子,身边还带着个一脸稚气的僮儿。 来人正是苏紫轩。她今夜也是专程去找那陈孚恩,却比古平原晚了一步,刚到时便听得客栈中有人大喊陈孚恩自尽。她素知陈孚恩秉性,知道他绝不会走这一步,于是闪身静观,果然看到古平原施计,差人带着陈孚恩离开。她便与丫鬟四喜在后跟着,等县衙的差役都走了,这才进了无边寺。 刚一进寺庙,苏紫轩便听得那老和尚在劝人行善,说什么善有善报,她因自家境遇,此时最厌便是此语,忍不住出言反驳。见老和尚问,更是冷冷一笑:“依你所说,杀十人再救十人,那便无果无报,若是再多救一个,便胜造七级浮屠了?杀人如麻之辈,多喜到寺庙里布施金钱重塑金身,是否这些人此刻便在西天极乐净土,伴着我佛如来讲经说法得证大道?” 老和尚听她这样说,却也不恼,只说了句:“施主好利的词锋。”施了一礼,便往堂后走。 “怎么,和尚不是最爱打机锋,莫非理屈词穷了?” “此中深意,我来说予你听。”古平原见这公子一表人才,恍如珠玉在侧,本来很有好感,不料却如此咄咄逼人。他暗中一皱眉,挺身而出。 “老师父说的随心所欲,重在一个‘随’字,正如随意与故意,同是心意,却有云泥之判。”古平原听了老和尚的话,如醍醐灌顶,此时只觉得心境豁然开朗,月下侃侃而谈,那气度令苏紫轩也不知不觉中被吸引住了。 “金刚经有云,‘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你方才所说的那些,皆已着相,恰恰犯了修行大忌,岂不闻‘有心行善,虽善不赏’,又岂能望得善报?” “阿弥陀佛。”那老和尚高宣佛号,满面欣慰,“施主果有慧根,偶引经文便言约旨远,老衲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口舌。”他走过苏紫轩的身边,向她脸上看了一眼,脚步不停,口念一偈:“时运未尽,宝剑无功,剑有双锋,施主自重!”苏紫轩一瞬间已想出七八个佛典可以反驳古平原,冷不防听了这偈子,心头大震,回头望去,老和尚的身影已然隐没在黑夜中。 她回头看了看古平原,狠狠瞪了他一眼,带着四喜往后院僧舍走去。古平原这些日子里如同海里行舟,虽然知道要去往何处,然则茫茫大海却无处着力。今日巧遇这和尚,恰如看见了一座指引航向的灯塔,心中立时开阔,喜悦得无以言表。他问了旁边一个值夜的小沙弥,这才知道方才那老师父正是本寺方丈,法号上弘下净。 抛开古平原自回当铺不提,苏紫轩移步僧舍来寻陈孚恩。陈孚恩在房中痴坐忏业,那两个差役嫌晦气,又知道天下之大,此人实是无处可去,并不怕他逃了,索性就在隔壁房中呼呼大睡。苏紫轩来到时,隔窗见到一灯如豆,陈孚恩就在灯下怔怔出神,眼下竟有隐隐泪痕。 “陈大人,别来无恙!”苏紫轩像幽灵一般无声无息闪进屋中,四喜便在外把风。 陈孚恩骤然间一怔,他抬起昏花老眼,借着昏暗的灯光努力辨了辨,又摇了摇头:“我已经革职了,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流犯。恕我眼拙,阁下是谁,若是仇家来取我性命,那就请快动手吧。”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吗,去年中秋,你在后花园湖心亭与人笔谈,难道忘了磨墨之人?” 陈孚恩悚然一惊,站起身来,又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看,讷讷道:“是你,怎么会是你?你是紫萱格格。” “我现在也只是个草民,那个名字再也休提。”苏紫轩一脸漠然,她坐到桌旁,仿佛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响才道:“陈大人,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若不是你一再怂恿,我阿玛也不至于……” “唉!”陈孚恩一声长叹,他曾劝人做过谋国之举,然而未曾发动就已被对方先下手为强,当初九鼎之谋此刻具已烟消云散,幸好此事做得甚是机密,半点把柄没有被人抓住,朝中大佬虽察觉蛛丝马迹,但并无实据,否则自己哪会仅仅是个充军发配的罪名。 苏紫轩又道:“但你确实是阿玛的心腹,对他忠心不二,这我都知道,所以我说不知如何对你。” 陈孚恩听得鼻中一酸,洒泪道:“是我误了令尊,令尊以国士待我,我却不能爱人以德,反倒一误再误。事败又不能追随令尊于九泉之下,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苏紫轩听后却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来听你忏悔,你今后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件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陈孚恩点了点头,“老朽自当知无不言。” “我曾听你向阿玛建议,若是猝然之谋不能成事,便退出关外,挟怡亲王为主,以奉天为都,手握三旗兵马,再缓图之。” 陈孚恩只略颔首,对于这并未实现的计策,他并不愿多说什么。事实上事情若能照此发展,变成八旗分裂各拥一主,则朝廷南抗长毛,西敌捻军,东又要面临八旗自家人的刀枪,那么一定会向己方求和,则另立一国指日可待,自己便是开国功臣。 “你又说,调兵遣将,粮草先行,与阿玛详细谋划了财源所在。当时阿玛提到,在深宫秘档里曾经有李自成宝藏的记载,事后你是否仔细研究过?”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原来你是问这个,你就是为这个来山西的吗?”陈孚恩张大眼睛。 苏紫轩不答,只用一双明眸静静盯着他。 陈孚恩忽然一阵气馁,“是不是也与我没关系了。我的确研究过那份秘档,当年吴三桂引天朝兵马入关,李闯败走山西,将前明内库中的一万斤赤金全数带走。奇怪的是,入山西时一万斤黄金犹在,出了山西金子就无影无踪了。据当时统兵大将上报睿亲王多尔衮,他们曾在太原府一带发现了几十具闯贼营中士兵的尸身,俱是毒毙,怀疑是埋过黄金后被杀了灭口,不过在附近掘地三尺却一无所得。后来李自成在九宫山失踪,朝廷那些年不断对外用兵,征流寇,灭南明,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两百多年过去,早成了没影儿的事儿了。” 他说得兴起,苏紫轩也一直不言声地听着,忽然插了一句:“一万斤赤金,按一比二十的数目来兑,就是三百二十万两白银。” 陈孚恩疑惑地看着她。苏紫轩总算是笑了笑:“你说过,调兵遣将,粮草先行!” 陈孚恩吃惊地说:“难道你要……” “父仇不能不报!”苏紫轩斩钉截铁地说。 “你莫非是想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朝廷?” “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正该有人去做!” 陈孚恩无语,好半天才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天纵奇才,但此事恐非人力所能为。我已误了令尊,不能再误一人,请恕老朽无能为力。” “陈大人,你与我阿玛相交二十多年了吧?”苏紫轩忽然岔开话题,陈孚恩一愣,不自觉地点头。 “打我记事儿起,你就是我家府上常客。阿玛时常说到你,你的秉性我可谓是了如指掌。关于这笔宝藏,你尚有未吐之情,我说的对吗?”苏紫轩虽是询问,语气却不容反驳。 陈孚恩愣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也罢,就算是我报答令尊的知遇之恩。”说罢,将声音压得几如蚁鸣。苏紫轩也向前趋身,认真地听着。 大概过了一刻钟,陈孚恩出了口气,“就是如此,再多我也不知了,事涉两朝叛逆,不可不慎。再者,我劝你若真能找到那笔宝藏,尽可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不要冒此大险了。” “多谢了。”苏紫轩淡淡说道,站起身便要离开。 “且慢。我尚有一事相求。”陈孚恩也站起身,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一个丝绸小包,解开扎绳慢慢打开,里面是一轴泛黄的手卷。 陈孚恩说:“这幅手卷是董其昌的《秋兴八景图》,是令尊受先帝御赏,私下转赠与我的。抄家的时候正被我带在身上,故此得留。我想请你将其转赠一人。” “谁?” “是这县城里一间万源当铺的朝奉。”陈孚恩不知古平原姓名,说了他的相貌以及方才发生的事情:“银票倒是小事情,反倒是老朽受他一言之惠,细思之下,恍如两世为人。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留着这身外之物早晚被人巧取豪夺,想赠与他,算是略略报答了吧。” 其实这手卷何止是略略报答,董其昌的佳作放到琉璃厂任何一家字画斋,都不会少于五千两银子,但现在陈孚恩却已视其如粪土。 苏紫轩一听便知,陈孚恩说的便是方才那个与自己辩论佛理的年轻人,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生意人,不禁大感兴趣。她接过手卷答允了陈孚恩,带着四喜飘然而去。 古平原兴冲冲折返万源当,过小南河上的木桥时,河面开阔,北风劲吹,他不由得一激灵打了个冷战。 “大爷,来角酒吧,大冷的天儿可别冻着。喝我这酒,有三样好处:解馋止渴,驱寒暖心,况且酒是水中火,壮了阳气,百邪不侵。” 古平原冷不丁听旁边有人招呼自己,定睛一看却是个挑酒缸卖酒的贩子。也难为他好眼力,这么黑的天,竟能看出自己打冷战。古平原本不是嗜饮之人,但天寒地冻,想起暖好的酒往口中一倾的滋味,不禁也满口生津,心向往之。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酒贩子见揽来了生意,也是眉开眼笑,连忙用手上搭的布巾拂了拂木凳,招呼古平原坐下,拨亮火炭温了一角酒递过来。古平原呷了一口,只觉细细一线如火般入嗓至喉,一饮而尽,便觉胃肠发暖,继而诸经百脉都舒服起来。 “好酒,再来一角!”古平原把空空的角子往酒缸的盖上一放。 酒贩子见客人夸,脸上顿时像飞了金,手脚如飞不一会儿又烫好了一角酒,嘴上不停地自卖自夸着这酒的好处:“这酿酒的水就取自小南河的中流,水质最纯……咦?” 古平原一边闭目品酒,一边微笑着听他说。忽听一声怪哉,忍不住望了酒贩子一眼。只见这酒贩子正上下打量着自己,犹犹豫豫地说:“你、你不是……” 古平原心下奇怪,想了想不记得与这贩子相识,开口问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不认得,认错了!”酒贩子突然一悸,缩着头连连摆手。 这人明明认得自己,却又不肯承认。古平原转转眼珠,忽然一掌拍在酒缸上,大喝道:“贩酒便贩酒,干嘛作奸犯科!” 酒贩子被唬得一跳:“大爷,这玩笑可开不得,这是从何说起?” 古平原笑了笑,悠然道:“你岂不闻‘谦为美德,过谦则防诈;默是懿行,过默则藏奸’!你还说自己不奸!” “我……”这个酒贩子平素口齿最伶俐,人称“快嘴刘”,今日吞吞吐吐本就有违本性,更不肯担个奸名,便忘了忌讳,问道:“恕我大胆问一句,大爷你半个多月前,是不是曾经深夜躺在前面裁缝铺的拐角?” “我不知道什么裁缝铺,但这事儿是有的,你那夜看见我了吧。”古平原这才明白。 “何止看见。”酒贩子一拍大腿,“不是我丑表功,那一夜大爷你睡得香,全靠我从家中搬柴生火,架了那么大一个柴堆。” 古平原“啊”了一声,藏在心中的一个谜团总算是破解了,他总觉得那堆火与疯丐无关,原来是这酒贩子所为。一问虽解,一问又生:“我与尊驾素不相识,敢问这雪中送炭所为何故?”古平原心中藏了半句,“难道真是心好不成?” 酒贩子也不隐瞒:“山西全省一冬下来,路倒儿没一千也有八百,我又不是菩萨下凡,个个搬柴架火,非累死不成。实话说给你听,是有人给了银子让我这么做的。” “是谁?”莫非是刘黑塔或常玉儿? 酒贩子把话说到这里,不好再隐瞒。何况面前还是个主顾,于是四面八方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卡着嗓子低声说:“前街泰裕丰有个王大掌柜你可知道?” 古平原被他问得一愣,敷衍着点了点头:“难道是他?” “不是,不是,人家王大掌柜体尊身贵,哪有空管这闲事儿。”说完他又觉着不对,轻轻打了一下嘴巴,“我这嘴,就是太快,家里婆娘说过我好几回了,还改不了。大爷您的事儿不是闲事。” 古平原又好气又好笑:“你且说是谁?” “王大掌柜有个常伴身边的长随,实则是他的护院保镖,一年到头歪戴着帽子挡半边脸,人称‘歪爷’,您总见过吧?那晚他到我这儿喝酒,走了不久便回头,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给您老生个火堆。想必是看见您倒卧街头,怕冻坏了。” “会是他?”古平原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点人味没有的人,竟然帮了自己。他摇着头喃喃说:“真是难以置信。” “别说您不信,我也不信,那歪爷是什么人?叫他一声姓名,就割人家舌头。从没见他对谁笑过。”酒贩子念念叨叨。 古平原目中波光一闪,他想起来了,王天贵曾说这个歪帽是个武举人,莫非是真的不成?他把这话一问,那酒贩子连连点头:“不假,半点不假,他是咸丰七年的武举,在太原府中的试。” “听你的口气,仿佛对此人知之甚详。那么他既是武举人,怎么会屈身当了个护院呢?” 酒贩子张了张口,却没言声。歪帽的事儿他本来不知,但是那天之后他好奇心起,借着走街串巷卖酒,得便儿便打听两句,时间长了,竟被他七拼八凑知道了个大概。但是越知道越不敢说,说了便招祸,于是装在肚子里跟家里婆娘都不敢提起。他又是个快嘴,只觉得憋得舌尖都发痒。今天在古平原这儿说了几句倒是痛快,但忽然想起“歪爷”那张恍如木雕泥塑一样的脸,心头便是一凉。“蚊虫招扇打,只为嘴伤人”,自己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嘛。 古平原见他忽然发了呆,等了一会儿,不免催促两声。他不催还好,一催之下,那酒贩子连炉上的火都不顾,挑起酒缸拔脚就跑。古平原愕然不解,在后叫了几声,却见他越跑越快。自己的酒钱还没给,卖酒人却跑得无影无踪,古平原看看手中尚温的角子,摇了摇头,将酒钱搁在锡角子里,放在了桥下树旁。 等他回到万源当铺,雪地之中遥见一人正站在当铺门口。古平原心下疑惑,放缓了脚步到近前,慢慢看出正是祝朝奉双手笼袖,背对当铺大门,显见得是在等自己。 “好个守规矩的四柜。本当铺冬日定更落闩,二更熄火烛,你却到了三更才回,请问何故啊?”祝朝奉见他走近了,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声音不大却气势汹汹。 古平原看见是他来查铺,便知必有这番诘问,又知道祝晟早就想找自己的麻烦,只怕说什么都无用,索性闭口不答。 “是狎妓,还是赌钱,哪怕是抽大烟也算是个缘由,怎么不说话呢?难不成像那街上的乔疯子喊的,是被天兵天将请去发财了?”祝晟脸上嘲讽之色愈重。 古平原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 “金虎!”祝晟一声喝,“他不说,你来说!方才就见你在二门内鬼鬼祟祟,定是给他做内应,你若不说,明日便逐你出铺。” 金虎从门后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扑通往地上一跪,苦着脸看了看古平原。古平原气急道:“大朝奉,你不要牵连别人,我是给主顾送银票去了。” “送银票?”祝晟倒没料到有这样的回答。 “便是今日昧了那流犯的二百两。流犯本是受苦之人,虽有穷凶极恶之徒,但其中受屈被累之人也不少。帮不得便不帮,但还要与差人通同作弊,昧他们的当钱,古某忝为四朝奉,窃以为此举不妥。” 祝晟冷笑一声:“所以你就良心发现,去还钱了?” “钱是古某自己所出,与铺上无干。”古平原刚饮了酒,微醺之下口气不知不觉变得极是硬气。 祝晟听他顶撞,倒是一怔:“你用自己的钱去填补顾客?还是二百两之多,你知不知道自己一年的俸金也不到这个数目?” “在大朝奉的眼中,一年的俸金很多吗?”古平原有些愤愤然,“值得用一个‘信’字去换?” “你说什么!”祝晟脸色本就不好看,此时更是阴沉。 “四朝奉,您、您少说两句吧。”金虎暗暗叫苦,古平原这样不识起倒,大朝奉一会儿发起威来,自己也跟着倒大霉,只得硬着头皮劝道。 古平原根本不听,也不去看祝晟的脸色,反而提高了嗓门:“商者以信义为本,失了信义做生意就是死路一条。今天柜上的做法虽是赚了一笔银子,也可用同业循例来为良心开脱,可惜的是坏了大朝奉这块金字招牌。你号称是省内鉴定名家,太谷眼力第一,难道说练眼力就是为了昧主顾的银子?” 金虎听他越说越厉害,吓得体如筛糠,头都不敢抬。 谁知古平原还没有说完,“大朝奉也是生意人,岂不闻‘店里算盘响,店外听分明’?当年有人不顾信义联手官府害了令尊,今日他的名声如何?如今你却也不讲信义,勾结官差坑骗主顾,岂不是与此人无异?” 金虎听他提起此事,知道这是祝晟的大忌,脑子里“轰”的一声,就好像耳边打了一个炸雷,炸得自己七荤八素。他腿一软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心想:“这下完了,完了。”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只觉古平原在身边拉了自己一把,轻声道:“起来吧。”他站起身一看,才发现祝朝奉不知何时已然走得不见踪影。 第二天早起,伙计们起身打扫,写票先生磨墨润笔,几个朝奉有的闻鼻烟提神,有的指挥做事。金虎一夜忐忑不安,只想在大朝奉面前多做些事,或可稍减罪责。他刚去卸板准备开张,祝朝奉忽然在后面叫了一声:“慢着!” 金虎吓得心里一翻个,还以为大朝奉要发作自己。手一松,拿着的板儿落在脚面上,险些砸折了大脚趾,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出声。 “去把后面的伙计都叫过来。”祝晟声音有些发闷,等伙计们齐了,他环视一圈,在古平原脸上停留了一下。 “我宣布一件事。从今日开板起,再有差官押流犯来当当,皆以实价给之,银票交予流犯手上。从我之下,无论何人再与差官沆瀣一气,压价欺瞒顾客,一律开除出号。” 金虎本来低垂着脑袋,心里直念佛。听大朝奉这么一说,大出意外,抬眼去看古平原,就见他也是一脸惊诧之色。 丁二朝奉比什么人都要吃惊。等伙计们散了,他找到祝晟诉苦道:“大朝奉,这笔利润可是不小,若是少了它,年底盘万金册,只怕比不得去年。” “比不得便比不得,再说如今不过才二月,今年打起精神做几笔好买卖,也贴补得过了。” “是。”丁二朝奉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道,“别的都不怕,只怕王天贵来找麻烦,以往当铺的业绩好,他挑不出什么毛病,今年若是万金册变成了万银册,那还得了。”这个当铺里的朝奉、伙计都是祝晟一手招来,与他既有东伙之情,又有知遇之恩,彼此相处甚为得宜,故此丁二朝奉不由得暗自担心。 祝晟却没理会他的心思,他走到后院偏房自己的休憩之所,关起门来,一壶老窖,一只龙泉青瓷的凤尾杯,自斟自饮喝了几杯,忽地把酒杯一顿,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姓古的年轻人昨夜说的话,与自己当年初入典当行时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候自己还放出话说,要做这世上最公道的当行买卖!可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随波逐流,做上当年瞧不起的买卖了呢?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祝晟想着想着,一杯杯往肚里倒着酒,直至酩酊大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经过此事,祝晟对古平原虽然还是淡淡地不予理睬,不过却按照铺规让他参与当铺的日常经营。除了金虎之外,当铺众人对此无不诧异,只有古平原心里明白究竟,对祝晟也暗暗生了几分敬重之意。 古平原聪明好学善于举一反三,加之又读了一肚子的典当掌故,所以一上手参与生意,不长时间便有模有样,经年累月的学徒都被他比了下去。祝晟虽然不动声色,却暗中点头称许。 古平原本想借此机会缓和与祝晟的关系,却不料没过几日又出了岔子。 这天下午说来也巧,当铺里的三个朝奉,一个赴同业公会的宴,一个请假回籍省亲,剩下一个丁二朝奉有个疟疾底子,忽然发作起来,只得回家卧养。偌大的当铺,就只剩下古平原与众伙计面面相觑。 当铺里本来轮不到古平原发号施令。看伙计们都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他也知道凭自己的眼力,若真是碰巧来个当古玩珍宝的主儿,非闹笑话不可。人贵有自知之明,与其硬撑着出丑,倒不如大大方方下个台阶。想到这儿他倒笑了,走出柜台回头道:“今天既然三位朝奉都不在,那我这四柜就僭越了。各位连日来辛苦,兄弟做主给大家放个假,今天早早上板歇铺,回家去吧。” 伙计们没想到他会这般处置,愣了一下都有些不敢置信。古平原看他们不动,又道:“既是我说的,大朝奉回来自会寻我说话。便有责怪,也是我一人之事,你们放心歇着吧。” 谁不愿意早些回家,哪怕无事可做,坐在炕头上抱抱娃子和婆娘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众伙计无不面露喜色,便张罗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走了,剩下几个住在店里的学徒,古平原正在指挥他们上板,忽然听得街对面大吵起来。 对面是另一家当铺,名叫祥云当,规模不如万源当,买卖做得也不怎么样。近几年那大朝奉接连收了几件打眼货,银子亏了不少,据说去年的财东大会上有不少人要撤股,但是没人接手,死当的东西一时半会也处理不掉,只好约定了再维持一年看。祝晟私下里曾说,这是当铺的名字没有取好,当铺是集万家之物的所在,取名“万源”就是此理,然而取名“祥云”,云乃流散不定之物,怎能聚财? 现在听祥云当里鸡飞狗跳,几个学徒毕竟年轻好看热闹,放下手中的门板,就在大街一侧观瞧起来。只听得里面有人破口大骂:“你们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一两银子?老子拆了你的当铺,再赔你一两银子!”说着就听里面“哎呦”两声,一个人直直摔了出来,躺在街心抚着腰,哭爹喊娘半天爬不起来。伙计们一看认得,是祥云当的二朝奉,一张嘴最是尖酸刻薄,当铺客人公认若是能打他两嘴巴,宁可当票少写二两银子。 随后从当铺里怒气冲冲走出一个须髯如戟的大汉,看上去还不解气,走到街心,冲着那二朝奉的屁股又是一脚。那二朝奉在地上像驴一样滚了几滚,爬起来抱头鼠窜。万源当的伙计也恨这二朝奉,因为按当铺规矩,自家人不能当自家货,只能到别家去当。伙计们有时手里钱紧,也会当些不急用的物件,忙起来便到对面祥云当去当,没少受这二朝奉的气。此刻看他被打,竟是人人解恨。 那汉子打了人,回头冲着祥云当唾了一口,一抬头看见万源当的招牌,走前几步厉声问:“这里可也是当铺?” 几个伙计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是一翻个。有个胆大的战战兢兢开口答道:“是当铺没错,不过已经上板了。” “大太阳头上,上什么板?待我当了东西再说!”说罢,那大汉抬脚就往里闯。几个伙计也不敢拦,心中暗暗叫苦。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这祸水跑到自家来了,几个朝奉都不在,这莽汉发起急来,还不把店拆了? 那汉子一脚踏进店里,金虎毕竟年纪大些,迎上来陪着笑脸道:“这位老客,实在对不住,我们几位朝奉碰巧都不在,要不,您去别家看看?” 那汉子四面望望,正看见古平原,他一见这个人气度不凡,穿着打扮都与伙计不同,便指着问道:“他是什么人?” 金虎被问得一窒,古平原想了想,毕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客气地拱拱手道:“在下古平原,是当铺的四朝奉。未请教总爷高姓台甫?” 他这一说,把那大汉听得一愣。自己打量打量身上,没戴顶戴也没穿补服,这人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是个武官? 古平原就像看到他心里一样,不待问就说道:“您穿着鹿皮马靴呢,手上还有拉弓用的铁扳指。” 原来如此。那人不由得佩服古平原好眼力,答话道:“我姓邓,叫邓铁翼,你看得不错,我是个把总。” 把总是七品,虽说武官顶子不值钱,但古平原丝毫不敢怠慢,叫了一声“大人”。 “想来是手头偶有不便,要当些东西,请到柜上来谈。” 邓把总见他彬彬有礼,脸上的怒气便收了几分。古平原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了个长形布包,放在柜台上打开一看,是个铁皮长匣。邓铁翼小心地将长匣的扣子扳开,盖子翻处,里面是一把用绒布包住的腰刀。 邓铁翼轻轻拿起这柄刀抚了抚,粗豪的脸上忽然有些怅然,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仿佛有些不大情愿地往古平原手上一递。 “拿去看,小心着点。” 古平原心想,不管你这是战国古刃,还是前朝宝刀,我都辨不出朝代,看不出真假,但人家递过来了,只得伸手接过。 这刀制作得着实精美,熟铁皮制成的刀鞘上,用铜钉排出虎豹纹,一颗颗擦得铮亮,宛如黄金,刀把的护手上还嵌着一块墨玉。古平原轻轻一按板簧,将刀抽出一半,虽是数九寒天依然觉得一股寒气逼来。两道血槽上隐有鸣音,刀锋闪闪锋利至极。 “好刀!”古平原由衷地赞了一声。他将刀翻了个,发现刀身刻得有字,最大的一行字写着“殄灭丑类,尽忠王事”,再往下还有一行字略小:“涤生曾国藩赠”,后又有一个数字“四十七”。 古平原立时就明白了,眼前必定是个老湘军,而这刀自己虽然没有听闻其事,肯定是眼下在两江统兵大战长毛的曾国藩曾大人所赠。看样子,这是化用曹操铜雀台比箭夺袍的故事,借以激励湘军士气。 古平原隐约猜到此刀来历,语气更加婉转,“此刀并非古物,但确是一把好刀。请问当多少?” “五……一千两!”邓铁翼本想说五百两,但转念一想当铺必定还价,索性要了一千两。伙计们听说一千两,都吃了一惊,不由得围上前看。当铺的伙计久浸此道,没眼力也练出三分,拿眼一扫,均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其中一个暗自伸了伸手,比出一个巴掌,在指根处划了一划,其他人都不言声,悄悄点了点头。 随后大家都注目古平原,看他怎么说。出乎意料的是,古平原倒没有太吃惊,拿着这刀颠来倒去地看着。邓铁翼始终用目注视,终于不耐烦道:“怎么样?能当多少?” “就一千两。”古平原居然一口应了。几个伙计都吓了一大跳,金虎怕古平原吃亏,壮胆子说了句:“四朝奉,这刀不值这个价!”其实是远远不值,金虎害怕挨打,没敢说得太过直白。 邓铁翼没想到古平原居然允了自己的狮子大张口,也不知这朝奉是癫是痴,大喜过望之下,倒没计较金虎的话,只是瞪了他一眼,随即伸出手来:“那好,拿银票来。” “且慢。我说的是死当的价,活当只当五百两。” “嗯?五百两?” “死当活当,价不一样,我劝你当个死当。” “那不行,这刀不能死当。再说我只当一天,明日正晌必定来赎。”邓铁翼斩钉截铁地说。 “你可想好了。” “不用想,就是活当。” “好吧。那便五百两,我给你写当票,拿银子。” 古平原转回身写当票,金虎猫腰进了柜,低声急急地说:“四朝奉,这可使不得!您又不是不知道铺规,三朝奉也只能当一百两的东西,过了这个数就要报给二朝奉和大朝奉,您是四柜,就敢当五百两,这大朝奉知道了非大发雷霆不可。而且那刀真是不值,顶多也就是……”他往外看了看,“五两!” “值不值那是我的眼力,只是你说按铺规三朝奉只能当一百两,那四朝奉呢?” “这……”金虎哑口无言,一般当铺里三个朝奉就到头了,没有四柜这一说。祝晟也没想过要设四朝奉,所以铺规上压根就没有这一条,想不到被古平原钻了个空子。 “虽然铺规没写,我劝您还是……这明摆着……”金虎搓着手,不知怎么措词,还不敢大声让外面的客人听见。 “我知道了。”古平原此时已经写好了当票,取过丁二朝奉交给他的钥匙,开了柜上银箱,拿出五百两银票,一并递给邓铁翼。 “当票最少写三个月,我给你写了半年,尽可提前取赎。不过即便如你所说,只当一天,也要付一个月的利钱,这是规矩。” “省得省得。”邓铁翼接过银票点点数,心下大喜,看了看古平原,“你这朝奉有点意思,爽快!识货!刀可给我放好喽,明日正午之前,我就来赎。” 等他快步走了,几个伙计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摇了摇头。金虎担心地说:“四朝奉,你可闯大祸了。” “不要紧。”古平原望着那人的背影,微微一笑。 第二天一早,祝晟手里拿着他最爱的琥珀鼻烟壶,大腹便便地从南城那边的小巷走过来。昨日在同业公会,他因为收当了廖财主家那件珍稀的古玉屏风,颇受了一番奉承。还有人提议要从京城请来几位鉴赏名家,一同研究研究那玉上的古墨,若能还原制法,则今后玉上能题字,可谓是文玩界的一大盛事。觥筹交错,坐而喧哗,祝晟也不禁熏熏然、陶陶然,多喝了几杯。今日早起还在头痛,嗅了些岭南产的薄荷鼻烟,方才舒服些。 他远远就看见祥云当的胡大朝奉站在门前,还当他在望闲儿,却不料正是在等自己。 “哟,祝朝奉,早啊。”胡朝奉见了祝晟眼前一亮,遥遥一抱拳。 “早,您早!”祝晟还过礼,便待进自家的店。 “别忙走啊,兄弟我还没恭喜您呢,您可真是收了一件好东西啊。”胡朝奉把“好东西”三个字咬得死死的。 祝晟一愣,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更何况比邻而居。这胡大朝奉向来眼红万源当的买卖,昨天在同业会馆所有人都到席前敬酒,只有他脸色铁青自斟自饮,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却变了脸,反倒跑过来恭喜自己。 他一时想不明白这事儿,只能先笑着应了句:“不敢当。昨日兄弟已说了,咱们典当行是坐着吃饭,能不能收到好东西一半看眼力,一半看运气,运气不到,任谁也是枉然。” 胡朝奉笑眯眯地听他说完,然后故作惊诧道:“您说昨天,是说在同业公会的席上吧?那时您还没收这件东西呢!” 祝晟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胡朝奉眯起眼似笑非笑,不像是真心祝贺的样子,便把脸一沉:“胡朝奉,莫非是戏耍兄弟不成?” “我哪里敢,您老是典当界的前辈,我只有尊着敬着的份儿,岂敢戏耍您。”胡朝奉见祝晟要走,连忙跟上说道,“昨儿咱们都在堂会时,有人到我这祥云当来当当,一把刀要五百两!我那二朝奉左看右看,连五两都不值,就推了出去。没想到贵当不愧是业界翘楚,真能辨宝识货,五百两要多少就给多少,原价收了。我虽然没看见那把刀,想必一定是价值连城,莫不是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被您得了去?不然典当行的规矩,怎么会当主喊多少就给多少呢?故此我才来恭喜祝朝奉,得了一件宝贝。改日同业公会再办堂会,兄弟我一定给您好好宣扬宣扬,绝不昧了您的名声去。” “这……”祝晟倒吸了一口凉气。五百两银子是小事,可名声丢不得。人家二朝奉也不是白给的,那五两和五百两比起来,一是物,一是宝,轻易不会看错。难不成是丁二朝奉看走了眼,不会呀,他就是再走眼,也不会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典当行的朝奉,哪有这么给价的道理。 他也顾不上细问,急急往自家当铺里走去。耳边就听胡朝奉冷笑自语道:“说什么我这祥云当开不长,这么败家子做生意,我看万源当才快关张了呢。” 祝晟快步入店,遇到伙计问好也只是略点点头,四下一看并不见丁二朝奉的踪影,便问道:“二朝奉在后面吗?” 金虎答道:“二朝奉犯了疟疾,昨日就回家休养了。原说好一些今天便来的,眼下还没到,恐怕是病得越发重了。” 祝晟更是心疑,“我且问你,昨日是不是有人来当刀?” 金虎一缩脖,心想怕什么来什么,为难地看了看站在柜后的古平原。 古平原岂会让伙计作难,早就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大朝奉,昨日是我在柜上,东西是我收的。” “拿来我看。”祝晟听说是古平原当的,心头就是一凉,但没看见东西还不好说话。等把腰刀拿到手上,才一过眼,祝晟的脸就像阵雨天一样,青一块白一块,气得嘴唇直哆嗦。 “来人要多少?” “一千两。” “你给了多少?” 古平原老老实实说:“活当五百两。不过我跟他说,若是死当便可给一千两,人家不当。” “放屁!”祝晟好悬没把腰刀摔在地上,幸好他神台还留有一丝清明,加上多少年养成的对当物的重视,手抖了抖到底还是稳住了。见大朝奉发了火,所有的伙计立时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垂着手,动也不敢动。 “这刀是新近打造,拿到集市上去卖,最多不过五两银子。按当铺规矩,给他一两五钱算多了,你居然不还价,就给了一千两,最后还当了活当五百两!我祝晟干了一辈子典当,还没遇过这样的事情。你不还价也罢了,若真是收了好东西,倒也不会亏本,可偏偏是这么一个打眼的破烂。你没有眼力就算了,还敢妄自做主收东西!”祝晟在古平原面前来回疾走两步,如狂风暴雨般地数落着,又抬手向着众伙计一划拉,“你们也是废物,就看着他这么败家,也不拦着。”众伙计把头压得更低了。 “他们拦了,我没听。”古平原一直没言声,此时开口语气极为平静,与祝晟的怒吼恰成对比。 “喔……他们拦了,你没听?那你是存心来我柜上糟蹋银子了?你知不知道三朝奉也只能喊一百两的当票,你初来乍到,不过是个四柜,就敢给一千两,就敢写五百两的当票,你、你、你……”祝晟本就体胖,从家里一路走来还没歇歇,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扯了扯棉袍上的领口,大口大口喘着气。金虎机灵,得便给祝晟搬了一把椅子,又倒了茶水,顺便把那刀接了过去。 古平原依旧心平气和:“大朝奉,请听我一言。”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说!” “方才朝奉说我打了眼,恕古某不敢苟同。” “哈,五两的东西当了五百两,这还不叫打眼?”祝晟听他还要强辩,气就不打一处来。 “若是卖,则古某无话可说,确是让柜上损失了银子。但这是当,我并没有做错。事实上,若真是卖,我也不会做这笔生意。” “死当等同于买卖,你不是给人家一千两吗?” “不错,但我之前就看出此人绝不会死当,给死当的价不过是试试他。事实也恰如我所想,若他真肯死当,我还另有说法。大朝奉,其实这笔生意的妙处就在于他不肯要死当的一千两,却拿了活当的五百两走了。” 祝晟被他一言提醒,倒真是愣了一愣。是啊,这的确有悖常理,按理说,换谁把五两的东西当了两百倍的天价,都该欢天喜地拿了银票走人,怎么却宁可要五百两也不要一千两呢? 古平原徐徐道:“他一开始脱口而出就是想当五百两,后来怕当不到这个数,便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给他五百两恰如所欲,所以他肯当,而不要那多余无用的五百两。” “银子会无用?”祝晟讥笑道。 “那是因为他一定会回来赎。多要五百两,不是多付利钱嘛。我留心观察过,他对这刀爱如性命,肯当刀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这与我们当铺无关。他只要回来赎,那么哪怕当出去五万两也没关系,到时候照收利钱就是了。”古平原极为笃定地说。 “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赎?”祝晟不信道。 古平原笑了笑,“他若不打算赎,会放着一千两不要,只拿走一半吗?” 祝晟闻言张了张口,却再也无话。因为古平原说得不错,只拿五百两正是打算回来取赎的最好证明。 祝晟又问了问当时经过,想了一想,终于说道:“古平原,你擅自做了这么大一笔银子的买卖,我且不怪你,因为铺规中确是没有写清。但是你仅凭察言观色就给了天价,须知这典当行的买卖不是这样做的。典当以当物为准,以当票为凭,当物的价值决定当票上的数额。这一次你收当的其实不是这把腰刀,而是这位主顾赎回腰刀的决心。你虽然有把握此人一定来赎当,但我不能以此为凭,更何况朝奉和伙计们若是引为前例,我这当铺就没办法经营了。” 这说的也是实情。古平原无言地点了点头。 “所以不能不罚。”祝晟想定了道,他虽然觉得古平原说得有理,但这种行为却不能纵容,“罚也分两种,你既然言之凿凿,说那个把总今日正午一定会回来取赎,那么我们就拭目以待。他若是来赎了,你总算没有给当铺造成损失,我只记你一过,年底发赏时再算。若是没来赎,那就没办法了,五百两的损失不是小数,按理说应该把你逐出当铺。”说到这儿,祝晟犹豫了一下,他虽然还拿不准王天贵派古平原到当铺干什么,但是不安好心是一定的。自己逐了古平原,王天贵那边肯定还有花样,自己难免不胜其扰。更何况这古平原天资聪颖,如果逐出他,王天贵再派一个讨人厌的家伙来,却也是头疼。想着他改了口。 “罚你关入大库闭门思过。” 古平原想不到罚得如此之轻,却也愣了一下:“大朝奉所言是正办,但是古某自信领不到这个罚。” 这一上午,当铺看上去是照常做买卖,其实除了祝晟之外,其余人都是眼观八方耳听六路,门口稍有动静就抬头瞅瞅,走进一个顾客就举目瞧瞧,都在等那把总现身。谁知到了日上三竿不见人影,过了日正当午踪迹渺然,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事情糟了。古平原这些天手脚勤快,言语谦和,并不摆四朝奉的架子,加上昨天又做主放了大家半天假,人缘已是有了,所以颇有几个人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古平原一开始若无其事,等到了晌午,他也开始心里犯嘀咕,不由得面露诧异之色。 金虎最是为他担着心,见那把总不来,急得什么似的,找个借口就往外跑一趟,站在店前左右张望。他跑得勤了,祝晟看在眼里,招招手唤过他。 “金虎,你这个月领工钱,到花名册上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改名字,这,改什么名字?”金虎摸了摸后脑勺。 “我看你猴性犯了,干脆改名叫金猴吧。”祝晟沉脸一斥,金虎这才知道触了霉头,赶紧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奇怪的是,过了午祝晟也不说话,照样做他的生意。直等到太阳落山,店铺上板,众伙计齐聚厅堂内,等着给大朝奉鞠个躬各自回家的时候,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来,看着大家道:“人心岂可恃,当物方为重。这个道理,你们今天都看明白了吧。” “明白了。”大家异口同声道。 “明白了就好。”祝晟转头道:“古平原!” 古平原早知道有这么一叫。他心里一直不服气,觉着自己不可能估错那人的心思,可是事实俱在,不容他反驳。 “大朝奉,既是当物并未按期取赎,古某认罚就是。”他说认罚,口气却不那么恭顺,带着一股拧劲儿。 “也不容你不认。”祝晟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年轻人,有点本事就自作聪明,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做生意还是要脚踏实地,总想着一步登天,早晚摔个粉身碎骨。” 古平原心头一震,他本来口服心不服,但祝晟这么一说,他觉得确是说出了自己做生意的毛病。就如同在热煤球上倒了一盆凉水,“嗤啦”一响,水雾蒸腾,散去后反倒更见清晰。 “谢大朝奉教诲!”古平原恭恭敬敬兜头一揖。 祝晟却没理会他,吩咐金虎道:“把古平原关到大库去,每日饭食减半,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就这样,古平原被关到后面的大库里。万源当有放当物的质库三座,按大小分为“小、中、大”,按种类分别为“天字库、地字库、人字库”。越是小的库,放的东西越贵重,大库中放的则是一般的家什杂物,古平原就被关在大库“人字库”中。将杂物架稍稍搬动,让出个能容一人倒卧的所在,就算是蹲了“大牢”了每日伙计前来取放当物,自然要不断进出,却慑于大朝奉声威,不敢与古平原接谈。唯有金虎倒是不时借着劳作之便来看看古平原,说上两句话,间或拿半个馒头给他。但有一件事金虎无法可想,大库中严禁火烛,此时虽然已有二月春风,但春寒料峭,库中依然苦寒,又不能生火,白天还好,到了晚间古平原冻得嘴唇发青,搓着手瑟瑟发抖。 后来他发觉库上一角有个裂隙,能容月光透过,而库中恰好有不少质当的藏书可供消磨时间,读书读得入神之际,肚饿也忘了,身寒也忘了,恍惚中觉得身回老家私塾,还在受老师的殷殷教诲,还能看到那知书达理明眸皓齿的意中人。到了放学之际,推门出去,便可见到母亲那慈祥的笑脸,听到弟妹那欢快的笑声,又能闻到家中厨房那诱人的香气。等他笑出声来,才发觉不过是黄粱一梦,脸颊上却有两道泪水等着拭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转眼古平原被关了半个月。金虎倒是旁敲侧击,打听何时能放古平原出来,祝晟一瞪眼:“等有人拿五百两银票来赎刀,就放他出来。”吓得金虎吐吐舌头,再也不敢说什么。 其实祝晟当初没想关他这么多天,事情坏在对面祥云当那个胡朝奉身上,他逢人便说万源当的这件“笑话”,跟主顾说,跟同行说,还跑到茶馆酒楼去说。要多少便当多少,真是开天辟地没听过的新鲜事。没几日太谷县就都知道,号称从不打眼的万源当出了个疯子朝奉,坏了金字招牌。祝晟自然也有耳闻,心疼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牌子,却又无从解释。 偏偏这胡朝奉还不肯善罢甘休,竟然雇了几个人,弄了几把腰刀,整日流水不断线地到各家当铺去,进门就喊一嗓子:“当腰刀!”问一声“当多少”,有多大嗓门回多大嗓门:“五百两!”当铺自然不肯当这么高的价,人家却连还价都不听,直接拿回腰刀往外就走,边走还边说:“你们不肯当,咱到万源当铺去当,那儿识货,非当个五百两不可。” 就这样整日里如同耍猴戏一样,弄得街头巷尾沸沸扬扬,成了太谷县典当行里的一个笑柄。把祝晟气得火冒三丈,嘴上大泡燎起多高,又听说王天贵知道这事儿后乐得咯咯直笑,竟是连夸古平原会办事。祝晟更恼了,把一肚子气都撒在古平原身上,怀疑整件事都是他与王天贵策划好的,自然更不肯放他,打算把他关到自己讨饶,然后顺水推舟开除出号。 祝晟都想好了,往后王天贵再派人来,也都这样照此办理,反正当铺是我在管,你派一个,我就寻个错关一个。只是这一来可苦了古平原,在大库里没日没夜,昏天黑地,偏偏他从来没起过什么讨饶的心思。就这么一天天僵持下去,也不知到哪天才是个头。 转过天来,轮到金虎打扫门堂。他心不在焉,一扫把险些碰在行人脚上,那人把脚一缩,金虎刚想赔个不是,人家已开口问道:“你是万源当的伙计吧,当铺里可有个年轻朝奉?” 金虎一讶,抬头看是个身着白衣、轻裘缓带的翩翩公子,边上一个小僮儿见他瞧得呆了,不耐烦道:“我家公子问你话呢,你傻了不成?” “是、是。”金虎这才回过神。 “四喜。”那公子叫了僮儿一声,语气里却无责怪之意。 “回这位公子,我们当铺里一位老朝奉,另两位朝奉都人到中年,并没有您说的年轻朝奉。” “嗯?”来人自然是苏紫轩,她探望了陈孚恩后,从他口中探得李闯宝藏的独得秘辛,回来后便存了心思细细寻证,却不料事情并不顺手,接连碰了几个壁,心下不免也有些焦急苦恼。这一日外出散心,走累了正带着四喜在大通桥边的野茶馆喝茶。 她虽在此喝茶,不过是借人家的地方喝水罢了,茶叶茶具都是自备,茶钱固然一分不差,还另给赏钱。一盏正宗的歪脖子龙井泡出来,清香怡人,勾得茶馆里那些平生最多只喝过“高末”的茶客一个个仰着头来闻。 苏紫轩见闲人多,也不喜多坐,喝了盏茶就要走,却听边上几个长工蹲在地上,一边喝大碗茶一边聊大天,说的就是万源当铺里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这时太谷县街面上都知道那疯子朝奉和闯黑水沼斗王府的同是一人,这就更有意思了。众说纷纭之下,都说那人其实不过是运气好,所以才在蒙古赢了商机,此番正经做起买卖来便露了马脚。 事情着实有趣,苏紫轩听了几句也听入了神。她听到蒙古的那一段经历时,心下不免骇异,这个人有勇有谋,绝非一时好运,想不到生意人中竟有这样的异才。后来又觉得那万源当铺听起来好生熟悉,略一想便记起,可不就是陈孚恩托自己赠画的那间当铺!当初听陈孚恩说起,就觉得那年轻朝奉不是一般人,莫不是与眼下听到的“疯子朝奉”是同一个? 她动了好奇心,思量着左右无事,便携着四喜来此寻人。此刻一听说没有年轻朝奉,她追问了一句:“你们柜上有几个朝奉?” “三……”金虎猛然醒悟。对啊,现在柜上有四个朝奉,这秀气公子问的,莫非是古平原? 想到古平原如今的处境以及祝大朝奉那张难看的脸,金虎噎了一下,瞪大眼睛不知该怎么答了。 苏紫轩一看就断定,这小伙计必定有所隐瞒,也不再问他,直接抬脚进了当铺。苏紫轩一进来自然是众人目光焦点,她毫不在意地扫视全场,当铺里果然只有三个朝奉,余者皆是伙计,看不到那一晚在无边寺见过的年轻朝奉。苏紫轩回过头看了看跟进来的金虎一脸紧张的样子,略一沉吟,将手上一直把玩的那把扇子往柜上一递,笑吟吟说了声:“当!” 丁二朝奉接过来,打开一看,身子立时就唬得一矮。抬头看向苏紫轩,见她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知道麻烦不小,急忙走到祝晟身边,将扇子展给他看。 祝晟也是大大地一皱眉,看看扇子又看看苏紫轩,看看苏紫轩又看看扇子,最后走过来将扇子轻轻往回一推。 “这位老客,对不住,这扇子我们不当。” 苏紫轩故作惊讶道:“为何不当?是当物不值钱?还是太值钱了你们这当铺当不起?” 话里有刺!祝晟心想这几天怎么这么不顺,让古平原弄得当铺灰头土脸倒也罢了,眼下又来了个弱冠少年明讥暗讽。这不是流年不利嘛,莫非是“破五”那天拜财神,有人心意不诚得罪了神灵? 朝奉的脸虽然酸,也分对谁。苏紫轩一看就是非富则贵,大有来头,做生意的岂敢平白得罪。祝晟堆出笑容,摇了摇头:“这扇子谁敢说不好,只是当不得。” “为何呢?”苏紫轩不解地问。 祝晟心里气大了,心想你是扇子的主人你不知道?这扇上的诗是本朝高宗乾隆皇帝御笔亲题,下面还衿着“长春居士”的小印。这玩意儿谁敢当!当了就是轻慢亵渎本朝列祖列宗,那是抄家流放的罪名。他又转念一想,像这样的御扇,不在宫里便是钦赐功臣勋贵,而且必定记档,赐给谁了都是有档可查,如果失于保管流落出去,被赐之臣也有罪,所以没有不善加看管的。若是臣下犯了抄家之罪,那么所有赐物都要缴回宫里,一样不许流落民间。 莫非是从宫中盗出?祝晟想着自己摇了摇头,宫里宝贝多去了,且瓷器玉器金银珠宝都没记号,傻子才偷这把扇子。那就是王公贝勒家的公子哥不懂事,拿家里御赐的东西出来当,但这种事京城和津门常见,说什么也不会跑到山西来当。更何况苏紫轩气度高雅,半点纨绔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祝晟猜不透苏紫轩的来历,又想着赶紧了结此事,只得泛泛道:“拒当总有道理在里面。有时候不方便说,还望公子海涵。不如去别家看看,像是对面祥云当,听说常肯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想把祸水往外推,谁知苏紫轩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你不肯当,我也不勉强。只是你说了不算,让你们那个当腰刀的疯子朝奉来与我说。”苏紫轩的眼睛真毒,只这一会儿工夫,就看出眼前这三个朝奉里大朝奉老谋深算、二朝奉谨小慎微、三朝奉平庸自守,都不是“疯子”。 祝晟听她指名要见古平原,当时就是一怔,心下大起警惕,难不成这又是王天贵做的什么套子?又或者是胡朝奉的新花样?想着他沉了脸,口气生硬地说:“本店没有这个人!” “没有?”苏紫轩也不急,拿着扇子摇了摇,她自然知道手里这把扇子的分量和朝奉不敢收当的原因:“那咱们就耗着,或许一会儿这个‘没有’的人突然就有了呢。你说是不是,四喜。” 四喜在一旁也是嘻嘻一笑。她跟着苏紫轩扮书僮已有几个月了,此时学得惟妙惟肖,再也不必担心有人认出自己是个“雌儿”。 “公子,这店里实在太穷,连个座椅都没有,我去那边酒楼叫桌酒菜,让他们连桌子一起送到这儿,您边吃边等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苏紫轩瞟了一眼祝朝奉。 祝晟为之气结,怕的就是她不走,没想到还真赖上了,居然还要搬桌子吃酒席,再要传出去岂不更是笑话,自己这店今年就甭想正经做买卖了。 “金虎。”祝晟一时想不出善策,又怕事涉王天贵中了圈套所以不敢报官,只得从权道:“去把四朝奉叫出来。” 金虎巴不得有这一声,他转到后面打开大库的门,古平原正在席地而坐,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宋人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金虎一进来就说:“恭喜四朝奉,大朝奉让我放你出去。” 古平原这半月虽然不出门,但有金虎通风报讯,所以街面上的消息并不隔膜,知道祝晟此番这一气非同小可,怎么会这么快就把自己放出去呢? 等到金虎讲了缘由,古平原也弄不清那一主一仆为何定要寻自己说话。在库里憋了半个月,乍一出来吸一口气伸了伸腰,就觉得全身舒畅无比。但他随即想到常四老爹还被关在大牢里,一晃已经快两个月了,肯定更是难受,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敛了几分。 他随金虎来到前柜,先向祝晟和二朝奉、三朝奉施礼打过招呼,祝晟阴着脸没言语,指一指道:“这二人一定要你出来接洽,便由你去招呼吧。”丁二朝奉赶紧上前,小声把那扇子不能当的理由三言两语讲给古平原听。 古平原一听就懂,边听边向那当主看去。像苏紫轩这样的人物,任谁看了都是过目不忘。古平原自然也不例外,立时就认出是那晚在无边寺见过的公子。就见她一身素白色的缎袍,雪狐大氅披在肩上,只腰间系着一块青色的玉佩,看上去十分飘逸潇洒。 苏紫轩也在向他凝目,见出来的这个年轻人虽只穿着葛布棉袍,腰间系条纯色绸带,衣着寻常,但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齐,特别是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劲气内敛的精气神儿。 这正是陈孚恩让自己找的人。苏紫轩气度从容地说了句:“你随我来。”说着转身便出了当铺。 古平原看了一眼大朝奉,祝晟巴不得这古里古怪的公子赶紧走,略略点了点头,古平原便跟了出来。 苏紫轩一直走到一个街角僻静处,这才停住脚步:“方才我听那大朝奉说,你叫古平原?” “贱名何足挂齿。”古平原拱了拱手。 “你可记得,我们在无边寺见过一面。” “不错,确曾有一面之缘。当时古某夸夸而谈,未免有污清听,还望公子见谅。未请教……” “哦,我姓苏,名紫轩。” 古平原道:“原来是苏公子,方才所当之物……” “不谈这个。你可认得陈孚恩,那夜你是不是去寺里还了他二百两银子?” 古平原这才大大一愣,重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苏紫轩一番,犹豫着问道:“你是……” “你不必疑惑,陈孚恩与我也不过泛泛之交。听说他远戍伊犁,那晚我也是前去探望。”苏紫轩大大方方道,“没想到他却托我赠你一样东西。” 古平原大出意外,“什么东西?” “一幅董其昌的手卷。他说与你一席谈,如同再世为人,感激你的当头棒喝,把这手卷留给你做个纪念。” 古平原在当铺也算有段时间了,一听是董其昌的手卷就知道价值不菲,立时摇头道:“我无功不受禄,实难愧领,请苏公子将手卷还回去吧。” “哦。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趟伊犁。”苏紫轩揶揄地一笑。 古平原有些尴尬,伊犁天高路远,自己说话的确是有欠考虑,但陈孚恩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要。 “要我说,你收下无妨。那陈孚恩都说了,听你的话才有此番再世为人,你不就是他这一世的老子?老子要儿子点孝敬,又算得了什么?”苏紫轩调侃道。 古平原啼笑皆非,忽然灵机一动:“既如此,我将这手卷转赠与苏公子好了。”苏紫轩道:“你我萍水相逢,我才是真正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要是拿了这手卷,异日原主儿知道了,非骂我见财起意不可。” 古平原再度无言。他平素口才也算佼佼,此刻遇到苏紫轩却只有甘拜下风。 见他为难,苏紫轩倒替他出了个主意,“那陈孚恩此去伊犁云天路远,总要一年半载之后才能安顿下来。等到了那时,你若真不想要这手卷,便将它卖了,换成银票托票号汇去给他,岂不是好。” 这倒真是个高招。见古平原答应了,苏紫轩便说:“手卷我没有带在身上,好在我住的客栈离此不远,你随我去取一趟吧。” 古平原听了无话,便跟着这主仆二人沿着城墙根儿向南走去。经过一间义学,听着里面的朗朗读书声,苏紫轩忽然开口:“古先生。” 古平原一愕,“古某是个生意人,苏公子不必太客气。” “我听你谈吐文雅,从前必是读过书吧。”苏紫轩指了指义学的大门。 古平原不愿多说:“是读过几年书,不过毫无所成。” “书读多了就成了书呆子,有了脑子却没了胆子,便是要恰到好处才妙。” “苏公子高论。”古平原淡淡一笑。 苏紫轩奉承他两句,其实是有意套他的话。她随京商大掌柜张广发来此,知道背后的李万堂必是对晋商大有图谋,自己身处其间,如何左右逢源,确实是为之不易。古平原也是晋商一员,行事出人意料,倒是引起她的兴趣,颇想看看此人是何成色。 “我先前听说你把已经赚得的二百两利润送还回去,还当是你一时糊涂,现在又得知你居然把五两的腰刀当了五百两,这种事情并不是糊涂人能办出来的,必有个道理在吧?” 古平原扭头看看她:“苏公子岂不闻现在街头巷尾都在叫我‘疯子朝奉’。” 苏紫轩抿嘴一笑:“这倒也是一解。不过我见了你后,却觉得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一半?” “你有疯子的胆量不假,却是谋定而后动。就算那把腰刀,我也敢断言,你必有收回那笔当银的把握,这才肯做这笔生意。” 古平原听了这话大是意外。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苏公子居然还是自己的知己,不由得也有些感慨,开口道: “生意分两头,一头卖,一头买,‘信’字便是系在中间的绳子。还二百两银子是让顾客信我,当五百两银子是我信顾客,这样的事情如有可能,我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去,直到将这根绳子变成连黄河怒涛都拍打不断的铁索。到了那时候,我的顾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会随我而来,那样的生意才是万世基业。”古平原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索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在这个素不相识的苏公子面前一吐为快。 苏紫轩半天没有说话,走出好远才慢慢道:“我认识一个姓李的大商人,凡事总是利字当头,然而也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无往不利。” 古平原想了想道:“做生意当然要图利,利与信其实是一体。” “这话怎么说?” “利与信就好比悬在腰间的一柄钢刀,利是刀刃,信是刀鞘,有鞘无刃不能生财,有刃无鞘害人害己。你说的那个大商人,只怕是刀法好,一柄刀在手中耍得妙,虽不还鞘却也始终没碰到自己身上。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朝一日不留神,砍断了我方才说的那根绳子,再想生财图利,只怕是天方夜谭。” “唔。”古平原没察觉,苏紫轩听了这番话后悄悄放慢了脚步,四喜凑近发觉她脸色有些苍白,吓了一跳,忙问:“公子,你可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苏紫轩怔怔地看着古平原走在前面的挺拔身影,声音里带了一丝迷惘:“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怕他呢。” “怕他?”四喜将嘴惊讶地嘟成一个圈,向前一指古平原。 苏紫轩摆了摆手:“你这丫头,这么大声做什么?也不怕人听见。” 四喜跟着苏紫轩这么久,从没听这位小姐说过一个怕字。在承德被人连夜搜捕,逮到了就是一个死,几次险象环生,苏紫轩依旧镇静自若,此刻却说怕这手无寸铁的当铺朝奉。四喜站在城墙边上发了一会儿懵,见苏紫轩走得远了,这才晃晃头快步撵了上去。 等到了苏紫轩住的八仙客栈,古平原进去一看,这一对主仆派头大得吓人,不过两个人,竟包了一座小院,共有三间房,十分宽敞干净。苏紫轩好像再不愿与古平原多说什么,直接取出那幅董其昌的手卷交予他。 “我打一个收条好了。”古平原便寻笔墨。 “不必了,当初我接这件东西,也没留什么收条。你拿了东西便走吧,我要休息了。”苏紫轩竟似下了逐客令。 古平原不想这公子竟是个忽冷忽热的性子,再要说什么也是自讨没趣,默然一揖,往院外便走。 正到院门口时,就听门外一人吟哦:“芙蓉作帐锦重重,比翼和鸣玉漏中。共道瑶池春似海,月明飞下一双鸿。”人未到声先至,带着一丝轻狂,“苏贤弟,兄昨夜梦中得诗一首,特来与你会会文。” 古平原一听这诗格调低下,走的近似淫邪一路,便是一皱眉,听上去此人与这苏公子甚是熟稔,不知这看上去是人中骐骥的公子怎会有这样的朋友。他想着闪身一避,院外那人正好一步跨进来,苏紫轩在屋中没出来,四喜迎出来道:“李少爷,你怎么又来了,我家公子不是说除了柜上的事情之外,他概不见客嘛。” “这就见外了!你说买卖上的事情,那是张掌柜在管,咱们的交情可在买卖之外。”这人受了一顿排揎也不恼,涎着脸还要往下说,忽一转头看见正在瞠目望着自己的古平原,吓得往后一仰身,指着古平原的脸,“你、你、你不是……” 他一只脚刚踏进院,古平原就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在关外被自己救了的京商大少爷李钦。就见他那身打扮可特别,长衫马褂配了一双崭亮的皮靴,上衣近胸口处特意开了一个口袋放着金链怀表,光头不戴帽却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不土不洋的派头怎么看怎么别扭,偏他自鸣得意,手里面还拎了一根文明杖。 当初古平原带驼队出太原府十里,便在路上遇到了张广发与李钦,只是两路人马交错疾驰,他又有要务在身,实在不能脱身去追,只得作罢。后来回到山西,他也没想到这两个人时隔这么久还没有走,而且就在太谷。古平原这时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冷静,兼之这些日子的遭遇,也愈加磨练了他的心性,所以他已不像关外一把扭住张广发那样,而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李钦,声音中略带了一丝悲愤:“是我,古平原!好久不见了,钦少爷。” 四喜没想到这两人竟是旧识,隔窗而望的苏紫轩更是看出古、李二人不只是认识那么简单,否则李钦的脸也不会扭曲得那么厉害。 李钦大惊失色!他那时也在官道上看见了古平原,当时只是一晃而过,事后还以为是长得像看迷了眼。因为在他心里,那个流犯万无此理会到了山西。当初在山海关外,一杯药酒迷倒了古平原,李钦事先并不知情,他也并不把这个流犯的死活放在心里。只是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大少爷,答应贱民流犯的事情却没做到,觉得丢了面子,过后不久也就撂开了手。 李钦垂涎苏紫轩的美色,硬要跟着来山西,却不料苏紫轩主仆虽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对他始终不假辞色,面上总是淡淡的。时间一长,李钦虽然半颗心还挂在苏紫轩身上,但另外半颗心早就飞出去拈花惹草了。他是大少爷身份,只有张广发得了李万堂的令可以管他,但是张广发自打来到山西,就按照李万堂的安排在暗中筹划调度,忙得是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来管李钦。李钦得其所哉,整日泡在花月楼、琵琶馆这些地方。他身上的银票源源不绝,那些娇娃自然放出手段迁就于他,迷得李钦是神魂颠倒,将秦楼楚馆当了李家公馆,只顾得花天酒地,一段时间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今日他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劲儿,看着那些庸脂俗粉在自己面前奉承谀笑就觉索然无味,想起苏紫轩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心里立马就痒起来。于是甩开几个妓女拉扯的袖子,步出大街,径直来客栈寻这主仆二人。 人倒是一寻就见,只是没想到院子里还有一个古平原。李钦猝不及防,心里头一个想法就是,这流犯是专跑来报仇的。在他想来,流犯都是成群结伙的凶神恶煞,连忙往左右看了看,虽然不见有旁人,但毕竟不放心,指着古平原张口恫吓道:“古平原,你要做什么?这是中原文明之地,隔条街就是县衙门,你可不要胡来!” 古平原原本没有“胡来”的心,被他一言提醒,心想这李钦小小年纪却性情狡诈,我救了他一命,他不但不报答,反倒一翻脸将诺言用药酒替了,害得我险些命丧山海关。他此刻畏惧,不过是因为事情突如其来,一时举止张皇,我何不将计就计吓他一吓。 古平原心念电转,转眼间就有了主意。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几步,猛回头逼视李钦,冷笑道:“钦少爷,昨晚上那俏妞儿伺候得你还满意吗?人家可说了,赏钱给得不少,算是个双赏,要我替她谢谢你呢。” 李钦听了更慌,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这是古平原依常理推出来的。李钦好色,他在关外就有目睹,方才进院时又吟了那么一首歪诗,想见得到了太谷也不老实。古平原这么说是有意做个铺垫,为李钦信实下面的话拴个扣。苏紫轩见古平原一副至诚君子的样子,却三言两语把李钦说得晕头转向,心里暗自好笑,轻咳一声唤过四喜,打算袖手旁观看场好戏。 “我怎么知道?这你不必问。昨夜你快活之时,想必也没有工夫向窗外看一眼吧!”古平原继续吓他,见李钦脸上变色,知道火候足了,忽然换了凶恶之色,一瞪眼道:“我这一趟入关,是和十几个马贼兄弟一起来的,专为寻那张广发。你若晓事,痛痛快快把那人的下落交待清楚。如若不然的话,实言相告,此刻就有两张强弩瞄着你,古某只要轻轻一拍手,你立时就能听见两根精钢矢在你脑中相撞的声音!” 李钦惊得一跳,忙不迭地左右四顾,其实古平原说的都是没影儿的事儿,但他疑心生暗鬼,瞧过去就觉得房檐屋后墙头处处都是埋伏,拔腿就想往外跑。古平原也不拦他,只悠悠道:“院内两张弩,院外可就不止两张了。” 李钦一刹步,气急转身问:“古平原,你想干什么?你以为这里是荒郊野岭可以随便杀人么,杀了我,你也甭想有好下场。” “古某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也没想图个好下场。不像你,钦少爷,生来穿金裹银,锦衣玉食,你倒想想,和古某换这条命,到底值不值?” 李钦当然觉得不值,但他怕是怕,与张广发之间的情谊却深。张广发一生没有婚娶,在李府当差后就一直带着李钦玩儿,与他共处的时间比李万堂见李钦的时间还长。虽是主仆的名分,可是李钦真拿张广发当自己的亲叔叔看,这一点是古平原没有料到的。 李钦不肯出卖张广发,言语闪烁目光游移,古平原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在打歪点子。想了想有了主意,再逼上一步:“你不说也没用,这城里四门我都设了埋伏,只要张广发露头,必定挨上一箭。” “你怎么知道张大叔就一定在这儿,实话告诉你,我是自己一个人!”李钦气急败坏地说。 “你这不是实话,你以为我事先没有打听清楚?他就在这城里。”古平原怒道。李钦以诈对,他便以诈还,果然看到李钦一阵气馁。 “好,我告诉你,他出城去了,大约酉时从东门回来。”李钦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多谢了。”古平原面无表情道,“我自去找他算账,你若想保命,就离东门远着些。”说罢急匆匆往外边走,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李钦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过关,大喜过望,一颗心原本悬在嗓子眼,此时长出一口气。见苏紫轩主仆一直在侧,他故作镇静笑嘻嘻地走过去,翘了翘大拇指道:“怎么样,让他上了我一个大当。” 四喜旁观者清,知道其实是李钦已经上了古平原一个恶当。撇了撇嘴,瞅瞅苏紫轩,见她微微摇了摇头,便把嘴闭上了。 “我得去找张大叔,告诉他这事儿去,少陪了。”李钦琢磨着古平原这会儿已经走出一条街去了,急急要走。 苏紫轩突然发声,“那古平原是什么人,怎会与张掌柜有仇?”与李钦结梁子不稀奇,但张广发自来山西便闭门不出,如何会与人结怨? “他是个流犯,在关外就找张大叔的麻烦,想不到跟到这儿了。对了,我还没问你们,他怎么会找到这家客栈呢?” 这正应了那句“说来也巧”。四喜开口便道:“他怎么会是流犯,分明是万源当铺的朝奉嘛。” “他是万源当铺的朝奉?”李钦也愣住了。 “四喜!”苏紫轩把脸一沉,四喜一吐舌,这才发觉自己又犯了嘴快的毛病。 “你快去找张掌柜吧,其实也不必加意提防,我看那古平原性子沉稳,不像是勾结马贼逞凶的人。” 等李钦匆匆走了,四喜见苏紫轩倚在窗前若有所思,她不敢打扰,自去烧水泡茶,整理房间,良久才听得身后苏紫轩低低地说了句:“这倒是有趣……” 五、把钱借给最有钱的人 李钦穿街走巷,脚步如风,急急忙忙赶到鼓楼大街上一处叫做“大平号”的票号,进门就往后院去。这间票号门脸不算太大,但里面却是深邃静谧,足有四重院落之多。李钦一直来到最后一间院子,也不说话直接推开正房的门,一挑帘就进。 张广发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一件玄色夹袄,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拿着支老竹节杆象牙嘴儿的短烟袋吸着旱烟。面前有两个人,看上去都是他手下的生意人,正在密谈,其中一人正说道:“这笔银子太难凑了,已经想办法把十几处买卖的头寸都调了来,货也贱着价卖了,还是不够。是不是派人到京里,让李老爷再想想办法?” 张广发吐出一口烟,摇摇头:“老爷就交代咱们这一件事儿,还要让他操心么?这笔头寸一定要凑足,老爷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信儿来,可别误了大事。” 正说到这儿,李钦冷不丁闯进来,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张广发见李钦颜色慌张,气喘吁吁,便摆了摆手,对那二人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做事,总之要抓紧,从头到尾再筛几遍,一定要把银子凑出来。” 李钦见房里没人,刚要说话,张广发已经把脸一沉:“钦少爷,离京时老爷怎么说来着?你这些日子又跑到那种地方去了吧,你要是再这么胡闹下去,可别怪我按老爷的吩咐,把你送回京去。” 李万堂的原话比这还重十分,他告诉张广发,如果李钦不好好学做生意,张广发有权代他行家法。李钦自然心里有数,所以不敢硬顶,好在有话说,不愁岔不开话题。 “方才我遇到古平原了!”李钦此刻也没有心情卖关子,一张口就直奔主题。“谁?”张广发耳中听得清楚,却不敢相信,睁大眼睛问了一句。 “怎么样!张大叔你也不敢信吧,一见面也吓了我一跳。就是那个在关外要找你麻烦,后来被你药倒了的流犯。” “这不可能,他是流犯,不可能出关哪。”张广发又问,“你看准了?” “哎呀,我的张大叔,何止看准了,我还与他交谈了几句。这小子可够狠的,说是勾结了马贼,带着强弓硬弩来寻你报仇。这不,我撒腿就跑来报信了。” 张广发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将当时情形详细问了问,沉吟片刻,忽地哑然失笑:“我说钦少爷,你这么个伶俐人儿,怎么也上了这么一个大当。那古平原分明是从关外逃进来的,能保住条性命就不错了,还说什么勾结马贼?他要有那本事,当初在山海关就下手了,还会巴巴地上门,献什么偷运盐巴的计策?” 李钦被一言提醒,猛然醒悟过来,拳掌互击,叫了声:“对啊!” “我看那苏紫轩才是机灵,想必是早就看出此人的诡计,你想想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分明是半点不信嘛。” 李钦愣了一下,咬了咬牙,脸腾地就红了。他被古平原摆了一道还在其次,当着苏紫轩的面被人当猴耍却是难忍。正咬牙切齿时,张广发叹了口气:“这人也算心思深沉,我敢打赌,他激得你心浮气躁,料定了你会立时来找我,必然紧随其后。眼下这‘大平号’是落到他的眼里了。” “他怎么会到了这儿呢?”李钦不解地问。 “自然是追踪你我二人而来。如此坚韧不拔,倒是不可不防啊。”其实张广发只说对了一半,古平原冒死入关确是为了找张广发,但是至今滞留山西却非本意。只是张广发本事再大,也猜不到古平原入关之后的一连串遭遇。 “你说他现如今在万源当铺当了朝奉?”张广发沉吟着说。 “是,我是听人这么说,应该假不了。” “不成,眼下正是紧要关头,老爷交代的事情不容有失。这个古平原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留在这儿,免得节外生枝。” “那大叔你想怎么办?” “哼!”张广发冷冷一笑,“这怪不得我心狠,自然是报官,把他押送回奉天大营去!” 李钦倒是犹豫了一下,“流犯私逃出关,被抓回去,只怕性命难保……” “那是他的命,谁让他不安分守己留在关外。”张广发的脸硬得像块石头。 张广发猜得一点也不错。古平原的确紧随着李钦,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直到来到“大平号”,见李钦登门直入,古平原就知道那个陷害自己沦落关外成为流犯的京商大掌柜张广发,必定就在这处票号里。他心潮起伏,不自觉地用手紧紧按着胸口,只觉得呼吸间一阵发痛。 是,自己是找到这个人了,可是眼下这处境,能上门去理论吗?当初在关外,自己手里拿着一张好牌,那张广发仍是宁可背信弃义,也不愿说出当年的真相。现如今自己被王天贵捏在手里,倘若贸贸然去找张广发,人家把自己撵出来是轻的,万一被押到官府,那才真叫死得不值。更何况现在自己还牵连着常四老爹的一条命。想了又想,古平原知道眼下还奈何不得张广发,只能从长计议。他长出一口气,狠狠地看了一眼“大平号”的金字招牌,忽然心中一动,转头进了旁边一家南北货栈。 古平原在货栈里转了一圈,假装买些访亲问友的干货,表面上问货色,其实东拉西扯问的都是对面“大平号”的买卖。货栈伙计整日迎来送往,练就的嘴皮子功夫,闷葫芦也能让他逗得开了嘴,更何况古平原是有心问话,结果牵连不断,问出一堆事情。他在货栈待了半个时辰,手上拎了半条陈火腿、两盒蜜饯,要问的话也全都打听明白了。最后古平原又问了一句:“方才你说,这大平号自去年底就歇业了,到底是哪一天呢?” 伙计仰着脸呆想了一阵,说了个日子。古平原心中一算,发觉那正是自己在太原城外遇上张广发和李钦二人不久之后,暗自点了点头。他到柜上把账结了,拎着东西一路回到万源当,把火腿和蜜饯交给金虎,说:“晚上给大伙加个菜,蜜饯每人分点吃了吧。” 金虎一直担着心,“那公子不当了?” “不当了,我把他送回客栈去了。”古平原淡淡说,“大朝奉可在后面?我去禀告一声,依旧回大库去。” “四朝奉,您、您还要回去啊?”金虎于心不忍。 古平原笑笑,拍了拍金虎的肩:“没说放我出来,自然是还回去。” “朝奉们和在柜上十年以上的大伙计都在后院议事呢。” “议事,议什么事?”古平原还真不记得当铺里曾经召集过这样的会议。 金虎摇了摇头:“方才你一走,来了个人,送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大朝奉看了之后,就把他们都叫到后堂去了。而且让咱们守着,不让外人到后面去。” “哦。我去看看。”古平原虽然被关,但四朝奉的身份没变,此时去后堂也不算擅闯,金虎却只能留在前面。 “我再问一遍,谁去?”古平原刚刚来到后堂小院,就听从正房里传出祝晟的问话。正房门窗紧闭,但祝晟的声音不小,所以清晰可闻,只是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他问了半天,房中一片寂静,居然没有人搭这个茬。要不是古平原确知屋中此刻至少有七八个人在,还以为祝晟在自言自语呢。古平原起了好奇心,也不进门,就站在院中听着。 “难道要我一个人去不成!”祝晟许久等不到回答,声音中带了怒气。 “大朝奉,您别生气,大家伙儿不是被去年那事儿给吓怕了嘛。”丁二朝奉讷讷地说。 “我知道,可那是事出有因,又不是冲着咱们万源当来的。”祝晟的声音也有些无奈。 “大朝奉,容我说句话。”开口的是三朝奉,最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在这场合居然敢做仗马之鸣,古平原就知道事情绝不寻常。 就听三朝奉说道:“那些主儿可都是亡命之徒,您说不是冲着咱们万源当来的,这我信。可是万一他们一翻脸,‘伸手五只令,蜷手就要命’,去年小七子死得那么惨,一同去的几个伙计,回来之后都辞了柜,还不是害怕今年又要去吗?” “是啊。”丁二朝奉在旁帮腔,“咱们是开当铺的,这笔买卖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做,大朝奉,这值得么?” “唉!”祝晟闷声不语听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从去年回来,也不打算再做这笔买卖了。可是没想到今年接二连三地出事。一是流犯的生意做不成,这件事你们不用劝,我主意已定,不会更改。二是那把腰刀的事情一出,当铺的生意眼看着差了许多。两样事情加起来,如果眼下这笔获利必丰的买卖再不做,那么万金账到了年底就真的就没办法看了。你们都知道,往年我之所以能到泰裕丰去骂个痛快,嘿嘿,全靠了这万金账上挑不出毛病。可要是这么弄下去,恐怕今年要反过来,让那王天贵登万源当的门来骂我了,这我是绝不能忍的!哪怕是提脑袋去做,我也要去!” 祝晟顿了一顿,紧接着又说:“只是我一个人不行,至少还要再去一个赶车的。我把话说在头里,今年跟我一起去的,年底红利加半!” 半数红利的确诱人,可屋中依旧是一片沉默,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就在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当口,门被人推开了! “古某不才,愿随大朝奉走一趟。” 说话的自然是古平原。他一出现,众人的目光都惊愕地落在他的身上。祝晟也是大出意外,怔了怔才道:“你愿意去?” “对!”古平原神定气闲地往屋中一站,正对着众人质疑的目光。 “你在外面怕是听了一会儿了。”祝晟嘴角忽然有一丝讥笑,“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做这笔买卖?” 古平原摇了摇头,他只是听出凶险,却并不知内情。 “呵呵!”祝晟笑了出来,“你们听听,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巴巴地来抢这半数红利,岂不是可笑!” 古平原静静听着祝晟的奚落,等他话音一落,立时接上:“真要是提着脑袋去做的生意,要半数红利也是应该,难道说大朝奉反悔了?” 祝晟眼中闪过怒意:“我自然不会反悔。你既然抢着要去,那就让你去!二朝奉,事前的准备,都由你交代给他。” “古老弟,你算是给咱们解了个围,我先谢过了!”丁二朝奉举了举杯。他按照祝晟的话向古平原交代这笔买卖,却不是在当铺,而是挑了家二荤铺,要了里面唯一的单间雅座,点了兔脯、鸭掌、油炸花生米、香椿豆芽这么几样下酒小菜,算是做个小东。 “不敢当!”古平原也一饮而尽,他虽然对这笔买卖不知底细,却也不忙着问。丁二朝奉既然选了这么个地方,又一反常态请自己喝酒,那必是有番话说。 “唉!”丁二朝奉未语先叹,踌躇了好一阵,才问出一句,“古老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点天灯?” 古平原心中一跳,故作镇静道:“知道!” “点天灯”这个词听上去不怎样,真知道或者见过的,却听了就寒毛直竖。那是一种极其酷烈的私刑,把人当根蜡烛点,将人用铁链倒吊起来,从脚到头浇上油,然后一把火点起,熊熊火焰冲天而起,直到烧为焦炭。点天灯还有“烧寸香”这一说,那就更惨了,从脚跟处一点点烧起,疼昏了就用凉水泼醒,直到把人活活疼死。 关外俗称“胡子”的土匪极多,胡子闯到富户家里,逼问家产靠的就是私刑。最轻的是用“猫太太”,把一只大花猫往人裤子里一塞,裤腰裤腿扎紧了,用篾条在外面使劲抽那猫,猫就用爪子在人身上拼命挠,一会儿就鲜血淋漓。最惨的就是点天灯,但一般来说,除非与胡子有仇,不然不会用上这样的惨刑。 古平原在关外军营一待五年,剿匪他也去过,亲眼见过富户的后代为了报这血仇,给军营管带塞了大笔的银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逮到的胡子也绑起来点了天灯。那场景,活似地狱一般残酷,至今想起来还不寒而栗。 “那我就不费心解释了。”丁二朝奉微微闭上眼,“为什么我说这趟买卖是玩命儿的买卖,就因为去年这个时候,咱们当铺里有个伙计被人点了天灯。” 古平原脸色不由得一变,“莫非是买卖上起了纠纷?”那也不至于这么狠,当铺朝奉是招人恨,偶尔也有拿着尿壶往柜里泼的,可那不过是寻常闹事,点天灯可是一条人命哪! “买卖?跟买卖没什么关系,说起来也是老主顾了,生意一向做得和气,说句老实话,是咱们不敢得罪人家。” “说来说去,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哪?”古平原终于忍不住问了。 “去此六十里,是太行山的余脉,称为恶虎沟,最是山势险要的一处所在,却也是通往晋东的要地。往来客商欲行其速,这里往往是他们不得不走的一个地方。此处老早起就盘踞着一股恶匪,打头的大寨主诨名‘紫面虎’,姓吕,单名叫个征字,据说这山寨在他手里已经传了三代了。” 是这样的主顾,古平原稍一寻思就明白了,“您说的这笔买卖是贼赃?” 丁二朝奉点了点头:“你是聪明人,我一说你就懂。这伙土匪里哪有什么识货的,可手头好东西一年积攒下来着实可观。来的又容易,虽然谈不上给钱就当,可是那利润在万金账上是头一份。”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几乎占到咱们当铺一年利润的两成!” 古平原不解地问:“土匪既然要脱手,为什么不找买家,却找当铺呢?” “你想啊,土匪手里的东西太杂了。皮货、金银、玉器瓷器、古玩字画,甚至还有名贵的药材。这些东西真要卖起来,得找多少买主?又有几个敢去?只有找当铺一股脑全收了才行。再说死当其实和卖差不多。” “哦。”古平原这才明白,“既然如此,这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有利可图,正该好好维持关系。怎么会闹到点天灯的份儿呢?”古平原其实对“收贼赃”这件事并不赞同,但他知道,当铺眼下就靠这笔生意翻身,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这事儿说起来也真是命中注定。”丁二朝奉夹了一筷子兔脯在口中慢慢嚼着,脸色无比凝重:“与土匪交易一来有风险,需要老成持重的伙计去;二来担心走漏风声,毕竟传到官府去会有麻烦,所以当铺里只有朝奉和十年以上的伙计才有资格去做这笔生意,因为他们都有身股,与当铺利益休戚与共。咱们当铺有个小伙子叫小七子,打十二岁起在当铺做学徒,去年正好干满十年。去恶虎沟交易,按例是自愿报名,他却抢着说要去。咱们也没多想,反正多冒一分风险多拿一份银子,还当他是一心想赚钱,祝大朝奉就带着他和另外两个伙计一同去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小七子要上守卫森严的山寨,其实是另有目的。当夜他居然劫了个女人要逃下山,可是他不知道口令,路也不熟,还没闯到第二道隘口,就被人抓了回来。从头到脚被捆成个粽子,丢到了聚义大厅里。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了,祝晟急得直跺脚,没奈何只得仗着十几年的老交情,去向那大寨主吕征求情。吕征也是看在老交情份上,答应说只要小七子不是奸细,那就可以饶他的死罪,剁一只手放下山去。祝晟千恩万谢,本以为这件事就结了。可是等到了聚义大厅一审,那小七子不但不感谢吕征的活命之恩,反倒梗着脖子直叫,非要带那女人一起走。这下子把那三当家气得哇哇直叫,原来跟小七子一同逃走的,正是三当家新娶的压寨夫人。 “想必是那小七子从前认识的女人吧?”古平原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丁二朝奉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是他表姐。两个人早就私定了终身,他表姐在一户地主家当帮佣,只等来年契约一满放出来,就要完婚。谁曾想恶虎沟劫了这家地主,又绑了几个人上山,其中就有小七子的表姐。三当家看上了她的姿色,硬是给留到自己房里了。唉!”说着,丁二朝奉一仰脖又饮了一杯酒,“小七子是个情种,这一年里一直想上山救人,可是苦无门路。偏巧当铺就有这么一条路,你想他肯放过吗?” 古平原也是神色黯然。只听丁二朝奉接着愤愤地说:“那三当家真是个王八蛋,一听说小七子执意要带那女人走,居然……居然当着聚义厅那么多人的面,就把小七子的表姐给糟蹋了,一边作孽一边还冲着小七子大喊,‘你瞧好喽,她不是你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我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古平原听得心里一股火往上拱,“啪”地一击桌子,怒道:“这是要遭天谴!盗亦有道,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他等闲不说一句粗话,这是真气急了。 “谁说不是呢!谁听着都恨不得把牙咬碎了,那小七子更是把眼眶都睁裂了,偏偏捆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口中破口大骂,他越骂,人家三当家弄得越来劲儿。后来还是祝大朝奉怕小七子白白送了性命,流着泪过去挡在了他身前,用手使劲儿捂住他的嘴。” “山寨里就没个有血性的管管这事儿?” “唉,那大寨主吕征为人最是护短,觉着这事儿已然如此,虽说山寨有不是之处,可也没有叫自己兄弟扫脸的道理。就决定把小七子撵下山去,原本说的剁手就算了。” 本来这事儿也就完了,但是谁也没想到,小七子真是气炸了肺,气昏了头,等到一松绑,跳着脚指着那伙山匪冲口说了一句话,结果把命丢掉了。 “他说什么了?”古平原疑惑地问。 “去年开春的时候,恶虎沟的二当家下山做买卖,被官兵拿了,小七子说,这就是他向官府通风报信的结果。” “呀!”古平原跺了跺脚。 “三当家本就想杀他,这下子可好,当场拿小七子点了天灯,说是为二当家报仇。其实那二当家没死,一直关在牢里。可小七子就这么惨死在了恶虎沟,他至死骂不绝口,那伙人连死了都没饶过他,尸首烧焦了丢在荒山野岭,连个坟头都没有。”说到这儿,丁二朝奉神色沮然,不住地摇着头,“还好他们要留住这条销赃的线。不然哪,恐怕祝大朝奉和那两个伙计也回不来,早让人一锅烩了。” 古平原听了这么一桩大惨事,眼前摆着的一桌东西虽然热气飘香,可也是吃不下了。 “古老弟,其实这买卖本身倒没什么可说。祝大朝奉一再嘱咐让我向你说仔细,就是因为你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眼下你是知道了,若是不愿意去,也没人用刀逼你。若是愿去,我倒有两句话要交代。” “我自然要去,说过的话怎好不算数,您有话请说。” 丁二朝奉见他神色诚恳毫不做作,心下也佩服他胆子大重言诺,于是道:“那好吧。第一,土匪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忌讳多,山寨的布置更是机密,所以你到了山上管住手脚,行差踏错一步都有杀身之祸,可千万记好了。” 古平原知道这是要紧的话,一字不漏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第二,咱们当铺和土匪做买卖也是有规矩的。金银器只能做金锞银锭当,古玩字画若是上谱的一概不要,土匪的东西上面都沾着血,一切以不留后患为主,轻忽不得。这些都由祝大朝奉去和他们说,按照以往的定规办。你可千万别多嘴,否则惹恼了那伙亡命徒,小七子就是前车之鉴。” “这我也懂,您放心好了。” “那我就说这第三了。”丁二朝奉长长吐了一口气,“老弟,你可别嫌我说话晦气。毕竟有去年的事情在,谁也猜不准那些土匪会不会记仇翻脸,这一趟上山比哪一次都要危险,你要是有什么亲故,最好去看一看留个话。” 古平原苦笑了一下,自己在本地哪有什么亲朋好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常四老爹一家。他这两个月一直在打听刘黑塔的下落,可这个人就像水入烈酒一般消失无踪了,常玉儿倒是一直在王家,不过自己怎么好登王天贵的门儿?想来想去,他决定去县衙大牢看看常四老爹。 上次李典史拿了那一大笔银子没有独吞,狱卒人人都分了一份,知道实惠来自常四老爹,见有人来探望,一点都没留难,直接把古平原放了进去。 古平原从二荤铺要了两个食盒,他手头也不宽裕,却可着好的要了几样菜。其中一盒孝敬了狱卒,另一盒一分两半,一半分给与常四老爹同牢房的那几个犯人,另一半配上一壶好酒,与常四老爹隔着木栅席地而坐,边吃边饮。 常四老爹见了古平原,一个劲儿摇头:“你还来看我做什么!这里是是非之地,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离官府远些为妙。” 古平原不答,给常四老爹夹了一筷子烧羊肉:“老爹,您先吃这个,这家馆子的招牌菜,又酥又烂。” 老爹刚把羊肉放到嘴里,古平原一杯酒又递了过来:“我不善饮,老爹多喝点。” “好,好。”一段时间不见,常四老爹虽然在牢里,却并不比当初见面时更憔悴,食欲也不错。 “全靠了你在外面使银子。典史老爷发话照应,狱卒自然照办,就是不照应也不为难我。至于同牢的这些人,亲戚进来探监,一听说常家给送米送面还送银子使,对我感激的都是无可无不可,整日敬着我。”常四老爹感慨地说。 “那就好,银子不算什么,房子倒了都能再盖,银子花没了自然能再赚,老爹不必放在心上。”古平原故意提一句房子,是怕常四老爹总想着常家大院易主,心里憋出病来。 “这你不必担心,我早就想开了。房子算不得什么,我原本担心那一双儿女,现在玉儿帮着李嫂做针线,黑塔到口外走镖,他们能自立我还有什么操心的,死了也闭得上眼。”常四老爹提到儿子女儿,嘴角都是笑意。 古平原可是一愣。转头一想明白了,定是常玉儿或者李嫂进来探监,怕老爹得知实情着急上火,于是编了一套话来哄他。 “对对,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人在,其他的都不必愁。”古平原怕说露了馅,只得泛泛地虚应着。 酒菜一时吃尽,监牢里也不是久待之所,常四老爹就劝古平原早些离去。古平原看老爹身体无虞,略放下心来,正要走,老爹起身相送,来到阳光之下,脸上有一大块淤青正被古平原看在眼里。 方才在暗处,古平原没有留意,这时看清了,骇然问道:“老爹,你的脸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常四老爹下意识一捂脸,偏过头去。 这般欲盖弥彰,古平原岂有看不出来之理,当下连声追问:“是不是有人给你用刑?还是牢里依旧有人欺负老爹?” 他连问数声,常四老爹只是摇手不答。把古平原急得没办法,恨不得闯进去,把那些犯人挨个揪起来问一遍。正在这时,这黑牢里唯一一块透过天窗照进来的太阳地上,懒洋洋地站起一个晒太阳的人,走过来二话不说,冲着常四老爹脸上就是一拳。常四老爹没敢躲,被打得一个趔趄,身子晃了晃,好悬没坐在地上。 “你做什么!怎么平白无故打人!”古平原在外面又惊又怒。 那人中等的身材,狮鼻阔口,脸上一道吓人的刀疤从额头劈到耳根,一咧嘴笑起来与哭无异。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喇喇说道:“你不是问他脸上的伤是谁打的吗?我这就是告诉你,看明白没有,就是我打的。” “你为何打人,常四老爹得罪你了?”古平原强忍着气问。 “得罪?没有。”那人又笑了,脸上是毫不在乎的神情,“我上个月听说自己被判了个斩立决,只等刑部的核准文书下来就得上法场,所以闲着没事,打个把人解解闷。搞不好过几天还杀几个,反正是一死,砍头和剐了有什么区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古平原听得吸了一口凉气,这分明是个亡命之徒,就像他说的,临死找几个垫背的,也真不奇怪。他正想着,那人又开口道:“我知道别人都受了这老头子的好处。可是我没有,所以要打要骂自然随我。” “你叫什么名字?”古平原好记性,脑子里立时闪过当初李典史开给他的那张名单,上面是与常四老爹同监的犯人名姓和住址,他都一一去过,怎么会没有此人,莫非是遗漏了。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钟磊!”那人下巴一翘,昂首说道。 古平原长长地“哦”了一声,双手轻轻一拍,他已然记起来了。看这钟磊一副天不收地不管的样子,古平原忽然冷笑一声:“你说什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还是改个姓吧,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大丈夫。” “你放屁,信不信我今晚就掐死这老东西!”钟磊把眼一瞪。 古平原眨眨眼:“大丈夫知恩图报你听过没有,你对自己的恩人喊打喊杀,也能叫大丈夫?” “恩人?谁是我的恩人?”钟磊一愣。 “寻常往来,纵有馈赠也谈不到一个‘恩’字。可是我问你,救了令堂一命,算不算恩人?” “我娘?”钟磊一听之下大张双目,射出慑人的光,双手紧紧抓住木栅一阵摇晃,“我娘怎么了?你快说。” “你知不知道,你连累令堂连个家都没有了。”古平原缓缓说道,“你不只是被判斩监侯,而且以十恶不赦中的‘不道’论罪,祸及亲属。幸好令堂今年已过了六十,身罪可免,不过却没能逃过抄家。大冬天被撵出门,除了身上穿的衣裳什么都不许带。邻里怕被连累成盗户,都不敢援手,可怜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饿得面黄肌瘦,穿着一件满是破洞的烂棉袄,在路上塞雪充饥,眼看就要冻死饿死了。” 几句话描述出一副凄惨的场面,登时就把钟磊听呆了。他是个强盗,犯的是杀人劫道的重罪,自从入狱以来就没人来探过监,所以家中的情况半点不知。此刻听古平原说起才知道,自己原以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想到把寡居在山村的亲娘害得这么惨。他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方才那股不顾生死的劲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有名的“送终太岁”,都知道他瞪眼要杀人,况且熬大刑多次,连声疼都没喊过,此刻却闭目痛哭,把牢里的犯人吓得都往后直躲,生怕他找人撒气,到时候脖子一扭两断可不是玩儿的。 “我见过令堂了。”古平原看他是个孝子,心里松了口气,一句话紧接着递出去,果然看见钟磊急抬头看向他。 “我给老太太出钱搭了一处窝棚,砌了炉灶,买了米粮衣物,留了些银两。无论如何,这个冬天是过去了,春天也无妨的。等到夏天我再去一趟令堂住的雁南村,送些吃穿用度,好歹不让老太太有冻饿的事。” 钟磊想不到会是这样。他抖着嘴唇,泪眼模糊地望着古平原,古平原却神情平和,毫无施恩图报的意思,说出话来如叙家常。 “你说这牢里的人都受了常四老爹的好处,只有你没有,其实你正好说反了。别人受的好处都没有你大,要不是常四老爹,令堂此刻只怕是不在了。” 钟磊双手抓着木栅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猛回头冲着常四老爹一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慌得常四老爹连忙伸手来扶。钟磊却不起身,在地上一拧腰,回身对着古平原又是三个响头,然后举起右手,伸出食指用左手握住,“咔吧”一声用力一掰,在众人吃惊的叫声中,指头已然断了。 钟磊脸上只有片刻的痛楚之色,随即神色如常,沉声说道:“这位兄弟,我钟磊这一辈子自认恩怨分明,如今打了恩人,是我猪狗不如,我自断一指赔罪。还有一句话,打今儿起,这位老爹我当亲爹供着,谁敢对他瞪瞪眼,我把那人眼珠子挖出来,给老爹熬汤喝。” 常四老爹在一旁听着,心头一阵呕,心说可饶了我吧,这种报答法子我可受不了。 古平原知道江湖上的汉子生死都在言诺间,何况是断指为誓,看来常四老爹今后在大牢里,至少在犯人中间,是不必担心受什么罪了。他客气了几句就想离开,钟磊忽然又叫住了他,脸上一阵犹豫,明显有话却欲言又止。 换了旁人,古平原就问了。可眼前这人是个盗匪,万一开口一问,他有什么麻烦事套上自己,眼下这情形不是添乱嘛。古平原一阵踌躇,却又想到他方才哭母亲的那场泪,这人其实也不坏,只是无意中走了邪道,于是说道:“钟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托我办,尽管开口。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帮你办到。” 钟磊眼睛一亮:“兄弟,你我虽是初交,不过我看得出你也是有诺必践的汉子。你等着。”说罢,钟磊转身走到墙角处,在自己的草席里一阵掏摸,然后拳中握了一样东西,又走到木栅前。他先不忙说话,而是回头向牢内除了常四老爹以外的众人冷冷一扫,几个囚犯早吓得抱着脑袋,脸朝里背朝外蹲在了墙边。 钟磊这才把掌一摊,就见是个杨树叶大小的牌子,非金非铁,漆黑中闪着光亮,刻着左右分开的两株兰,上不开花却各结着一枚桃子。 “这是我家山寨二当家的令牌,合金所铸,刀剑难毁,令在人在,令失人亡。我现在被判了斩立决,断无生理,所以想请你帮我把这块牌子带回山寨,向大寨主说明白,这伙狗官拿住我一年多,用尽大刑,想从我嘴里问出山寨的攻防布置,我五刑熬遍一字不吐,他们拿我没辙,这才判了斩立决,我也总算是对得起兄弟义气。” 古平原听了“二当家”三个字,心里一动。钟磊却不容他开口,直截了当地说,“这块令牌拿着很危险,被官府知道了至少也是个通匪,你可以不接。” “古某现在一身的麻烦,倒不在乎多这一样。”古平原的性情是沉稳一路,但有时也很洒脱,此刻感于这钟磊的义气,毫不犹豫地伸手取过令牌,果然小小的一块牌子拿起来分量很重。他问道:“既是托我送东西,那么送到何处呢?” “你把牌子翻过来就知道了。” 令牌翻过,另一面刻的是个面目狰狞的虎头,口中咬着一柄钢刀,刀尖上还滴着血。 古平原方才就有了预感,再看这虎头更是证实无疑,抬眼望向钟磊。 “恶虎沟?” “对!” 古平原听了丁二朝奉的话,本来对这恶虎沟一点好感都没有。但发觉这个钟二当家虽然亦正亦邪,却不失是条好汉子,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令牌放在贴身处。 “我最近正有一趟恶虎沟之行,你放心,一定帮你带到。” 钟磊听了难免奇怪,古平原三言两语一解说,他“哦”了一声:“原来你是万源当铺的人,我从前却没见过,只记得那大胖子祝朝奉。”他怪有趣地看向古平原,“生意人中,却有你这样通财好义的人物,真是奇了,奇了!” 古平原也笑了,不用钟磊说,他也知道自己与一般人眼中那满脸市侩气的朝奉确实不同。 “不如我到了山寨,托他们去照顾令堂。”古平原只是随口一说,钟磊却神色一变连连摇手。 “不行,我自从入了这一行,就没想过有好下场。人在江湖难免有仇家,就连自己山寨中,也难免有对头。我最担心他们会去找我的老娘寻仇,所以对所有人都说自己无亲无故。要不是这次在堂上审案时被人认了出来,官府也查不到我的家。古兄弟,你千千万万不可以泄露此事,哪怕是在大寨主面前也不能说。我此生能尽的孝,恐怕也只有这么最后一点了。”钟磊眼圈又红了。 钟磊说的最后一句话,与古平原当初在太原城外对常家兄妹说的那句话简直如出一辙。古平原听了心头一酸,点头答应下来。 古平原拜别常四老爹辞出大狱,眼看天色还早,真是难得半日闲,索性到鼓楼大街转转,那里人多眼杂路子广,万一能打听出来刘黑塔的下落呢。他心里存着这个念头,便哪儿热闹往哪儿去。 鼓楼分出三岔口,最热闹的是南边一条路,也是回回营所在的回子街,太谷有名的三铺——“大顺斋羊肉铺”“万通清真酱铺”和“庆福斋饽饽铺”都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一年集”,好吃好玩的都有。可巧,赶上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晒得人暖意融融,整条大街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真是比过年还热闹。 古平原在大库里关了好久,冷不丁看见这么繁华的街面,心里也敞亮高兴。他转了几家铺子,在庆福斋买了几个千层酥的烧饼用油纸包好,打算带回去晚上吃。他见街上有人打把式卖艺便凑过去看,见有卖大力丸的也凑上去瞧,因为他觉得这些人走乡串镇,或许能打听出来点什么消息。但是一连问了几个场子,人家都说没见过刘黑塔这号人物。 就这么走走瞧瞧,不知不觉转到了北面堵头的贸易集市。这里原先是骡马市,后来因为地方宽敞,索性改成杂货互市,不拘什么东西都可在此交易。当然这和寻常百姓的零买零卖不同,这里面都是大宗的买卖,各路驼队、商队也都在此聚合,路边的几个茶馆是多家同业公会“讲事”的地方。 古平原拿眼看看,就见此处的人物与方才那条买卖街上又不一样,多是精明外露的生意人和一脸风尘的车夫,再有就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镖客,抱着刀倚在墙边,一双眼半眯着等着雇主。 古平原心想,会不会真被常玉儿无意说中了,刘黑塔一身的武艺,莫不是走镖去了?他这么想着,往镖客面前凑了凑,刚想搭话,忽然就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人群纷纷聚拢过去。 人群围成一个圈,里面传来争执喝骂的声音。古平原走到近前,就见里面是个黄脸汉子,一身远途行商的装束,一只手牵着骆驼,另一只手揪着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口中骂骂咧咧,正在不依不饶。 就见那伙计连连作揖:“马掌柜,您高抬贵手,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您就高抬手,容我们一回。我保证一天之内就把货款取来,绝耽误不了您回程。” 马掌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压根就不考虑:“你们乔家家大业大,从来都只听说人家欠你们,没听说过你们欠人家。”他仰起脖子,“诸位,你们听听,祁县乔家堡欠银子不给,白纸黑字的契约,当成了擦屁股纸,这不是拿咱们这些吞沙喝风的商队当小孩耍么!”说着,他从怀里抖出一张羊皮纸,四面一晃,人群中立时就有人点头,“不错,这上面有乔家的印章,假不了。” 马掌柜眉毛一挑,略带得意地说:“是不是?我没说假话吧,和乔家做生意,就是看他们本钱厚信誉好,谁曾想现如今这年头,连乔家都欠银子,还编什么狗屁理由说忘了!这不是笑话嘛,是拿两千两银子不当回事,还是拿我们商队不当回事?你说!”说着把那伙计用力一搡,推开几步,伸手指着他喝道。 那伙计三十不到的岁数,看样子也是头回独当一面,就遇上了这么一宗麻烦事。他急得脸色阵青阵白,四面作罗圈揖:“各位老客,确确实实是忘了。怪我不老成,第一次挑头出来接货,结果就把银票忘在了乔家堡,我这就骑快马回去取,半天,就半天行不行?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把银票取回来。” 其实这话也说得过去,那马掌柜若是不急着用钱,也不差这一天半天,抬抬手这事儿也就算结了。谁知他听了伙计的话,连声嘿嘿冷笑,指了指手里的文契说:“欺负我不认字是不是?什么叫‘空口无据,立契为凭’!这契约上怎么写来着?讲明是今日未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我午时就到了,货色你也验过了,没毛病吧?可是你双手空空,就凭几句话就想改了这盖着你们乔家金花大印的契约,这乔家的印章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 古平原在一旁听着,觉着马掌柜虽然占着理儿,可是未免咄咄逼人。他问了旁边人一句:“这乔家听起来是个大户?” “哟,你不知道?”一旁是个赶车的土佬儿,瞄了他一眼,“哦,看你的长相是外乡人,难怪难怪。这祁县乔家堡何止是大户,‘三号一堡’你听说过吗?” “没有。”古平原还真没听说过,“请教什么是‘三号一堡’?” “三号就是山西有名的三家票号,山西票商称雄天下,这三家票号至少占了一半的生意,分别就是咱们太谷的泰裕丰,祁县的‘蔚字五联号’,再有一家就是平遥的‘日升昌’啊。” “啊!”古平原连连颔首。这三家他都听过,确实是鼎鼎大名的票号,“那一堡想必就是乔家堡了?” “对喽,还有句话叫‘一堡顶三号’!乔家的买卖做得杂,票号也开,烧锅也开,卖茶贩盐开布庄,人家做什么买卖都赚钱。家里有金山银海呀,从没听说过乔家缺钱。可是啊,看今天这架势,这乔家的招牌恐怕要被这小伙计给砸喽。” 古平原就觉得“乔家堡”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琢磨了老半天也不得要领。就在这时,人群中又起了变化。那伙计见哀求无果,一着急给马掌柜跪下了:“大叔,我求求您,我学生意十年了,按乔家的规矩这是第一次挑大梁出来接货。这要是弄砸了,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您就行行好,饶了这一回吧。” 周围的人都觉得这伙计可怜,有心想替他说句话,可是人家马掌柜口口声声指着契约说话,银钱非小事,何况是两千两的银子,真要是抱打不平,万一人家问声“你替他给?”,这个钉子碰得可就太大了。所以人人窃窃私语,却没人肯出头。 马掌柜真是一点不心软,眼角都没看那伙计,反而大声说:“现在离未时过去还有半个时辰,你尽可去弄钱,多了连一刻钟我都不等。看见这批货没有?按照你们乔家的要求,进的上好的甘北茴香,不愁卖。而且我还要插上一个招牌,上面就写‘乔家都买不起的茴香’,你说能不能卖出去,能不能卖出去!” 当然能!乔家买不起的东西,这多新鲜呢,冲这牌子也能卖出去。古平原一听就知道这马掌柜心狠,这是要借着由头,去坏乔家的名声。 所谓生意人做买卖,就数名声最值钱!当年徽商大户黄安六在江西做木材生意,从十五岁入行,创立“黄森记”木厂,几十年如一日,真正的童叟无欺,对方一听是“黄森记”的木料,根本就不必验货,直接给银子。做到六十五岁黄安六肺疾严重,不得不关门歇业,他独子早夭,无人承袭他的生意,得知他要歇业,从两江湖广连夜赶来数十家大木商,争着要接这块牌子,最后甚至出到十万两银子的价钱。黄安六当众把牌子卸下来,用刨子刨去上面“黄森记”三个大字,然后问:“你们谁买?”问得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黄安六微微一笑,挟着木板回了家乡,把那块板子当床板睡在身下。有人问他为什么买卖歇业了也不卖招牌,他说用钱买回去的招牌,只会坏了我黄安六的名声。我虽然不做买卖了,可我一辈子都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的名声比性命值钱! 古平原懂这个道理,他也是个把名声看得比性命值钱的人。一见马掌柜这么存心使坏,心里不由得起了同仇敌忾的念头。就在这时,马掌柜又说了:“你跪地求我没有用,让乔致庸来,他来了或许还有缓儿。” “我们乔东家在乔家堡呢,那我要是能把他请来,这银票不也就取来了嘛。”伙计摊着手,欲哭无泪。 “哼,那我就管不着了。”马掌柜仰面向天,抿着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乔致庸!”这个名字一入耳,古平原登时想起来了。想当初在蒙古,理藩院尚书崇恩大人对自己寄予厚望,当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这些年见过的生意人不少,会赚钱的不计其数,可是有风骨的生意人却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山西乔家堡的乔致庸,另一个就是你!” 古平原对崇恩大人的这句赞许念念不忘,连带的也就记住了乔致庸这个名字。“原来是他?”他低头想了想,转身挤出了人群。 日影西斜,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就要过了未时。那伙计连番求饶无用,气急了干脆站起身,准备破口大骂,反正饭碗是砸定了,干脆出口恶气。就在他一张口还没出声的时候,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伙计一回头,见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眼中带笑看着自己。 “你、你有什么事吗?” “哦,倒也没什么事。”拍他的正是古平原。他伸手递过两张银票,道:“这是两千两,我借给你,去付了货款吧。” “啊?”伙计惊呆了,马掌柜原本抱着胳膊仰脸瞧天,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不知不觉就放下了,瞪大眼睛看向古平原。在场众人更是把目光都投向了古平原。 古平原也不多话,只是把银票往前递了递,示意那伙计接过去。 “这、这我得问清楚,咱们不认识,我也没有押头,您肯把钱借给我?”伙计做梦都想不到从天上掉下来个财神爷,而且还伸手要拉自己一把,以为是在做梦。 “你我确是素不相识,但是乔家堡的乔致庸乔东家,我却是久仰了。不凭别的,就凭‘乔家’这两个字,不要说两千两,就是二十万两我也借,而且我连借条都不要。这辈子能把钱借给乔家,也算是咱们生意人的一份面子了,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古平原这么一说,周围的趟子手、货郎、贩夫走卒都不约而同地点了头,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听听这位爷说的,还得是乔家,换了哪一家,买卖能有这样的信誉。” “不错,两千两银子啊,借给乔家连个借条都不要,这乔致庸真了不得。” 众人七嘴八舌一说,轮到马掌柜脸上阵红阵白。他原本想把乔家踩在脚底下,没想到古平原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反倒把乔家捧上了天,变成了自己自找没趣。他接过银票,翻来覆去看过,找不出半点毛病,只得交卸了货物,扭回头悻悻然走了。 大局已定,伙计这才相信自己遇到了好人。他感激涕零,拉着古平原的手,跪下就要磕头。古平原一把拦住他,从手上又递了一张纸过去:“方才是借钱,现下就要说还钱了。” 伙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说吧,多少的利息?我砸锅卖铁也还给您。” 古平原见他误会了,摇头一笑:“利息不多,是当铺的利,你自去和当铺结算,把那张董其昌的画赎出来还给我就行。本来要是我自己的东西也就算了,可惜是别人的,只好请你去赎。”说罢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处说了出来。 伙计接过那张纸仔细一看才明白,果真是一张当票。当时他激动得手直发抖:“古大爷,您是当了东西来帮我,为什么?” “这个嘛。”古平原想了想,“赚钱容易赚名声难,你们乔家的生意几代经营,聚沙成塔很是难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金字招牌毁在小人手里。” 从鼓楼大街出来,古平原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里面很是欢喜。明日一早就要与祝晟一同上路赶赴恶虎沟,听这地名就知道山路难行,古平原的职责主要是赶马,因此想向马夫问问套车骡马的性子,所以也没再多耽搁,兴冲冲回到当铺。 “古平原!”刚要进铺子,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他回头看过去,立时就阴了脸。 原来是李钦,依旧是那副“洋为中用”的打扮,站在当铺旁边的滴水檐下。 “是你啊,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李钦长长吸了口气,仿佛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开口道:“姓古的,你说话客气点,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古平原脸上掠过一丝讥诮的笑容,“怎么个救法?是不是还想灌我一壶药酒,上次是蒙汗药,这次是什么,鹤顶红还是五步倒?” “你!”李钦这大少爷脾气,哪受得了这个,何况上次他的确是不知情,连自己都被张广发用药酒迷倒了。可是他也不傻,知道此时此地辩不清这件事,说出来徒然惹辱,所以硬咽一口气,没接这个茬儿,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问你,你方才在客栈是胡说八道吧,什么马匪,什么利箭,统统说的是假话,对不对?” 古平原傲然而立,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冷笑,既不回答也不否认。 李钦自认为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只是每一次见了古平原,都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他知道论钱论势,古平原跟自己都没得比,但偏偏这个人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能够凌驾于自己之上。李钦极其讨厌这种感觉,真是恨不得立刻就做一件事出来,让古平原对自己感激涕零,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赶来通风报讯。 “你蒙蒙我还行,张大叔一眼就看穿你了,这正要写文书到官府去,要告你个‘流犯逃亡私自入关’的罪名。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可听说这流犯被抓回去,要打一百杀威棒,十有八九都死在这上面,难道说你不怕死?” 李钦说得不对,不是十有八九,而是从来没有人能从这一百杀威棒下逃生。那棒子是枣木所制,铜箍铁头,鸭蛋般粗细,别看是木头的,石头都能打碎。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两棍子下去血流满地,三棍子下去声息皆无,等到一百棍打完,人都几乎成肉酱了。古平原在关外亲眼见过这种大刑,其实就是刑毙,取的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 此刻听说张广发要往衙门投书告自己,古平原咬了咬牙,心想这个人构陷于前,谋害在后,不把自己置于死地而不甘心,到底是和我有什么仇!我怎么就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呢。 “你别发愣了,赶紧跑吧,你能从关外跑到山西,想必就能跑到更远的地方。比方说什么甘肃、新疆、青海,找那千里没有人烟的地方,打打猎放放牧,也能过一辈子,最起码能尽个天年。”李钦在旁边,看他脸色阴晴不定,不耐烦道:“我是看在你当初在关外救了我一次,不然我才懒得管。你要是没盘缠,喏,我这儿有二十两银子,你拿去用,就当我还你的情了,从此之后,你我两清了。”说着他把手一伸,果然手上托了四个银锞子。 古平原绷着脸,眼里放着如寒星一样的冷光,看看李钦的脸,又看看那二十两银子,忽然一掌把银子打落,指着李钦的鼻子道:“你和张广发一唱一和,软硬兼施,真拿古某当三岁小孩,任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哼,‘尽天年’?说得倒好听,不过就是想把我流放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呆一辈子。”他气势凌人地往前逼了一步,李钦不由得退了一步,古平原稍稍向前探身,直视着他的双眼,“钦少爷,你真以为丧尽天良就能心安理得过一辈子?就算老天爷容你们,我姓古的也不容!” 李钦不自觉退了一步觉得面上无光,不由得恼羞成怒,戳指指着古平原,气急败坏道:“姓古的,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好,反正我的话是说到了,你不怕死就在这等着,有你好受的。” 他们在这里吵闹,从当铺里出来的客人和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过来围看。古平原见人越来越多,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于是抬腿便走,边走边说:“张广发派你来当马前卒,我却不屑和你说,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李钦见古平原果然往“大平号”的方向走,慌了手脚。他这次来找古平原倒真是好心,觉得张广发这么处置未免太狠,想放古平原一条生路。没想到古平原不领情,还要去找张广发,那不就戳穿西洋镜了嘛,到时候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越想越着急,想上前扯住古平原,古平原使劲一甩袖子,李钦年纪小,劲儿也没古平原大,往前一个踉跄,站立不稳摔了个狗啃泥。古平原不管不顾,径直而去。李钦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下,忍着疼站起身,就觉得口中剧痛,用手一摸,竟是磕断了一颗牙,流得满口是血。李钦平素风流自喜,少了一颗牙自然是有碍观瞻,这下子气得他暴跳如雷,方才一点怜悯之意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恨恨道:“好你个姓古的,连我都敢打,行,我就看你怎么被张大叔扭送官府治罪,到时候瞧你怎么哭爹喊娘!” 说完,他也拔腿往“大平号”追去。等他来到“大平号”,古平原正被两个人拦在外面,门房口口声声说“大平号”已经歇业,眼下不许外人进入。李钦从后赶来,喝道:“放他进去!” 门房也不知道这少年是什么来路,只知道连大掌柜都对他客客气气,见他捂着嘴,指缝里渗着血,怒气冲冲地发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就不敢拦着了。古平原这才看见李钦受了伤,却也管不得那许多,昂然直入,进了大门就喊:“张广发!出来见我!” “你甭喊,我带你去!”李钦一脸怒容,头前带路,古平原紧随其后。张广发此刻已经写好了向官府告发的文书,将古平原身犯何罪律判哪条,从什么地方逃出来,都写得一清二楚。古平原虽然不是悬赏缉拿的要犯,但是逮到流犯,按例是有赏钱的,张广发自己不打算出面,写了一封告书,打算找个想发笔小财的伙计递到县衙。正在封缄时,就听内院吵吵嚷嚷,他诧异地放下手中的信封,迈步走出来一看,立时一惊。 “钦少爷,您怎么了,怎么口角流血啊?” 一语问毕,他一眼看见了古平原,怒道:“原来是你,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我没去找你,你倒找上门来。是不是你把钦少爷打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人呐,把他给我拿下!” 闻讯赶来的几个伙计暴喝一声,围过来就要抓人。 “慢!”古平原一点都不畏惧,他这一路,早就把要说什么话想好了,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面对张广发却有十二分的胆量。 “张大掌柜,好久不见了!”古平原看张广发的眼神真比刀子还利,自己这半生命运多舛,从举子变流犯,甚至受了王天贵的奇耻大辱,归根到底是拜此人所赐。 张广发仰天打个哈哈:“好说,好说。姓古的,我倒真佩服你,把自己的一条命看得这么不值钱。按说你在关外再待几年,也就如期释放,安心静气寻个营生不也是好的?你居然跑进关自寻死路,这就叫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可怪不得我!” “哈哈哈!”古平原一阵大笑,笑得痛快甚至有些猖狂。他要是叫骂甚至动手,张广发还真就不在乎,大不了当场捆翻了,送到县衙完事儿。可眼下古平原这一笑,看着是那么的有恃无恐,张广发饶是老谋深算,也心里一阵发虚。 古平原笑罢,冲着张广发拱了拱手,“张大掌柜,你的话,我现如今是不敢信了。不过方才有一句话倒是听得入耳,你说蚍蜉撼树,我懂你的意思,我古平原在你张大掌柜眼里自然是蚍蜉了,不过你说的那棵树是什么,我倒要请教。” “那还用说!”李钦憋了半天了,好不容易插上一句,“你听说过京城李家么?咱们李家是京商首领,我是李家的大少爷,他是京商的大掌柜,就凭你一个流犯也敢不依不饶,你凭什么?你这不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又是什么?” “京城李家,京商首领,李家大少爷,京商大掌柜!好威风,好神气,好厉害!”古平原一个字一个字把李钦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仿佛嚼碎了咬烂了又从嘴里吐出来一般,听得在场众人毛孔发凉。 “你别装神弄鬼,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把你这个流犯送到县衙了?”张广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却又不得要领,只好把脸一沉,打算来横的。 “到了堂上,是不是还有大刑伺候?可是古某没什么可招的。这案情简单极了,我就是私逃入关的流犯,一不打家劫舍,二不起兵造反,到时候这供状可怎么写呢?”古平原倒背着手在庭院里走了几步,走到一株石榴树下,猛一回头,急速说道,“我看不如这么说,我与京商大掌柜张广发素有仇隙,发觉其人自去年中秋之后,便来到太谷县并了一家票号,此后处心积虑,打算以晋商票号为对手,占居晋商的要害之业……” “住口!你,你怎么会……”张广发听得脸都绿了,扫了几个伙计一眼,“你们都出去!” 等到院子里就剩下三个人,张广发这才问:“哼!你不过是个流犯,又是空口无凭,谁会信你的话?” “张大掌柜恐怕还不知道吧,我古平原如今在这太谷县也算是有三分名气,有人说我是神仙,有人说我是疯子,倘若再知道我是个流犯,那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涌到县衙大堂去看稀罕。我若是当众这么一说,再万一有人证实了你张广发京商大掌柜的身份,那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京商想在晋商的地盘做什么,保管让你束手束脚,寸步难行,你信不信?” 张广发阴着脸不言语。李钦不干了,扬着胳膊喊道:“呸!古平原,你以为凭这个就能要挟我们京商?” “能不能,你看看张大掌柜的脸色。”古平原抬了抬下巴,他在外面那家南货铺多问了两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其中虽然大半是猜的,但是半真半假,却是猜中了七八分,还真把张广发唬住了。 “古平原,这十几年来,敢坏李家事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张广发眼里闪着阴鹜的光,语气如同一把利剑。 “送到关外去,一百大棍打死,难道就是好下场了?”古平原立时反问一句。 “你想怎么样?”张广发是个生意人,谈判已经成为他的本能,此刻自然是要听听对方的价码。 “很简单,我闭嘴,你放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古平原也无心恋战,有王天贵这么个大敌摆在眼前,他此刻真的顾不上和张广发之间的恩怨。有道是“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四面树敌,最为不智。眼下和张广发互有把柄,恰成制衡之势,其实说起来还是对自己有利,毕竟自己人单势孤,想要掀翻京商大掌柜谈何容易,再说投鼠忌器,还要顾及到常四老爹。 张广发知道不能答应得太快,假意低头思索了一阵,这才冷笑两声,“便宜你这流犯了。” “告辞了!” “不送!” 等古平原走了,李钦忿忿不平道:“张大叔,你平时的威风哪儿去了,就这么放他走,我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钦少爷,你还没明白?不管这姓古的是瞎蒙的还是坐实了,反正他戳的恰恰是眼下我们最弱的软肋。我们京商在山西筹备票号的事情要真是被他捅了出去,晋商难保不同仇敌忾,而我们又立足未稳,那就大糟特糟了。老爷一番布置恐怕立时化为流水,所以只能先放过古平原。不能为了这么一个小卒,坏了整盘大局。” “那我这颗牙就算白掉了?你看看。”李钦咧着嘴呲了呲牙。 张广发也心疼这位自小带大的少爷,安慰道:“少爷,他不是也在晋商手下做事么。我查过了,我们第一个要对付的王天贵,就是他的东家。只要老爷那边布置好了,一声令下,小小一个古平原,我顺手就把他碾成齑粉。” 李钦听得一乐,嘴里一疼又捂住腮帮子:“我爹在干嘛呢?这么久了连个信儿都没有。” 六、一副对联背后的玄机 “同治、同治……”恭亲王一手支额,眉间紧锁,嘴里低念着刚刚从宫中遵懿旨领来的新皇帝的年号,许久方长长吐了口气,抬目四望。 “你们倒说说看,西边的定这‘同治’二字为年号,到底有何深意?” 能进到恭亲王府小花厅与之共商机密的,自然都是恭亲王的亲信嫡系。 左手边第一位须发皆白、形容消瘦的老者,便是东阁大学士桂良,他是恭亲王的岳丈,一向与恭亲王在朝中遥相呼应。二十年来人人知道他是自己女婿的不二智囊,只是这几年老病侵袭,已不复当年精神。 右手边第一位是工部尚书兼内务府大臣文祥,近五六年来已然隐隐取代桂良,成为恭亲王最为倚重的左右手。此人在朝中素有贤名,是先帝从工部小吏中选拔出来的人才。 文祥的发迹,颇有传奇。当初长毛初起,朝廷支出军费浩大,难以应付。咸丰帝为激励军民同仇敌忾之心,将内廷一座金钟发往工部,令其熔化,充作军费。这座金钟是世祖入关之时将明朝宫廷里一部分金器熔铸而成,厚重无比,如要化成金水,非三日三夜不可。到了第三夜,咸丰帝派六王爷去工炉查看,六王爷到时,就见更深夜重,人皆安寝,唯有一人顶戴整齐坐在炉旁,时值盛夏又在火炉边上,热得汗流浃背却不肯挪步。六王爷便问他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此人答道:“工部六品满洲主事文祥,因金钟今夜三更必化,唯恐工匠窃换,因此彻夜监守。”六王爷如实回禀,咸丰叹道:“此真旗下尽心为国者!”第二天便下旨,升文祥为正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后又屡屡提拔,几年间升至一品大员。不过他也是肃顺在朝中除了恭亲王之外的第一个对头,肃顺几次想收买文祥,不能遂意后又欲除之而后快,逼得文祥不得不搭上恭亲王这条船,以图自保。 左手边第二位却空着,对面坐的是刚刚升任兵部尚书的曹毓瑛,他在除肃顺时立下了头等大功,若不是他以军机章京的身份从中打探策应,恭亲王与慈禧绝不可能对肃顺一党做到知己知彼,事事占了先机。所以新皇登基之后,曹毓瑛是第一个得到酬报红起来的汉官大员。 恭亲王先将征询的眼光看向桂良,桂良皱着眉刚要开口说话,风过喉头便是一阵大咳,两旁侍女忙赶过去敲背递茶,桂良闭眼在座中连连摆手。 恭亲王皱了皱眉,再看文祥,文祥正襟危坐,双手扶膝思索良久道:“王爷,依我看来,所谓‘同治’自然是因为新皇年幼,所以求天下百官齐心协力,共同辅佐新君之意。” 文祥话还没有说完,曹毓瑛已经在摇头。一待语毕,便叫着文祥的号道:“博川兄,你真是忠厚君子。这分明是两宫同治之意,西边的素来不满自己不是大清门里抬进来的正宫,这个年号不过是她自抬身价罢了。她的心思有什么难猜,无非是要在字面上,把自己与东边的身份拉平罢了。” “这……”文祥对违反祖制的垂帘听政本就不满,奈何这是恭亲王与慈禧皇太后当初达成的一笔交易,以垂帘听政换取恭亲王入军机执掌国政。所以他一肚子的话说不出,眼下听“西边的”又是这么个心思,更觉非国家之福,叹息一声摇头不语。 “你说两宫同治,可方才两宫太后召我入宫,要封我为‘摄政王’,食亲王双俸。并按照我的建议,设了总理衙门,全权处理对外交涉事务。”恭亲王忽然突兀地来了一句,说的虽是喜事,面上却并无笑容。 这话一出口,自然是满座皆惊,曹毓英先就道喜:“恭喜王爷,自我大清入关以来,得此王爵尊号的……”他话才说了半句,就知道不妙,下半截咽回了肚中。 “只有一个多尔衮,与我目前的身份处境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是扶持幼主,又都有一个擅于权术的皇太后压在上头。嘿嘿,明明白白的前车之鉴,真是下场堪忧啊。”恭亲王替他把话补全了,今天他自宫中回来,整天郁然不乐,为的就是心中隐隐怕重蹈了多尔衮的覆辙。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都不敢接口,厅中立时一片默然。 “不成,这个‘摄政王’的尊号,王爷一定要辞掉!”桂良沉吟良久,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恭亲王本以为老岳丈也想到了多尔衮的下场,才让他坚辞这个王爵之位,没料到桂良开口,说的却是康熙年间的遗事。 那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儿。康熙皇帝驾临西安,对大西北进行巡视,顺便带了一批监察御史,考察当地官吏政绩。 这批监察御史都是魔王,对京里的官员尚且不买账,何况是外地的官吏,不到半个月,便参劾了大大小小七十余名官员。康熙皇帝本人最是勤政,又体恤下情,所有奏本都字字看得清楚,没多久便从中发现了一件怪事。西安全城的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一个测字的严仙儿字摊儿上去问过休咎,有人是逢大事必问,一年连去十几回。连陕甘总督鄂海也不例外,他更是这字摊儿的常客。 康熙皇帝通西学,懂天文地理算数,对“怪力乱神”之事几乎从来不信。这一次眼看着这么多的官员不问苍生问鬼神,心中自然不喜,于是把鄂海宣来问话。如果那严仙儿妖言惑众,迷惑百官,那就一定要除了此害。没想到鄂海遵旨进了行宫,一番奏对之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居然说动了康熙皇帝微服私访,也去那字摊儿问了一卦。 康熙贵为天子,不会问富贵前程,问的自然是国祚。拈了什么字,如何解的,问的人和解的人都守口如瓶,从不为人所知。但是据说康熙皇帝回宫之后,曾有一次向太子胤礽吐露过,说是大清朝兴于“孤儿寡母摄政王”,亦将亡于“孤儿寡母摄政王”。 “以康熙老佛爷的睿智,居然能向太子转述一个测字先生的话,说明这严仙儿确有过人之能。此事涉及玄冥幽理,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桂良一口气讲到这儿,又是一阵大咳。强自喘息着坐定了,勉强又道:“这兴于‘孤儿寡母摄政王’,说的自然是顺治爷、孝庄皇太后与多尔衮了。当年太宗皇帝驾崩,留下了这么一个局面,其后果然是八旗进了山海关,得了这万里江山。然而这亡于‘孤儿寡母摄政王’,眼下……” 不必桂良把话说明白,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下小皇帝正坐在紫禁城的九龙宝座上,他的寡母慈禧太后权欲极重,如果再加上一个摄政王……联想到如今东南半壁的糜烂局面,几个人同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恭亲王也听得出神,刚想开口追问,就见花厅的帘子一挑,一人轻裘缓带,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大笑道:“嗬,好么,军机大臣一共六位,眼下就有五个在此。王爷的小花厅干脆换个牌子叫军机处,倒是更贴切些。” 来的是户部尚书宝鋆,他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可以不经通报就进入恭王府的人,素来与恭王不拘礼数,也是恭亲王最为倚重的心腹。见他来了,恭亲王愁怀一去,也笑道:“来晚了,还敢胡言乱语,一会儿定要罚你几杯。” “罚得,罚得。”宝鋆满不在乎地坐下,手里拿着籽青的鼻烟壶,边欣赏里面的内画,边道:“内务府那个老赵,方才来跟我打擂台,说是御花园里的几处亭子园景该修了,没二三十万下不来。我说放屁,修亭子又不是重盖,字画模糊了找匠人描一描,连梁柱都不换一根,还敢要二三十万,我只给你五千两。” “他怎么说?”曹毓瑛感兴趣地问。 “还能怎么说。”宝鋆满脸不屑,“无非是念叨宫里的事情难办,伸手要钱的主儿太多,五千两还不够塞牙缝。磨来磨去,我给了一万两打发走了。”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文祥可是大大皱眉,他管着内务府。 “还用说,你是出了名的铁门闩,连行宫铺路的石头子你都要筛一遍,要是和你说了,这事儿连内务府的门儿都出不去。”宝鋆是个浑身机括一按就动的机灵人,三言两语解说明白。 恭亲王不由得沉了脸:“这么说,是绕开了内务府的掌钥大臣,直接由宫里发的话?” “听老赵说,是西边的派小安子传的话。” “不像话!”桂良喘过一口气,轻拍了下桌子,“先帝爷的百日大丧还没过,居然想着要修玩意儿,还不按规矩来,这成何体统。倘若让外官知道连宫里都居丧不谨,还拿什么来约束百官礼数。” 恭亲王听了微微点头,这些都是他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岳丈急着替他说了,其实是怕他多言贾祸,这番好意也实在难得。 “这倒也罢了,现在南方战事吃紧,军机处刚接的奏报,伪忠酋李秀成会合了石达开的部下汪海洋,已陷杭州。西北也有情报,伪英酋陈玉成派他的叔父陈得才入陕西联络捻子。江南大营、江北大营也是处处吃紧,求救兵、求粮饷的奏折每日雪片样飞来,军机处捉襟见肘,你那里倒好,大大方方给出去一万两。”文祥气急之下,有些迁怒宝鋆。 宝鋆脸皮最厚,只当没听见,却向着恭亲王说道:“王爷,说到钱,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恭亲王一怔,他在私邸会议时除了在座的几位,从不见外人,宝鋆不是不知道,怎么会触这个忌讳?想着不由得问道:“是哪个衙门的?” 宝鋆嘻嘻一笑:“哪个衙门的也不是,别看穿着官服,其实是个捞钱的好角色。” 一句话把恭亲王说糊涂了,“你这是卖的什么药?” “专治穷病的药。”宝鋆说得一本正经,“怎么样?王爷要不要见一见?” “既来了,就让他进来吧。”恭亲王心里倒是起了一丝好奇。 王爷说传见,不多时帘门一挑,一个人头戴青金石的顶子,身穿四品雪雁补服,进来之后几步走到厅堂正中。跪倒叩头:“直隶候补道李万堂参见王爷,见过各位大人。” 清朝的制度亲王体制尊贵,号称“礼绝百僚”。因此恭亲王只是在座上将手虚抬一下,“贵道请起,看座。” 等李万堂坐下,侍女奉上香茶之后,恭亲王再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就见这李万堂四十开外的年纪,面白微须,双眼炯炯有神,算得上是器宇不凡。特别是满屋都是一二品的红顶子大员,他以四品官杂处其间,竟丝毫不显局促,这份不卑不亢的神态就很博恭亲王好感。 “王爷不必看了,他这个官是花钱捐来的。若论起来,他其实是京商的首领,前门铺子差不多一半是他家的产业。”宝鋆一语道破来人身份。 恭亲王素来不与百姓打交道,在座的其他人可都是听得一惊。曹毓瑛先就问道:“阁下莫非是号称‘李半城’的李家?” “不敢,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人敢当此等绰号,那都是市井小民浑叫的。若说在下多开了几间铺子不假,也都是有赖天子贤明,各位大人庇佑,京城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生意这才能做得下去。同行给面子,让我管理京商会馆,也不过是多操点心罢了,谈不上‘首领’二字。”李万堂在座中一躬身答道。 “你很晓事,话说得也得体。”恭亲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只是不知为何宝鋆要带个商人来。 宝鋆却道:“老李莫要过谦了,京商确是以你马首是瞻嘛。” 宝鋆顿一顿,接着道:“王爷,现在天下大势没人比王爷看得清楚,洋人再加上长毛,其实是个天下大乱的局面。要想收拾这个烂摊子,没有钱怎么行?王爷如今这个地位,有些花用是非花不可,可又不能摆在明面上。比如上个月两宫太后嫌宫墙外洋人教堂的钟楼太高,让王爷想辙儿把教堂迁走,据我所知洋人狮子大开口要十万两。这笔银子若是户部来出,那瞧着吧,御史言官和道学师傅们不敢说两宫太后的不是,可王爷这承旨办事之人,就成了糟鼻子不吃酒——‘枉担恶名’了。” 恭亲王知道宝鋆虽然看上去放浪形骸,不比文祥等人老成持重,但在该仔细的地方从不疏忽。既然带李万堂来,又在他面前谈到机密,自然有一番道理,于是淡淡一笑:“人说‘当家人是泔水缸’,现如今我算是知道了,但既然挑了这副担子,不得不勉为其难。” “您毕竟是金枝玉叶,又是军机处的主心骨,真要是哪个御史不知轻重一本参上去,您这个面子就丢不起。您别忘了,今夜没来的那一位军机……”宝鋆留了半句,但人人心里都有数。这最后一位军机大臣是左都御史李棠阶,为人守正不阿,肃顺当朝他不逢迎肃顺,恭亲王当朝他也不依附恭邸。柏台森森,尽皆傲然,却都服庸此人,是当之无愧、风骨凛凛的御史领袖。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即使是亲王之尊,也定然弹章搏击毫不留情。 “可事情是一定要办的,我又不能凭空变出钱,不从户部想辙儿又能如何?” “那倒不必。”宝鋆说着,轻轻伸了个懒腰,岔开话题道:“记得上次与王爷还有局残棋没下完,不知王爷今夜兴致如何?” 恭亲王怔了一怔,这是他与宝鋆之间的暗号,一说到这话便是有不能为第三者道的机密大事要谈,必须摒绝他人。 然而今夜却非如此。在恭亲王借故遣走众人后,宝鋆用眼神示意,自己所要谈的事情非李万堂在场不可,于是李万堂依然留了下来。 宝鋆倒不着忙,先与恭亲王谈论了一会儿朝局,主旨则是朝野上下对于处死肃顺、载垣、端华这“三凶”的看法,这也是恭亲王及其亲信眼下最为关心的事情。 一个协办大学士、两个铁帽子王,说起来都是先帝倚重的心腹大臣,没料到先帝驾崩百日不到,便都丢了性命。余下八位顾命大臣中的五位,也都革职的革职、充军的充军,处分最轻的是六额驸景寿,也不知是机灵还是老实,没太敢往肃顺一党里掺和,慈禧与恭亲王便放了他一马,削了职但保住了爵位。 “论起来,自从嘉庆爷处置和珅,京里有一甲子没见过这么多血了。当时大家都被这番杀伐弄得有些目眩神迷,定过神来嘛……” 宝鋆说话喜欢卖关子,恭亲王早已见怪不怪,笑问道:“如何?” “有人说太狠了,也有人开始念及肃顺的好处,说他虽然狂妄自大,却不失为实干之臣。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都是肃顺力保重用的大臣,说他有识人之明……” 不待宝鋆说完,恭亲王眉毛一挑,匆匆打断道:“怎么会太狠?肃顺明明有不臣之心,自他府中抄出不少证据,只是为了怕牵动朝局,影响南方的战事,这才不得已把那些大逆不道的书信一火焚之,来安抚百官情绪。要真论起来,已不知轻纵了多少人!像那个陈孚恩,分明是狼子野心,党附肃顺想助他谋朝篡位,到头来不过就是充军发配而已。想不到居然还有此等闲话,真是小人难养!” “王爷,您也说了这是小人心性,也不值当与他们生这个气。但却能看出,朝中还有不少人是肃顺一党,若不早日收服,难免日久生祸。” “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旗人是我满人政权的根本。无论如何,对八旗要结以恩义,这才能扎住根基。有了这条根,甭管多大的风,王爷这棵树顶多也就是摇一摇,不至于倾倒。肃顺这一回坏事为什么没人救他,就是因为他太不把旗下这帮大爷放在眼里了,如果满朝朱贵都上折子为他祈情,只怕王爷也杀不得他。” 这是实情,恭亲王听了慢慢点头。 “所以尽管旗人现下不争气,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定不能慢待。譬如自从王爷掌了机枢,到您这儿央求差事、告帮的一定不少。” “何止不少,简直是门庭若市,前几年我闲废时倒不见他们来。” 宝鋆笑了:“此乃人之常情嘛,他们上门,就是冲着王爷手里的权和钱来的,这帮旗下大爷大都是破落下来不得意的远支宗室或是满洲老人,闲着没事提个鸟笼子遍九城地绕,论起来不远不近是皇亲,说出话来有人听也有人信,那是开罪不得的。” “照你说,他们要官要钱,就该给他们官做,给他们钱花?” 宝鋆缓缓道:“官嘛,是朝廷封的,不能轻许。钱倒是不妨多撒些,也好堵他们的嘴。” 见恭亲王想说话,宝鋆抢先道:“我知道王爷为难,这是个无底洞,可是只要王爷秉政一日,这个狗洞就要填一日。还有宫里的来使、外地来京的官员,凡是到了王爷府上,也都要厚犒,这才能广结人缘。再有就是像我方才说的那种差事,要想办好喽,不两头受气,只有手里掐着大笔银子才成。远的不说,下个月在京的文武百官自愿捐输,以充国库军费之用。王爷当然要带头大捐一笔,别的官员才会有样学样。这一笔我替王爷算过了,不能少过十万两!” 他说得倒容易,简直视恭王府有金山银山一般。恭亲王刚要苦笑,忽然心里一动,宝鋆是个妙人,平素看似嬉笑怒骂,其实无不大有深意,今日所言句句关乎黄白之物,又带了个京商首领来,难不成……恭亲王明白了,身子向椅背一靠,不看宝鋆,倒把目光投向李万堂。 宝鋆与他太熟了,一看便知恭亲王已猜到了李万堂的来意,那就无需再东铺西垫了,于是对着李万堂使了个眼色,口中说道,“当今之世,若是再学汉文帝露台百金以为费,那就什么事都办不成。老李,王爷整日操劳国事,咱们可不能再让他操这份心哪。” 李万堂就等着这一句呢,从袖中拿出一个紫皮胡桃纹的长信筒,向前两步递到恭亲王身边的案几上,然后又退了回去。 恭亲王轻皱了一下眉头,他已经猜到内中何物,然而打开一看,心里还是一惊。的确是银票,数目却是惊人,“四大恒”之一的老恒兴开出来的龙头银票十张,每张两万两! 恭亲王心下骇然,一品京官一年的俸禄不过一百八十两,尽管这只是名义上的俸禄,私下还有冰敬、炭敬等外省官员孝敬的财物,然则积攒一世,也甭指望攒出这么多的银子。此人号称“李半城”,手面真是大方得让人不敢置信。 “王爷,您别犯嘀咕。老李家有的是钱,这是他真心孝敬您的,再说这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您就放心……”宝鋆见恭亲王敛了笑容,便也见机收住话。 “我来问你。”恭亲王话语低沉,已带了一丝诘问的语气,对着李万堂道:“你可知道按大清律,贿赂官员该当何罪?” 一听这话,宝鋆都吓了一跳。李万堂却不慌不忙,起身答道:“无罪。” “妄言!贿赂怎会无罪?” “贿赂自然有罪,然而王爷此时问在下,自然是指这信封中的银票,这却不是贿赂,所以无罪。” 恭亲王不言语,只用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不怒自威地看着李万堂,听他继续说下去。 “所谓贿赂,按律法是‘私赠财物而有所请托’,这‘私’字一是指私下无人,二是指赠予私人,这银票却不是赠予王爷私用,而是京商出资希望王爷用于公事,譬如捐输国库之类。更何况在下并无向王爷请托之事,所以并非贿赂,更谈不上有罪。”李万堂侃侃而谈,至此煞尾(”煞尾:结束事情的最后一段;收尾)。 恭亲王听到这儿,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宝鋆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与宝大人未进来之前,我正与花厅中的列位大人讨论新皇年号。”恭亲王忽然另起话题,将方才文祥与曹毓瑛所言道出,接着问道:“不知你对这‘同治’二字有何看法?” 宝鋆的心刚刚放下,此刻又提了起来。他今晚带李万堂来王府,就是希望王爷能够开此财源,这样自己居中作为京商与王府之间的桥梁,即使是运金子的时候掉下来的损耗,也能把自己镀成一座金桥。 然而他太了解恭亲王了,没有才干的人,休想搭上王府这条船,王爷考完李万堂的急智,这又是在考他的见识,倘若王爷不满意又或者李万堂根本就答不上来,那今儿这事就算是泡汤。 李万堂听了王爷的问话,沉思一下反问道:“女主临朝垂帘听政已有数月,王爷看两位皇太后是何等样人?” 恭亲王心里点头,以李万堂位阶之低,又只是个候补官,若是不问这句话,也真的是无从答起。但他只淡淡说道:“慈安太后处理朝政全无主意,一切大事听凭慈禧太后处置。” 李万堂又想了一下道:“文大人与曹大人的说法都对,却又不全对。”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文大人所言至公无私,曹大人的说法则是至私无公,这两样意思其实都有,但却未免小瞧了这位西太后。” 恭亲王目光闪动一下,却是不露声色,端起茶来轻抿一口又放下,好整以暇地听着。 “这位西太后是位厉害角色,恐怕是以北宋的宣仁太后自勉,以‘女中尧舜’自居,大抵常伴先皇左右听闻政事时,便已料到有今日之局面。所以,她定的‘同治’二字虽是公诸天下,其实只是给一个人看。” “谁?”恭亲王脱口而问。 李万堂沉默着,只抬眼目视恭王不语。 “我?这‘同治’二字的年号是定给我看的?”恭亲王大是惊异。 “正是,试问肃顺一去,满朝文武中何人权力最大?又有何人是太后唯恐起异心的?只有王爷。这年号其实是向王爷表明,王爷秉政,太后垂帘的同治格局不会轻易更张,请王爷不要心存顾虑,要实心任事。” “有道理。”宝鋆不禁击掌称善。 “我料定西太后除了颁此年号以定王爷之心,过几日还会有一个绝大的恩赏赐予王爷,借此来笼络于你。”李万堂极有把握地说。 恭亲王不禁对李万堂刮目相看:“这恩赏已经下来了。”说着把方才与桂良等人说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西太后权欲如此之重,与“摄政王”之间将来必有冲突,这是可以预见的事儿。花厅中一时沉默下来,几个青衣侍女也感到了气氛凝重。互相用眼睛瞄瞄,也不知是不是该上前伺候。 过了一会儿,月影西斜。大概是被光晃了眼,花园中的池塘里扑棱棱飞起一只塘鸭,倒把座中想事情想得出了神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李万堂率先开口道:“依在下看来,王爷只怕是过虑了。” “何以见得?” “王爷英才有目共睹,不管将来怎样,最起码在皇上亲政前,两宫太后还要仰仗王爷处理国事。若是说到亲政之后嘛,现如今的情形与顺治爷那会儿不大一样了,现在的大清朝,不仅有皇上、有亲王、有文武百官、有万千黎民,还多了一样。那就是洋人!” 恭亲王听到这里,眼睛里慢慢放出光来,他不知不觉将身子往前倾了一下:“你说下去。” “是。洋人势大,连先帝都被他们从北京撵到了热河,朝廷忌惮洋人已是不待言的事实。再加上方才宝大人说的八旗宗室以及外省督抚,如果王爷能将这些人织成一张网,即使将来太后与皇上有不利于王爷的举动,只要洋人、八旗、督抚都站在王爷这边,那真可谓是固若金汤,再没人能动王爷分毫。” 恭亲王沉吟着道:“织这样一张大网,不仅费时,而且费力,洋人最是贪利,要洋人为你出力,所费不菲啊。” “王爷请放心,只要是王爷的事情,一句话交待下来,我京商必定全力以赴。”千里来龙到此结穴,话说到这儿,才算是说到了正地方。李万堂再不迟疑,斩钉截铁地答道。 恭亲王盯了他良久,慢慢收回了目光。恭亲王是天纵聪明,压根就不信李万堂所说的“毫无请托”,只是这笔交易实在诱人,明知是火中取栗,也忍不住要伸手。再一说,恭王连番考问,已知面前这人年方不惑即成为京商首领绝非偶然。不仅人情世故熟透,而且分析事情鞭辟入里,不知不觉中,连自己的心障也被他解了十之八九。若是用得好,真不失为一个好帮手。 “只是这个‘摄政王’只怕我是当不成,那句亡于‘孤儿寡母摄政王’,实在是令人心悸。消息传出去,我岂不是被架在火上烤么。”恭亲王也觉得岳丈说得有理,这个封号非力辞不可。 “换个称呼如何?”李万堂知道这笔交易谈成了,恭亲王的威权越重,对自己越有利,自然不愿意让他失去这么大一块肥肉,想了又想忽然有了妙悟。 “如何换法?” “易‘摄’为‘议’,改为议政王,万事可议,岂不是妙?”李万堂微微一笑。“好!”宝鋆立时叫绝,恭亲王也浮出笑容,双掌便待一合,又敛了笑容。 转过脸来对宝鋆说:“既是如此,今后你与李道台就多亲近亲近。有什么事他和你说,我这边自然也就知道了。” 宝鋆一愣,旋即明白这是恭亲王表明自己“不私其利”的手法,却也正合了自家的心意,立时笑着点了点头。 丁二朝奉越想越坐立不安,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倒把他那身怀六甲的妻子吓了一跳,埋怨道:“你这人,吓了我不要紧,这肚里的可是你的骨血!万一吓着了孩子,将来出了娘胎非成夜哭郎不可。” “唉!”丁二朝奉与妻子成婚十几年,夫妻之情甚笃,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去年过了中秋,妻子悄悄告诉他,自己已有两月没来癸水(癸(guǐ)水: 此处指妇女月经。天癸水至, 月经初潮的别名。《寿世保元》卷七:“室妇十四岁, 经脉初动, 名曰天癸水至。),丁二朝奉高兴得当时就跑到纸烛店,买了香烛祭品供在祖宗牌位前。接连几个月,连夜里做梦都能笑醒,他的妻子丁宁氏已经好久没看到他心绪如此烦躁。 “到底怎么了?”她站在丈夫身边,温柔地问道。 “我真是胆小怕死,现在越想越后悔。”丁二朝奉一拍大腿,“祝大朝奉这十几年对咱家一向照应有加,前年你生了一场急病,要不是人家大朝奉连夜从省城请来名医,只怕……要真是那样,咱俩哪来的这段后福,只怕我老丁家就要绝了香火。大朝奉对咱们大恩大德,我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这一次眼看去恶虎沟有危险,我却贪生怕死不敢去,反倒是刚来的那个姓古的,陪着大朝奉一道去了,你说让大朝奉多寒心。将心比心,这事儿我做得实在是不漂亮。” 丁宁氏见丈夫脸色涨得通红不断自责,她不言声,端过一杯香茶放在丈夫手里,轻轻地握住他的胳膊,解劝道:“你不是贪生怕死,只是你心里记挂着我和未出世的孩子,这才犹豫不定,否则你一定会追随祝朝奉而去的。眼下祝朝奉已然出发,你再想也没用,他那样的好人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事。今后我们能报答他的机会还很多,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她说着拉过丈夫的手,慢慢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咱俩报答不了,不是还有孩子么。你别着急,急坏了身子,谁来照顾咱们娘俩。” 丁二朝奉感激地看着妻子柔顺的面容,深深点了点头:“对,咱们家一定要报祝朝奉这份大恩。” 古平原与祝晟同乘一架大车赶往恶虎沟,古平原跨辕,祝晟坐在后面,一路上两个人几乎没说过一句话。祝晟始终在闭目养神,古平原对于控马之道并不熟练,全神贯注地赶车,也没工夫多说话,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了恶虎沟。 “两山夹一杠,辈辈出皇上。两山夹一沟,辈辈出小偷。”这条恶虎沟两侧山石林立,名为恶虎沟,其实是一条大峡谷,出的不是小偷而是巨匪。古平原赶着车进了峡谷山道,不住往两边瞧,他在关外时是因为识文断字,曾经为几个营官找去做笔贴式的活儿,时不时还要帮他们写武官策论,应付吏部的考核勘察,所以兵书也无意中读了不少。眼下一看这地势,就知道是万里挑一的易守难攻,难怪虽然与省城相隔不远,这股巨匪却能肆无忌惮地盘踞这么多年。 “站住,口令!”古平原只顾琢磨心思,冷不丁从一块嶙峋怪石上传来一声断喝。 “问什么口令,是头肥羊,射支响箭撵他们走。”有一人急急吩咐道。 这时祝晟已经下了车,冲着发声处拱了拱手:“各位山上的朋友,我是吕大当家邀来的,还望通禀一声,就说取东西的朝奉来了。” “哦,是你啊。”从怪石后闪身出来几个人,打头的是个一身短打的小头目。他看了看祝晟,又望了望古平原,眼睛溜溜直转,忽然冲着祝晟古里古怪地笑了笑,骂了句:“你这肥王八,居然来了,真他娘的是晦气。” 祝晟不明白他为何要骂自己,但这帮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的主儿,发脾气断不可行,只得勉强牵牵嘴角,也算打过招呼。 “挺有胆子的,咱们兄弟还在打赌,你今年是否敢来,结果害我输了五两银子。”小头目往地上唾了一口。 祝晟这才恍然:“哦,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没关系,这钱我来出,说什么也不能让您破费。” 小头目脸上这才泛起一丝笑容,摆了摆手:“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大当家什么事情都好说话,就是在这赌上面最认真。要是他知道我赌输了却让别人付钱,我这小命就保不住了。” “是、是。”祝晟不敢多说,“那么就烦劳您将我们带上山。” “等等,你们不用上山了。山寨里如今有事,大当家刚刚发下令,买卖一律不做,外人一律不得上山。” 祝晟大出意外:“可我们这是三天前接了大当家派人送来的信,立刻就赶了来。” “我知道。不过山寨里的事情是今天刚出的,这令也是刚下的,前令让后令,所以你们赶紧走吧。”小头目把手一摆,不耐烦再说什么,这就要赶祝晟走。 古平原赶了一天的车,眼看到了却被拒之门外,这他还能忍,可是那小头目骄横无理的态度,却让他看了实在受不得。他往前站了半步,客客气气道:“这位兄弟,咱们大老远来了,就算是买卖不成可仁义总在,你总要说个理由才行,这样无端把人赶走,岂不是大耍活人嘛。” 他语气虽然客气,那小头目却一听就炸了,把三角眼一瞪,嘴一歪骂骂咧咧:“混账东西,你是什么王八蛋,敢和我讲理。这是恶虎沟,从不讲理的地方,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 祝晟前车之鉴心有余悸,赶紧解劝道:“他是今年第一次来,不懂贵寨的规矩。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着回头连声呵斥古平原,“你多什么话,拨马回去,快着点。” 好好的一笔买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古平原甩了几鞭子,驾着马往来路转回,走出能有二里地,祝晟沉声吩咐:“今晚上是无论如何赶不回太谷了,这恶虎沟旁向无市集村落,只有南边十里处的翟家桥有几户人家,咱们就去那儿投宿。” “是。”古平原答应一声,刚要拨马向南,就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二人凝目望去,就见从峡谷里跑出一匹快马,马上坐着的正是那小头目。 “糟了糟了,古平原,刚才你多什么话!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想必是被你顶撞了前来报复,这可怎么得了。”祝晟跌足大叹。 古平原也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想不到这恶虎沟的土匪还真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这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马鞭。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那匹快马已到近前。祝晟赶紧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打算赔情说好话,谁知那小头目并不下马,用马鞭点指二人,“你们两个回来,随我上山。” 祝晟又惊又喜,也不知怎么突然间就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他也不敢问,随着那小头目又回到怪石旁。敢情这石头后面就是一条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碎石遍地。祝晟把大车交给山下的喽啰兵,自己带着古平原,随那小头目一同上山。 山路一开始还算好走,越到后来越险,最窄处只容二人错肩,还有好几个地方需要借助绳梯上下。祝晟体胖力虚,全靠古平原搭把手,这才能爬上山,饶是如此,也累得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歇歇再走,老夫实在是走不动了。”爬过一处山岬,祝晟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古平原连忙搀住他。 “还歇什么,过了前面索桥就是平板坡,之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祝晟摇摇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那小头目见他实在挪不了步,只得没好气地与另一个山匪站在一边等着。 古平原在关外打熬得好身体,却不觉累,只站在悬崖边看日落余晖。就见这片崖壁上绿翠嵌入崖际,踞石而生,对面崖壁上凸出一块十丈见方的平台,上有天然形成的浅池,泉水泻下,叮咚作响,搅动一池红晕,真是绝佳妙境。再往远处看,隐隐见到“烟霞顶”三字摩崖石刻,树丛中隐有屋脊炊烟,想必就是那恶虎沟群匪的山寨了。 “这是神仙洞府,却做了强盗窝,真是糟蹋了地方。”古平原心中暗自想着。 等到继续前行过了索桥,规矩却又不同了。古平原和祝晟二人都被红巾紧紧蒙眼,旁边有人扶着,这才能继续前行。古平原不必问就知道,这一定是山寨怕泄露了滚木礌石、箭矢弓手的防守机密,所以才将二人眼睛蒙上,不许视物。 眼睛看不见,耳朵就分外好使,古平原只听那小头目和方才山上下来传令的一人互有问答。 “大寨主不是说严加戒备,不许外人上山,怎么又准了这两人上去?” “我听说大寨主拿定了主意,要拿上午来的那两人去献宝。如今官府黑着呢,要是想弄个一官半职的好缺,光献上那两人只怕还不够,银两也要多预备着。” “大寨主真的要受招安?” “听说是三寨主撺掇的,他说咱们这山寨一千多人投到官军去,大寨主少说能弄个四品都司,他自己也想捞个守备当当。” “哪有那么容易,那可是四、五品的武官顶子,值钱着呢。” “所以要这两人上山收当换银子,据说要打点的官儿可是不少。” 古平原听在耳里,明在心头,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伙土匪朝令夕改,又肯放人上山,不过听这意思,他们好像抓了两个奇货可居的人物,想要献给官府,那会是谁呢? “解开吧。”一声令下,古平原的眼罩被摘下。他揉揉眼,向四面望望,发觉自己身处山顶一处长方形的大广场上。这广场是山顶地势稍缓的岩石土坡经人工开凿而成,上面用石块填实击平,看来是做集合演练之用。广场的一头便是一处大山门,左右有吊斗箭楼,一队山匪正在门前左右巡视。 古平原向祝晟看去,就见他站立不动,还以为是疲乏过度的缘故。上前扶了一把,却发觉祝晟身子僵硬,目光发直,定定地看着前方一处。 古平原顺着祝晟的目光看去,就见前面广场边上戳着一根铁旗杆,一面黑虎旗迎风飞舞,在火把的照耀下,旗绳泛着光亮,原来不是麻绳而是铁链。 “祝朝奉,你怎么了?”古平原疑惑地问。 他连问三声,祝晟才轻微地从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小七子。” 古平原一怔,随即觉得后背如冷风吹过一阵悚然。凝目望去,果然见到那旗杆上有猛火烧灼的痕迹。 “您是说……”古平原猜到了一年前那惨烈的一幕,原来就是发生在这广场上。 “磨蹭什么!这边来。”那小头目不耐烦地呵斥道,手一指边上的厢房。 祝晟不敢怠慢,赶紧迈步走了过去。古平原紧随其后,边走边回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惊悸中却夹杂着更多的悲凉。一个原本大有前途的生意人就这样毁在了强盗窝,而眼前这几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却要做官了,古平原觉得心中怒火隐隐翻腾,不得不深深喘了口气,这才把这股火勉强往下压了压。等到了厢房里面,原来三口大箱子早就已经打开盖子摆好了,边上放着一个大条桌,有一个穿跑马裤系牛皮板带、敞胸露怀、胸口一撮黑毛的矮胖子,正指挥着几个小土匪把箱子里的东西往桌上摆。 “他娘的,都给老子精心着点,打坏了一样,剁下狗爪子来赔。”矮胖子口中骂骂咧咧,一见祝晟进来,立马叫道:“祝胖子,这回咱哥俩把山寨的好玩意儿都搬出来了,你要是敢压价,回头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当铺。” “三当家,您看您说哪儿去了,和贵寨做买卖,我岂敢玩花样,莫非不要脑袋了。”祝晟哈哈腰,赔笑道。 古平原一听,原来这矮胖子就是一年前那件事的始作俑者——三当家,眉头立时一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三当家见祝晟带来一个不像生意人的伙计,不卑不亢往那儿一站,也不给自己行礼,立时就瞪着眼,目露凶光:“这小子是干嘛的?” “三当家,这是我的伙计,姓古,叫古平原,今年是第一年上山做买卖,还请三当家多关照。”说着祝晟重重咳嗽一声,古平原只得不情不愿地弯了弯腰。 “去年就是初次上山的伙计不知死活,今年你可把自己的伙计看住了,山上如今正缺蜡烛呢。”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好笑,三当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古平原听他拿人命当笑话,暗地咬着牙,双拳紧握得指节发白。 “三当家说笑了。”祝晟不愿接着这个茬儿往下说,手指桌上摆着的那些珠玉宝贝,“容老夫先验验货。” “快着些,如今山寨有事儿,没时间和你耗。”三当家不耐烦地挥挥手。 祝晟冲古平原使了个眼色,带着他来到长条桌前。古平原手中拿着一本册,要来笔墨,祝晟每辨识一样当物,便说出名字和当价,古平原立时登记入册。尽管三当家在旁不断催促,可是玲琅满目三大箱当物,耗费的时间当然不短,小半个时辰过去,才看了一箱而已。三当家不耐烦自去了,留下两个山匪看守。 就这样一样样看过,上好的丝绣,名贵的宝石,珍稀的古董字画一一过眼,等看到第三箱时,祝晟拿起一块黑黢黢的物件,忽然不言声了。 古平原等着他发话,却半天不见动静。抬眼一看,就见祝晟手中拿了一块砚台,正在沉吟不语。 “祝朝奉……”这几箱看下来,不管多贵重的当物,祝晟也能静心细辨,脸色未曾稍变。为何遇了一块小小砚台却如此动容? 祝晟闭了闭眼,声音极轻,也不知是说给古平原听,还是自己在追忆往事。“这砚台是平遥张公望先生的旧物。当年他赴泰山,在汶水渡河,见水中有异样光彩,便打捞出来,却是一块奇石。背上恍若一蚕,腹上却似百蝠齐飞,若是看久了,那蝙蝠呼之欲出,如同石中藏着成千上万一般。蚕口有一小洞,能注水而入,蚕躯盘成一圈,恰成一砚。用此砚磨墨,凡品能出奇香。张公望称之为‘万福砚’。后来张家在天津遭了官司,于是当了此砚。” 古平原听得入神,见那砚边隐有字迹,轻轻接过细看,果然有铭文在上。 “泰山所钟,汶水所浴,坚劲似铁,温润如玉。化而为蝠,生生百族,文字之祥,自求多福。”笔体一丝不苟,显见得主人对这砚台的爱惜。 “那后来这砚台落到什么人手中了?”古平原不禁问道。 “我不知道。那是我在天津当学徒时看的最后一笔买卖,然后就听到家中出事,匆匆赶回。与这砚台一晃儿已是三十多年没见了。”祝晟抬眼向上望了望,轻叹口气,大是感慨。 古平原默然,爱砚之人必是读书人,然而此砚流落至此,那自然是不知哪个读书人又遭了这恶虎沟的荼毒。 “怎么样,看好了没有?”三当家一嘴酒气推门而入,敢情他是去喝酒了。 “马上就好。”祝晟命古平原放下砚台,回身答道。 三当家一眼看见了,嗔道:“那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看,送给你也行。我这儿有好东西,你一并估价。” 说着,他让一个山匪抱了十几根棍子往地下一丢:“看看,这玩意儿比石头值钱。” 祝晟一瞅吓一跳:“三当家,这个不能当啊。” “怎么不能当?”三当家喷着酒气逼上前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问。 “咱们当初可是说好的,这军火不能当,有违律例,小铺实在是担当不起。” 古平原也看清楚了,这撂在地上的是十几支铮明崭亮的洋枪,东西倒是不错,保养得也很好。可祝朝奉说得没错,洋枪洋炮是朝廷明令不许流入民间的东西,一旦查出来,便可能摊上谋逆的官司,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放心,这虽然是洋枪,可是都是坏的,打不响。你看看。”说着三当家拿起一支冲着祝晟扣了扣扳机,吓得祝晟面皮都绷起来了,但枪的确是没响。 “坏的也不能当。”祝晟一摇头,心想这批军火指不定从哪儿抢来的,万一是得自官军手中,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果然三当家骂骂咧咧说:“你他娘的别一个不当,百个不当。告诉你,这枪没麻烦,几个月前过了一队骑兵,被咱爷们劫了,一个陷坑加上尖木桩,这帮孙子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了阎王,尸体丢到后山喂狼,这事儿谁也不会知道的。只是不知他们为何人人带了一支坏枪,这枪怪模怪样,谁也没见过,也没个填火药的地方,纯粹是废物。” 他们没见过,古平原却见过!他在奉天大营曾经看过这种枪。有一个从俄国窜进关外抢劫杀人的老毛子逃兵,被当地百姓趁睡着了乱棍打死,缴获的洋枪交到了大营。一开始也没人会使,后来百姓中有人远远见过那老毛子开枪的,模仿动作试了几次,果然打响了。这件事被当做战功报了上去,告捷文书是古平原起草的,为了讲明白缴的这杆枪械,古平原着实伤了一番脑筋。因为枪身最为特异处是金色,古平原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钩疙瘩搂”。后来军务处里传出消息,说这是俄国最新制造出的枪,价值不菲,京里只购了一批装备了“神机营”。想必那批骑兵就是神机营的士兵,神机营在京城一向横冲直撞,想不到却糊里糊涂在恶虎沟丧了性命。 那三当家见祝晟只是摇头不肯,气得把一支枪“啪”地按在桌上:“你来看,这侧面的疙瘩和扳机,都是金的,你就当金子当。” “那是洋铜,不是金子!”古平原实在忍不住了。 “你他娘的敢拿话堵我!”三当家早看他不顺眼,凶眼一瞪,从靴筒子里拔出一把攮子,直奔古平原而来。 古平原没想到,随随便便说句话就惹来杀身之祸。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要杀要剐万难逃掉,不由得心头一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一个小头目推门而入,“三当家,大当家正找您呢,人已带到广场了,准备连夜送到太原府。” “嗯,好,我这就来。”三当家对这件事极为重视,恶狠狠剜了古平原一眼,收起攮子出了门。 祝晟吓得腿都软了,也狠狠瞪了古平原一眼:“你多什么话,还嫌柜上死的人不够多是不是?” 古平原刚要回话,就听外面一个极为粗豪的声音大喊大叫道:“王八蛋,这么欺负人可不成,老子就是不答应,你能怎么着!” 这个声音一入耳,古平原差点没蹦起来。 刘黑塔! 刘黑塔失踪多日踪迹皆无,始终是古平原心头的一个结。此刻乍闻他熟悉的声音,狂喜之下也顾不得与祝晟打招呼,推门直出,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外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烟霞顶是环山的最高峰,四面无遮无挡,天穹中银汉灿烂,却又被广场上的灯笼火把夺去光亮。火光照耀下,就见广场正中有二人被绳索捆绑,缠得像个粽子,却是立而不跪。其中一人身躯瘦小却精干有力,虽然全身被绑,脖子却不停扭动,尖嘴猴腮上一双赤红的猿目眨动张望,活似齐天大圣孙悟空托生。另一人硕长的身形,身着一袭青衫,浓眉大眼,器宇不凡,三十不到的年纪,身陷险境却镇静自若,并不见惊慌的神色。 这两个人古平原都不认识,但站在他们旁边正大呼小叫的那人古平原却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刘黑塔没错。就见他张臂大呼道:“我不认识他们,只是说句公道话而已。人家送礼上门是客,你们翻脸拿人已是不该,还要点天灯、送官府,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老子就是不答应。” “姓刘的,你狂什么!要不是大当家一句话,我早把你劈了。今儿的事你也敢多嘴,信不信我把你也点了天灯?”三当家眼睛瞪得血红,甩脱衣裳,赤条条一身腱子肉,手里拿把鬼头刀。 “小子,爷爷若是怕了你,‘刘’字从今往后倒着写!”刘黑塔挡在那被绑二人身前,挺身无惧毫不示弱。 三当家呼哨一声,就要招呼人一拥而上,这时从分金厅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众人左右一分,走进一个身躯伟岸的中年汉子。这人紫脸膛,连鬓胡,豹头环眼,他大踏步地走到刘黑塔与三当家中间。 “大哥,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要是轻饶了这小子,弟兄们怎么能服气。”三当家冲着这人怒冲冲道。 来人自然就是大当家“紫面虎”吕征了。他紧锁双眉,脸色阴晴不定,看了刘黑塔一眼,沉声道:“刘兄弟,你来山寨多日了,我对你始终不薄,这件事是山寨大事,你不要管。” “大寨主!”刘黑塔一抱拳,“我刘黑塔是个粗人,不过理儿还是懂的。人家找你商议起义的事情,始终客客气气,没有半分强逼之意。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该听了这三当家的话,把人绑起来要送官府去换顶子。”说着他往那瘦小汉子处一指,“人家骂了两句,你就要拿他点天灯,这更是错上加错。我没看见便罢了,看见了就不能不管。我还有一句话,这几月来你一直劝我加入山寨,但今日看来,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恕刘某辜负寨主的一番好意了。” “大哥,你听到没有,这小子就是一白眼狼,这几个月咱们好吃好喝供着他,他事到临头反水去帮外人,这样的人还能留吗?”三当家气得哇哇大叫。 “我呸,你才是忘恩负义。”刘黑塔怒气勃发,点指道,“别忘了,要不是我,你们此刻输得当裤子了,几个月的吃喝撑死几十两,你也敢和我算这笔账!” 吕征听三当家与刘黑塔斗口,在一旁心念电转,他爱惜刘黑塔是个骁勇的好汉,有意让他加入山寨。如今听他的意思,此事已是万无可能,而他护着的这两个人又十分紧要,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着落在他们身上。他想了一会儿,心下已有决断,把脸一沉,断喝道:“刘黑塔,你拿我恶虎沟当什么地方了,这里只有我欺人,从来没人敢欺我,来呀,给我拿了!” 三当家早就等这句话,“哇呀”一声叫,冲过来挥着鬼头刀冲刘黑塔搂头就是一刀。刘黑塔的链子鞭失落在县衙,此刻手里也不知从哪儿拽着一条铁链,抡起来也是“呼呼”挂着风,就与三当家战在一处。 山匪可没有单打独斗这一说,见十几个照面过去,三当家难以取胜,那些喽啰各拿刀枪,一拥而上。刘黑塔手中的家伙不趁手,又要护着那两个人,顿时险象环生,要不是吕征吩咐抓活的,他只怕早就被砍倒在地了。 刘黑塔急中生智,回手“嘭”地一把抓住了那根黑铁旗杆,两膀一较力,大喝一声,硬生生将那深埋入地足有五尺的旗杆拔了出来。他左右一抡开,把那些喽啰打得是七倒八歪,近身不得。刘黑塔得了意,哈哈大笑,可把三当家气坏了,吩咐一声:“弓箭手,给我射,把姓刘的给我射成马蜂窝!” 刘黑塔一愣,这么长的旗杆要说舞得密不透风能挡箭矢,那除非是李元霸再世,自己可没这份本事。别说万箭齐发,真就是中了一箭,那就大事休矣。 “这位兄弟,你的相救之恩在下心领了,你顾着自己赶紧逃出山寨吧,不要管我们了。”身后那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一直没说话,此时看出情势不妙,这才开了口。 “哼,蒙古人的箭雨我都领教过,他们这点玩意儿算什么!”刘黑塔也上了倔劲儿,“救不出你们,咱们就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也有个酒伴。” “好汉子!”那尖嘴猴腮的人失声叫道,“想不到我‘鬼难拿’临死还认识了这么一条好汉,可惜没早结识你,不然痛饮几坛酒,也是一大快事。” “‘鬼难拿’?”三当家狞笑一声,“这就让你变鬼,都听着,除了那穿青衫的之外,姓刘的和这‘鬼难拿’都给我射死!” 眼看弓箭手拉弓搭弦,这广场空荡荡无遮无挡,这一波箭雨袭来,几人定然无幸。刘黑塔不愿等死,心想打死一个赚一个,手握旗杆大吼一声,就待奔三当家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听“啪”的一声大响,在夜色中的山谷里荡起一阵阵回音。广场上的人冷不丁听见这声响,都吓了一大跳。循声望去,只见一股青烟后面站着一个端着洋枪的年轻人,枪口冲天,原来是放了一声空枪。 “古大……古平原?”刘黑塔差点就失声喊出了“古大哥”,叫了半声又咽回肚里,“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古平原也不答话,他放完这一枪心里也很紧张,虽然他听人说过这“金钩疙瘩搂”的用法,但是真开枪还是第一次。要是打不响,那刘黑塔的命现在就已经交代了。 “放人出寨!”古平原冲着广场喊了一嗓子。 “你说什么?”三当家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仔细一辨才发觉是方才的当铺伙计,脸上的戒备神色顿时少了很多,“好个小伙计,刚才放你一条生路,你可真能找死啊!”他恶狠狠道。 大当家吕征问过情况后,冲着古平原身后的祝晟叫道:“祝朝奉,这是你带来的人?你搞什么鬼,难不成带了奸细上山。” 祝晟吓得脸都绿了,肠子都悔青了,心想我这两年犯的什么太岁,还是撞了哪家庙的神仙?去年一个小七子要从山寨携人私奔,我就已经是好话说尽才留了一条老命下山。今年更好,只带了一个古平原,居然在山寨里放枪,还要把那三个人救出去,看来我今年这条命是非留在恶虎沟了。 “少废话,我让你们打开寨门,放我们出去。”古平原知道情势间不容发,几乎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但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刘黑塔死在山匪手里,只能冒冒险了。 “你说梦话呢吧。”三当家讥笑道,“就算你误打误撞开了一枪,你以为你有时间再填火药弹丸么?这枪已是废物了,你拿根烧火棍也敢大言不惭,真是活腻味了。” “就算我活腻味了,你敢来砍我的头么,就凭你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只怕没杀过人吧?是不是一直都躲在大当家背后装孙子!” 古平原的话可够毒的。祝晟原还打算解释转圜,想着说这伙计有痰疾,宿病发作迷了心智。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古平原骂了这么一大串,顿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心说完了完了,古平原,原来你上山不是为了做生意,是为了拉我一道见阎王。早知道这样,我上山的时候就一头栽下去岂不是好,也能留个全尸。累得半死不活爬上山,却是为了来挨这一刀,我这何苦来的。 三当家一听这话,气得三尸神暴跳,“老子先砍断你的手脚,再把头砍下来!”说着把鬼头刀提在手,大踏步冲着古平原走来。 刘黑塔虽然对古平原不满,但却不能见死不救,可是想要阻止,眼前有一排弓箭手挡着,等冲过去也成刺猬了,手心里顿时捏了一把冷汗。 在三当家走到离古平原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他双手合握刀柄,将大刀高高举起,正在作势下劈。古平原不慌不忙,抬起枪口,握住枪杆侧面的金疙瘩向后一拉一扣,然后食指一扳扳机,就听一声枪响,三当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捂着大腿痛极大叫。 谁也没见过这种洋枪!打了一枪之后,不用填火药就能再打一枪,而且看这样子还不止一枪,谁也不知道古平原手里的这把枪到底能打出几发子弹,一时都呆若木鸡。其实古平原自己心中有数,手里这把洋枪里面一共就有三粒子弹,眼下还剩最后一粒,只能唬唬人,若是群匪呼啦往上一闯,自己当时就得傻眼。幸好激将法大功告成,弄到了三当家这个人质,今天能不能走出恶虎沟,就全都着落在三当家身上了。 古平原如法炮制,又是一拉枪栓,然后把枪口顶在三当家的脑袋上,喝道:“把人放过来!” 这下子奇峰兀出,形势急转直下。这个三当家是大当家吕征的表弟,他唯恐伤了表弟的性命,只得看着刘黑塔带那两人与古平原会合在一起。古平原没时间与刘黑塔叙旧,要吕征打开寨门,放几人下山。吕征便待答应,想不到那三当家却颇为硬气,厉声不允,只答应放祝晟、古平原和刘黑塔下山,无论如何要留下那被绑的两人。祝晟自是求之不得,然而刘黑塔却坚决不同意,古平原也觉得救人救到底,这样一走了之,不是大丈夫行径。 如此便僵持住了,古平原见外面箭矢众多,于是与刘黑塔等人带着受伤的三当家退到方才鉴宝的那间屋子里。紧闭了门窗,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古平原,古平原,你可坑死我了。”祝晟第一句话就是埋怨。 “大朝奉,实在对不住了。不过这位兄弟是我故人,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唉!”祝晟摇头不语。 古平原转过身,“刘兄弟,你怎么到了恶虎沟?” “我是来赌钱的……呸,你管谁叫刘兄弟!”刘黑塔给那两人解了绑绳,不经意间应了古平原的问话,又猛地警醒,把脸一板。 “刘兄弟,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我有苦衷。”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他是不是万源当铺的祝胖子?” “是。” “你在他那里当伙计?” “是。” “万源当铺是不是王天贵的买卖?” “……是。” “那还说什么,你就是个忘恩负义、认贼作父的兔崽子!”刘黑塔瞪眼骂道。 刘黑塔这话骂得太重了,古平原自幼没了父亲,这句“认贼作父”听到耳里真比针扎还要难受。他不由得涨红了脸,忍了又忍才道:“刘兄弟,你说这话也是急人说糙话,我不怪你。就算你不原谅我,难道就不想知道老爹和玉儿姑娘的事?” “我……”刘黑塔当然关心,他在山寨也托人打听了,知道老爹依旧在狱中,常家大院已经换了主人,可是常玉儿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探听到。他有心赌一口气,却实在是关心此事,可又拉不下脸开口问,把个黑脸汉子憋得红头赤面。 古平原就觉着又可气又可笑,把刘黑塔拉到一旁的角落,“玉儿姑娘现在王宅中做丫鬟。” “她怎么会去给人做丫鬟呢?慢着,王宅?哪个王宅?”刘黑塔急问。 “就是王天贵的宅子,也就是从前的常家大院。” “什么!”刘黑塔一蹦三尺高,“你说我妹子给王天贵当丫鬟?” “的确如此,我劝过她,可她执意不听,一定要留在常家大院,哪怕当个丫鬟。” “我妹子不疯不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拿我妹子献人情,在王天贵面前卖好!”刘黑塔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衣襟。 古平原大怒:“刘兄弟,你说话要有分寸,我是这样的人么?” “那谁知道?你在县衙里的那一出,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刘黑塔咬着牙说。 古平原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摆摆手道:“算了,你既然不相信我,那我也不多说了。玉儿姑娘的原话,我转述给你听。” 说着,古平原把常玉儿当初在常家大院门口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源源本本地转述了一遍,等说到“天道好还,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将王天贵逐出去,还我家一个公道。”刘黑塔虎目圆睁,紧咬着牙关,半响才发誓般咬金断玉地说:“对,一定能有人惩奸除恶,铲除这为非作歹的王天贵。” 古平原怕他想左了,贸贸然去报仇,连忙岔开话题:“刘兄弟,你方才说到来山寨赌钱,这是怎么回事儿?” 刘黑塔斜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你少管!”语气虽硬,面上却微微露出一丝得色。古平原察言观色,不由得心中诧异。 这确实是刘黑塔这一辈子拔尖的露脸事。那天他在城外大道上安葬了程大嫂,恰遇赌场的顾青城顾老板,顾老板说要去城外的大赌场,问刘黑塔愿不愿意去开开眼,刘黑塔左右无处可去,索性就上了顾老板的车。 这车一直到了恶虎沟。原来大当家吕征最好赌,而且赌得极是硬气,谁若是在他这里作弊,那就将作弊赢来的银子融成银汁灌入此人喉中,让他烫破肚肠而死。所以恶虎沟开赌,从来没人敢玩花样。吕征赌品还好,赌钱赌个现,从不赊欠,但够资格与他对赌且有这份胆子敢赢钱的人也不多。顾老板就是吕征的赌友,每季上山坐庄大赌一次,山上大小匪首直至喽啰兵都可下注,上不封顶,下到散碎银子,顾青城是来者不拒。 顾青城在赌场泡了一辈子,要说到玩花样,那真可谓是花样百出,但是他在恶虎沟也不敢出千作弊,事实上也没法出千,因为押单双十二点,打骰子用的是一只大海碗装满水,骰子抛向上方,落入水中,在水里翻几个滚,落到碗底看点数,这一招是吕征发明的,称之为“天打骰”,最是公道无欺。 但是顾青城还有一招,他会算。他几十年手里不离骰子,用他的话说,是“骰子也有骰子走的路”。二十几把玩过,他就能看出今天的路数,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但是输少赢多,半天下来恶虎沟众人已是输得脸色发青,看看摆在台面上的银子,顾青城已然进账了十几万两。 顾青城怕恶虎沟输得眼红不放自己走,所以与吕征早有协议,每次来从初更黄昏赌到四更鸡鸣,然后一刻都不多待,立时下山走人。这一场恶赌,眼见已经三更天了,除了大当家本钱厚之外,其余人都输得口袋里快没银子了。顾青城也是第一次硬赌而手风这么顺,心下得意,不免面上就带了一些出来,语气上也有些骄狂。山寨都是江湖中人,本来就输得心头火起,再看他这个样子,更是冲他横眉立目,但“钱是人的胆”,赌场里认钱不认人,没钱就没话,只得暗地里咬牙切齿。 刘黑塔平时也去赌场小玩玩,却从不赌大,今天他一直没下场,就在一旁看着。他这个人最好打抱不平,看山寨这些人一直在输钱,人人都是一脸晦气样,不由得起了帮扶之心。刘黑塔怀里还有古平原的两千五百两银票,他和常玉儿想得不一样,在他看来古平原变了心,自己凭什么还把这钱还给他?干脆放在赌场里,赢了算捡着,输了也不心疼,想到这他把怀里银票都掏出来,“啪”地往桌上一拍,喊了声:“全押上!” 两千五百两!这也算一记大注,恶虎沟众人无不侧目。说来也怪,刘黑塔无心赢钱,可是自打他一上赌桌,这庄家就变了“霉庄”,一口气输给刘黑塔好几万两。旁边的头目喽啰都看出刘黑塔是盏明灯,有心跟着他打庄,可是没了本钱,只好在旁边馋得直咽唾沫。刘黑塔赢得兴起,觉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讲义气,主动把赢来的钱往外借,自己手里只留着那两千五百两的赌本,其余的银子赢进来就借出去,不多时扯起一面大旗,擂鼓助威似的,冲着庄家三番五次地冲锋,连吕征都跟在他后面押注。 顾青城一开始还满不在乎,后来手气越来越背,只听每一开注,恶虎沟众人聚在刘黑塔身后便是一阵欢呼,顾青城抹抹头上的汗,便付出去一笔银子。分金聚义厅里欢声雷动,顾青城赌到最后手都发颤。好不容易熬到四更,歇摊一算账,打从刘黑塔上来,顾青城一共赔出去三十几万两。他暗自骇然,幸好是定了时限,若是赌上一天一夜,自己连城里的赌场都得赔进去。想想这盏明灯还是自己带上山的,只得自认倒霉。 刘黑塔见有人上来要还自己的银子,豪气干云地大手一摆,“不要了!”这下子,恶虎沟那些山匪看刘黑塔的眼神马上不一样了,就像看赌神菩萨一般无异。其实刘黑塔也不是穷大方,他是觉得这些银子都是用古平原的银票赢回来的,觉着拿着心里别扭,索性都给了山寨众人。 吕征也喜爱这条大汉,便留他在山寨盘桓几日,等到看了刘黑塔的武艺,更是心头大喜,想要邀刘黑塔入伙,答应给他把二当家的金交椅坐。可是刘黑塔顾忌常四老爹不许作奸犯科的家训,所以迟迟没有答应下来。吕征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所以一直不放他走,刘黑塔也没处去,就一直待在山寨。三当家为此对刘黑塔恨之入骨,连同手下的一帮人始终想除掉他,今天总算是逮到机会了。 这段往事刘黑塔当然不会对古平原细说,他听了常玉儿那番话之后,就返身走到那被救了的两人身前。这两人早就想过来道谢,见他过来,连忙抱拳施礼。 那身形硕长的年轻人说:“这位仁兄,今日多亏您仗义相救,不然我们兄弟命就保不住了。” “甭说客气话,我问你,方才我听说你们是捻子,是真的吗?”刘黑塔开门见山问道。 那二人对视一眼,年轻人笑了,“这半点不假啊。我是捻军的梁王,名叫张宗禹,他是军前旅帅,人称‘鬼难拿’,名叫黄一丁。今日上山,本来是打算劝恶虎沟与我们联手对抗清妖,没想到他们却存着个向官府投诚的念头。” 那瘦小汉子呲牙一笑:“要不是你帮忙,我这‘鬼难拿’今天就真得见鬼了。” 刘黑塔低头想了想,问:“听说捻子劫富济贫,有这回事儿吗?” 张宗禹点了点头:“有首歌谣是我们老沃王编的,每到一地便传唱开来,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天上星星多,地下捻子多,杀尽清妖头,建起穷人国。’” “那,要是有人勾结官府,陷人入狱,夺人家产,这种人你们杀吗?” “大军过处,凡有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辈,皆杀之!”张宗禹把手一挥,那气势便如同眼前有千军万马正在等他下令一样。 “好,我入捻子,你们肯收吗?”刘黑塔把头一抬,直视着张宗禹的眼睛。 “当然收!我们正缺你这样的好汉子。”张宗禹笑着点了点头,“捻子都是兄弟,一心抗清,没有尊卑,不分彼此,你入了捻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等等。”古平原急急走了过来,冲着张宗禹略拱了拱手,把刘黑塔扯到一旁,斥道:“刘兄弟,你疯了不成。捻子是反叛,谋逆者无分首从,被逮到了都要凌迟处死,你怎么能干这种傻事!” “哼!”刘黑塔冷笑一声,“捻子就是再不好,也比你投靠的王天贵好上一百倍!那王八蛋的心比太行山上的五花蛇还要毒,你跟着他,迟早也被咬上一口。” 古平原还要劝说,刘黑塔截住他,把从乞丐处听来的那一桩大惨事说了出来:“你说,放水淹死三十多个乞丐,里面还有孩子,这是人能办出来的事儿吗?还有一条,他怕坏事做多了有报应,每害死一个人,就在无边寺里点一盏莲花灯,你见过这么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吗?” 古平原也听得毛发直竖,许久才叹了口气:“听来确是惊心动魄,不过你也能看出来王天贵的势力有多大。办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所以我们要救常四老爹只能缓缓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用不着!”刘黑塔叫道,“我入了捻子,将来带着军队打回太谷,还愁砍不了王天贵的脑袋,劈不破县牢的大门?” “刘兄弟,你要三思,造反可不是玩儿的……”古平原还要劝,忽听外面一阵大乱,有人在敲锣,边敲边喊:“捻子攻山了,捻子攻山了!” “鬼难拿”黄一丁一蹦多高,“梁王,必是罗师帅等不到我们下山,发兵来救!” “对,他们来的好!”张宗禹始终气定神闲,古平原只觉得这人气度非凡,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他又是那样的身份,真想与之结交一场。 “那我们里应外合冲出去。”黄一丁从三当家绑腿上搜出攮子自己拿了,把鬼头刀递给张宗禹。 “这里还有几把洋枪,不比刀剑好?不知这位兄弟肯不肯教我们用?”张宗禹微笑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实话实说道:“这枪里只有三发子弹,外面的山匪过千,况且近身搏斗,洋枪只怕没什么用处。” “说的也是,他们眼下重兵防守山寨大门,我们人少势薄,要是正面冲出去,万一被人抓了俘虏,那岂不是给罗师帅添乱。”张宗禹虽在险处,分析事物却有条不紊。 “我有办法。”刘黑塔站出来道,“我在山寨待了个把月,知道后山有一处绞索,能放人下山。” “那咱们就从后山撤出去,然后再与罗师帅会合。” 主意已定,只是那三当家腿受了伤,虽是个绝好的人质,却也不能带着他一同走。黄一丁提着攮子来到三当家面前,咧嘴笑道:“今儿来拜山,没带什么礼物,赏你个透心凉吧。”说着就要下手。 古平原到底是君子仁心,见三当家毫无还手之力,上前拦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已经受了伤,不会碍咱们的事儿,还是留他一命吧。” 黄一丁打量了古平原一眼,笑了笑:“要不是你,方才大家都得死在一处,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不过这小子一副豺狼相,你不杀他,当心将来他杀你。”说着一弯腰,嘴里嘟囔着:“老子给你修修相!”就听三当家一声惨叫,鲜血喷出,原本一对的耳朵现在成了金鸡独立。 大队人马都去前山布防,外面只有几个人把守,刘黑塔一个人就能对付,更何况张宗禹和黄一丁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几个人趁乱冲出厢房,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刘黑塔领路,大伙儿随他往后山土匪聚居的一大片房子里跑去。 山顶毕竟地方有限,住着这么多人,房挨房,房挤房,中间仅有窄道相连。路上也有巡哨的,看见他们过来,立时打起呼哨挥兵刃拦截。古平原和祝晟都不会武,只能看着他们在前面厮杀,遇到岔路便夺路而逃。就这么三窜两蹦,喊杀声渐远,两个人却迷了路,再想回去找刘黑塔,已经是两眼漆黑找不到道儿了。 古平原心里发急,现在天黑着还好办,万一天亮了,自己和祝晟但凡被人看见,就难逃一死。二人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前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巡哨的山匪!”古平原心里一紧,握紧了手里从路边捡的一根木棒,打算万不得已时便拼了。 “吱呀”一声,边上一座小院落的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冲着两人招了招手。这时候古平原别说是门缝,就是山开条缝他也钻进去。当下一推祝晟,两个人同时进了那院子,反手关上了门。 “你是谁?”古平原一眼就看向那把自己引进来的人,大出意料的是,眼前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少妇,长相虽然谈不上美,但也是庸中佼佼。 “祝朝奉,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少妇没有理会古平原,却手扶着腰,大腹便便依旧向祝晟福了一福。 “你是……”院中无灯,幸好月光袭人,祝晟向她注目片刻,忽然失声道,“你、你不是小七子的表姐吗?” “对。”那少妇简简单单答了一声。 “这孩子……”祝晟一句话说半截又咽了回去,这自然是那三当家造的孽。 “祝朝奉,想来你们在山上惹了麻烦,要逃下山,对不对?” “不错,听说后山有条绞索能放人下山,我们正在找。”古平原见祝晟有些神情恍惚,接过话头答道。 “那里戒备森严,我看二位都不是习武之人,到了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古平原一时语塞:“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留在山上等死。” 少妇点了点头:“你们随我来吧。” 古、祝二人跟着这女人伏低疾走,不多时来到一片连檐房屋的边上,其中两座房屋之间有个木栅栏,有一面铜丝网门拴着个铁扣,凑近了只觉得腥臭难闻。 “这里是山上倒泔水马桶的地方,向来无人把守。”少妇指了指。 “这里能下去吗?”古平原急急问。 “外面是悬崖,上面确实有条采药人留下的路,不过极险,听说猴子若是不小心都能从上面掉下去。不过眼下只怕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古平原解开铁栓扣,往外探了探头,觉得山风狂猛,吹得人摇摇欲坠。他一咬牙,回头对祝晟说:“大朝奉,说不得也要拼一下了,哪怕摔死呢,总好过点天灯吧。” 他是随口一说,可是小七子的表姐听了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古平原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搀扶。 “你随我们一起走吧。”古平原可怜这女人,打算不管多难也要帮她逃走。 小七子的表姐苦笑一声,深深地看了古平原一眼:“你这人倒心善,也不怕我一个大肚子拖累了你们。” 古平原刚要说话,她已接着道:“这条路手脚灵活的壮汉尚且不敢一试,我怎么能走得过?好意我心领了。我有一样东西,烦请你转交一个人。” 说着,她也不避二人目光,解开衣扣,从贴身的亵衣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古平原早就把目光闪开,听她唤一声,这才伸手接过。 “你不妨看看。” 古平原依言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地图,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标注。 “这是山寨的布防图,我这一年什么都没干,就是留心在意地画这张图,前几日总算是完成了。这位公子,请你帮我把它带给太原府的总兵大人。” “你的意思是……”古平原迟疑地问。 小七子的表姐脸上突然现出怨毒的表情:“我与七弟早就有过盟誓,愿做一对同命鸳鸯,他死得那么惨,这个仇只能我替他来报。我要这山寨里的每一个人都给他偿命!” 这决绝的语气仿佛是从地狱里吹出的阴风,古平原听得寒毛直竖,脖子僵硬地点点头,将地图再叠好放入怀中。 那女人看了在一旁黯然不语的祝晟一眼:“我已是残破之身,害我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三当家。我这一年受尽他的凌辱却不愿意死,就是处心积虑想要杀他。可是他对我有防范,每次,每次……”她脸上红了红,“都是把我捆起来,我也没机会下手。眼下见了你们,递了这地图,我也不必再忍辱偷生了。” 古平原一惊,“你……” “可是一命换一命,我临死也要杀他家的一个人,这样我在地下见了七弟才有话说。”那女人说着轻轻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这本是充满了慈祥母爱的动作,古平原却看得毛骨悚然,他已经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女人的语速极快,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噌”地拔了一把牛耳尖刀在手。 “不!”古平原急忙伸手去拦,但已经晚了一步,就听一声惨叫,那把尖刀已然直直地捅入了女人的腹中,直至没柄。 祝晟吓傻了,古平原搀扶着那女人的身体,只觉得自己的一双手在不停地发抖。 小七子的表姐却露出了安详的笑容:“把我从那儿丢到山下去。”她指了指那木栅,“七弟就是从那儿被丢下去的,我、我要和他在一起……” 古平原闭上眼点头答应,眼中热泪滚滚而下,只觉得那女人的体温在自己怀中渐渐地消失了。 “走吧,不能再耽搁了。”祝晟长叹一声。 古平原慢慢站起身,与祝晟两人合力将女人的尸身抛出悬崖,过了许久,才听到山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 古平原扶着祝晟,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这条逃往山下的路。前山的路最险处不容二人错肩,可是后山这条路,最险的地方不容双足并立,好几处地方只能贴着崖壁踮着脚尖一寸寸往前挪,稍微一弯腰就会落入万丈深渊,真好比《蜀道难》中的那句“猿猱欲渡愁攀援”。两个人这一路上屡次险死还生,特别是祝晟,一身肥肉颤巍巍,走平地尚且看不到脚尖,何况是在漆黑的山里走这么险的山路,要不是古平原每每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他早就摔死了,古平原自己倒是几次险些被他拽得摇晃身躯,惊出一身冷汗。 二人死里逃生下到山下,天色已然大亮,他们慌不择路,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市镇,雇上一辆驮轿回了太谷。这一趟买卖没做成,祝晟自己惊吓过度,加上在山中受了风寒,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古平原担心刘黑塔的安全,立刻托人到恶虎沟一带问了问,都说捻子攻山只是虚张声势,过了小半天就偃旗息鼓撤了兵。古平原心想,如果那个梁王要是陷在山寨或者丢了性命,捻子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看样子三人一定是与捻军会合上了,这才放下心来。 柜上的人包括丁二朝奉都想知道内情,古平原担心说了实话,万一把刘黑塔参加捻子的事情给暴露了,不知又会给常家带来什么灾祸,所以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只说土匪要算旧账,所以二人死里逃生跑了回来。 “娘的,要不是为了王天贵那老小子,祝朝奉也不至于冒这样的险!”丁二朝奉平素明哲保身,轻易不说一句重话,这次也发了急。 急归急,祝晟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所以当铺里重新分了工,其实就是余下的三个朝奉依次各升一级,丁二朝奉就暂时代掌大朝奉之位,古平原则升了三柜。 三柜的责任可不比那个可有可无的四柜,古平原一直在柜上从早站到晚,总想抽个时间去见常玉儿,却一直没倒开空儿。 转眼间快到了三月三“上巳日”,传说这一天是轩辕黄帝的生日,古平原正在柜上忙着,祝晟忽然派人来,把他叫到了自己家中。 “古平原,你明天去城外东郊的黄帝祠拜祭一下。” 古平原还以为祝晟身体稍好,要追究自己在山寨胆大妄为搅了买卖的过错,没想到开口却是这个题目,不由得一怔。 “这是你的吧?”祝晟倚在床上,从枕边拿起一个白纸本子递了过来。 古平原接过翻了翻,发现是自己被关在大库的时候,从各种典籍中抄录的各种奇珍异宝的记载以及古玩字画的前人记述,自己遍寻不得,原来却在祝晟手上。 “现在的伙计,能像你这么用心的,已经少之又少了。”祝晟看上去很是虚弱,“今年初五拜财神时,你还没来柜上,按规矩,上巳日要补拜黄帝,这才能说明你是当铺的人了。” 古平原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直言不讳地说,“大朝奉,您别忘了,我可是王大掌柜派来的人。” “经过这一次,我信得过你不是王天贵的人。你若是和他一样,在恶虎沟就绝不会开那一枪。” “你去吧,好好做事。”祝晟摆了摆手。 古平原走出祝晟的卧房,他深吸了一口气,借着四下打量平伏着心绪,这才发现祝晟的家果然如丁二朝奉所说,尽管不是家徒四壁,可也仅为小康之家,所用器物皆为残旧之物,几间房屋经年没有修缮,到处是漏风的裂纹,仅用牛皮纸糊墙勉强维持。若是不说,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是个当铺大朝奉的家,还会以为是什么破落户的住所。 古平原正在四下看着,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味道就来自于一间门窗紧闭的厢房。里面还不时传来咳嗽声。 “这不是大烟的气味么,难道府上有人好这个?”古平原问家中唯一的老仆。 “是啊。”老仆摇头苦笑,“说来也是祝家家门不幸。三代单传,可是祝老爷的这一子一孙都嗜食福寿膏,瘾头大得很,整日不出家门,爷俩在房里对着躺烟盘,从中午睡起便吞云吐雾,没白天没黑夜的,疯了似地糟蹋钱。要不是仗着老爷还能赚几两银子,这个家早毁了。” “哦。”古平原也叹了口气,大烟这东西真是害人,寻常人家有一人上瘾就足以破家,更何况是两个人一起吸食。闻这香气如此浓郁,大概是上等的洋土,一年下来所费必定惊人。这也就难怪祝朝奉家里如此寒酸,想必一年辛苦所得,都送给了两杆烟枪。 人家的家事古平原自然不好插嘴,回到当铺将祝晟的话说给丁二朝奉听,第二天便告了假,安步当车出了太谷县东门,往轩辕黄帝的祠堂走来。 这一天不仅是上巳日,还是开春踏青的日子,青年男女唯有在这一天才可以不避嫌疑,纷纷来到郊外踏青。一路上游人如织,路上不仅有行人,还有各种做小买卖的,卖香烛的,卖糖人的,摆茶摊的,支酒缸的,间或还有理发剃头、打把式卖艺的,让人目不暇接。 除了游人和做生意的买卖人,此外还有在路边设棚的香会,香会分为文武两种,文的设“施粥棚”“提灯棚”“补衣棚”等,以神前做好事来求得神佑。武的更是花样百出,有舞钢叉的开路会,有勾连化妆穿彩衣彩裤的长拳会,还有专拼力气的中幡会。 离黄帝祠五里有一座牌坊,那里挤得人山人海,就是为了来看中幡会的“仙人过坊”。古平原也挤在人群中,就见一个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头上稳稳顶着一根三丈三的硕大毛竹幡旗,大步流星走来,这花样叫做“霸王扛鼎”。眼见他离牌坊越来越近,众人屏气凝神看着,就见这大汉将过牌坊时,将头上中幡用力抛过牌坊顶,人从牌坊下面跑过去,身子后仰,用胸膛接住了那根直立的幡杆。 “好!”人群中爆发出如雷的喝彩声。古平原却没喊好,他的目光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过去。 人群对面有两个女子走过,其中一人体态风骚,打扮艳冶,穿金戴银,梳着云鬓,顾盼之间烟行媚视,惹得一群二流子跟在后面不住张望。另一个女子则完全不同,面不施朱,穿着素色的氅衣,下面一条青蓝色不绣花的栏杆裙,跟在那风骚女子的后面,走起路来目不斜视。 竟然是如意和常玉儿。 古平原早就想找常玉儿,见了面向她说说刘黑塔的近况,也好让她放心,可是又不想见到如意,于是跟在她们后面一同来到黄帝祠。 县里的许主簿具备公服正在里面主祭肃穆大典。轩辕黄帝是华夏先主,与孔子一样一向受万民敬仰。当初元世祖忽必烈鲜衣烈马闯进曲阜孔庙,张弓搭箭射了老夫子像一箭,惹得天下读书人切齿痛恨,此后几十年始终无法收服士人民心,终于仅得个百年国运。殷鉴不远,所以朝廷对于祭孔、祭黄帝这样的大典不敢轻忽,康熙帝祭孔甚至执了三跪九叩的臣礼。 一时来观礼的人们鸦雀无声,直等到司仪喊“信至礼成,馨香祷祝”,人群这才活络起来。古平原随着人流拈了香,磕了几个头,算是成了礼。 他见如意也去焚香祭拜,常玉儿一个人站在殿外,正是好时机,刚想过去打招呼,忽然就见人群一乱,从外面走进一伙人,手里捧着碗粗人高的高香,从后面让进一个富贵少年,其余人明显是以他马首是瞻。 “李钦?”古平原看见他倒不意外,这样热闹的场合他若不来才是有鬼。问题是围着他的那帮人,古平原个个都认识,正是街对面祥云当的一帮伙计。为首的就是那个胡朝奉,此刻正满面堆欢地跟在李钦后面。 李钦在众星捧月中,跪倒叩拜黄帝金身。总共上了四十五支高香,从一到九依次排开,取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意思。场面之大,令众人无不侧目。 古平原见胡朝奉忙前忙后,一脸的阿谀奉迎,心中诧异却是一时难解。他只顾看李钦,转脸不见了常玉儿,赶到祠堂外一看,远远只望见一个背影,连忙发足跟了过去。 古平原也无心踏青,见路边有人卖京西胭脂铺的玫瑰水粉,心中一动买了一盒揣在怀中。踏青之日,历来不坐轿,如意与常玉儿一路走回太谷县城,沿途买了些干果甜食,古平原看找不到机会与常玉儿交谈,又已经进了城,只得打消这个念头,等过几日再寻时机。但他接着发现,如意走的路不是去常家大院的路,也不是去泰裕丰,而是往反方向直奔城西而去。他心中纳闷,不由自主地也跟了过去。 如意带着常玉儿穿过几条无名小巷,在一户平常人家前面停了下来。她对常玉儿吩咐一句,接过几盒零食,自己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古平原眼见机不可失,紧走几步来到常玉儿面前。常玉儿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古平原,立时又惊又喜。 “古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黄帝祠见了你,一路跟过来的。”古平原仔细端详常玉儿,月余不见,她的脸仿佛又瘦了一圈,一双眼睛却衬得更大了。 常玉儿意外地看着古平原,不知出了什么事,样子有些担心。 “我见到刘兄弟了。” “他在哪儿?”常四老爹在狱中暂时无忧,常玉儿这段时间最为牵肠挂肚的,就是音讯皆无的大哥,闻听之下马上喜形于色。 “我见到他时,他在恶虎沟,身上的伤已经养好了。”古平原把在山寨巧遇刘黑塔、二人合力救人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被救二人的身份,“我们到山下就分手了,眼下他可能是到晋北一带扛活儿去了。”古平原的话半真半假,最后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假话,其实是怕常玉儿知道刘黑塔投了捻子担惊受怕。 因为他说的都是真事儿,常玉儿并没听出假来,反倒是吓得嘴唇发白,不住地替他们后怕。等定下神来她吁了口气,“我最怕他一怒之下去闯县衙,或者去闹泰裕丰,现在去别处寻个营生也好。就我大哥那脾气,若是留在太谷,迟早要出事。” 古平原望着常玉儿道:“常姑娘,你总是这般操心。耗心血太多,难免损伤身体。” 常玉儿默默低下头,却发现古平原伸出手,手里托着一盒水粉:“这是京西胭脂铺的玫瑰水粉,你的脸色不太好,略施些粉,对镜理妆的时候心情也会好。” 常玉儿心中一阵柔情上涌,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天下第一,没想到古平原这么体贴。古平原心中也是感触颇深,不过他想的是,当年自己进京赶考,问那青梅竹马的意中人要带些什么,恋人要的便是京西胭脂铺的一盒玫瑰水粉,不然自己哪里会知道这水粉的好处。 常玉儿犹豫了一下,轻轻从古平原手里接过水粉盒:“谢谢你,古大哥。你在万源当铺的事儿我也听了不少,再加上这回恶虎沟的事,你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做事情不要太拼命了。” 古平原自嘲地一笑:“自从当了那把腰刀,我现在人称‘疯子朝奉’,之前还有人管我叫‘拼命三郎’,有句老话‘疯子不要命,胜过百万兵’,咱们的对头虽然厉害,可也不至于强过百万兵马吧?” 常玉儿听了“咱们”二字,心里甜丝丝的,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拧着脚尖不言声,却盼着古平原再说些什么。 “对了,那个女人没欺负你吧?”古平原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看了看院子里唯一的一间房。 常玉儿摇摇头:“没有,她待我还好,如寻常人家的丫鬟一般,倒是王天贵有几次想借着我爹下狱来威胁我,想对我无礼,还是多亏了她寻个由头,几次暗中帮我解了围。”提到王天贵,常玉儿腾地红了脸。如意虽然没有难为她,可是贴身的丫鬟需要住在卧房的外间值夜,王天贵是色中饿鬼,饱食鸦片后几乎每晚都在与如意纵情声色,两人也不知是积习还是有意,叫喊呻吟之声毫不避讳。相隔不过一堵薄墙,常玉儿每次都听得脸红心跳,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古平原生了怒意,握拳一捶大腿,“你还是从那虎狼窝出来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老爹和你大哥交代。” “古大哥。”常玉儿忽然郑重地叫了一声。 “嗯?”古平原听她声音有异,抬目望去。 “做你要做的事情,别总想着向谁交代。男人放开手脚才能成大事,瞻前顾后只能一事无成。”常玉儿直视着古平原,顿了顿又说,“至于我嘛,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你看。”常玉儿背转身,再转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柄鱼皮鞘乌木柄的小刀。 “这刀是从我进了王宅就备下的,日夜我都带着它,谁要是想打什么坏主意,就非挨上一刀不可。” 古平原心头一热,怔怔地望着常玉儿,又是佩服又是难过。佩服的是弱质女流有如此勇气,竟做好了搏虎的准备,难过的是要不是因为自己,玉儿姑娘也不至于身陷险地。 古平原出神不语,常玉儿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拣了一句话道:“那个如意很喜欢听你的事情,闲来没事,就要我讲咱们去蒙古的经过,特别是你闯黑水沼斗王府,翻来覆去地要我说给她听。”常玉儿已经发现如意对古平原有兴趣,说这话,就是提醒古平原别再重蹈覆辙。 古平原当然听得出来,只觉得脸上讪讪的,往小院中指了指:“她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事先也没听她说起过。” “莫非是……”古平原一皱眉,与常玉儿目光一撞,都有些尴尬。两个人想的是一回事:这如意难道是来此与人私通? 就在这时,从院中那间小屋中传来几声大咳。随即窗子被人推开,屋中人的话也能听到了。 就听如意说:“您老人家吃慢着些,平素也开开窗透透气,只怕这肺疾就能好些。” 有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一边咳,一边费力地回答道:“孩子,谢谢你啦。唉,我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没这个福分让你来伺候。我是早就该死的人了,可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哪!” “您别这么说,冤有头债有主,您老人家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凭什么不能长命百岁。”如意劝道。 古平原这么聪明的人,听了这几句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向常玉儿望了一眼,想看看她知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不料回眼望去却吓了一跳,就见常玉儿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人。 歪帽! 站在常玉儿身后的,正是王天贵的保镖歪帽。就见他依然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打扮,歪戴着狗皮帽子挡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常玉儿见古平原瞠目望着自己后面,转回头一看,吓得惊叫一声,连退两步,又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她这一声喊,屋中人已经听到了。就听那个老婆子问了声:“外面是谁?” 如意回道:“哦,是我的丫鬟。” “不对,这声音不对,你扶我出去看看。” 出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手拿着一根竹杖,另一边是如意扶着她,她边走边用竹杖探路,原来竟是个瞎子。古平原看得清楚,她的眼皮塌陷,目中竟无双瞳。 瞽目老妪一到了院中,歪帽也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古平原这才发现,他的手里也拎了一串甜食,桂花糕、一口酥、千层酪,花样倒是不少。 “娘,是我来了。”古平原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歪帽开口。沙哑的嗓音就像是砂纸磨在了花岗岩上。 “哼,我就猜到是你!”瞽目老妪冷笑一声。 “今天是您老人家的生日,我带了您最爱吃的甜食来。”歪帽站在院中,说话时一动不动。 “难为你了,还记得老身的生日。不过老身却不记得你的生日了,因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天,我怎么没把你一生下来就掐死!”老妪咬牙切齿地说。 “娘!”歪帽的声音也带了些激动。 “别叫我‘娘’,听着叫人恶心。”老妪往自己脸上指了指,“我当初抠出这对眼珠子丢给你的时候就说了,我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见到你的脸。我生的是个人,不是个畜生。” 这母子二人说话,如意神情冷漠地站在一旁,仿佛发生在眼前的事根本不值得关心。古平原与常玉儿骤听之下却大为吃惊,彼此对望一眼,眼中都是浓浓的疑问。 歪帽听了老妪的话,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终却反倒更紧地闭上了嘴。几个人就这样僵在院中足有好一会儿,歪帽走前几步,把那包吃食放在窗沿上说:“您老人家留着慢慢吃,我走了。” “站住!”老妪一声断喝,随即大咳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如意不断地拍着她的背心,歪帽见状也上前要扶,刚一碰老妪的身体,老妪陡然暴怒,丢了竹杖,双手把歪帽用力一推。她哪里推得动歪帽,自己反倒向后仰去,幸好如意搀得快,这才没摔倒在地。 老妪喘息一阵,摸着如意的手,气得语不成声:“把、把他带的东西丢出去,别脏了我的、我的院子。” 如意依言拿起那包吃食,走了两步来到歪帽面前,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围着他转了一圈,凑近了低低地问:“后悔了?” 歪帽像木雕泥塑般并不搭言。如意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忽然举起那包吃食狠狠砸在歪帽脸上,骂了一声:“滚!” 食物散在地上,滚落满院。 古平原和常玉儿看了这一幕早就面面相觑,又看见如意忽然动手打了歪帽,心都提了上来。没想到这无人敢惹的煞星却硬受一记,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转身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小院,只是走到古、常二人身边时,他低沉地说:“敢说出一个字,要你们的命!” 歪帽走了不提,如意把那瞽目老妪送进屋子,随即便走了出来,她看见古平原在这里便是一愣,目光落到常玉儿手上的玫瑰水粉,更是带了一丝妒意,却没有发作。她也没有理睬古平原,只是简简单单对常玉儿吩咐了一句:“走吧。” 常玉儿看了古平原一眼,轻声说了句:“古大哥,保重。”便随着如意走了。 如意一路再没言声,回到常家大院自己的房中,把门关起来,说是要一个人静静。常玉儿见没有事差遣自己,便拿着古平原送她的水粉盒,走到自己娘当年最爱待的花房。她这些天每次心里难过,就来这儿待上一会儿,花房里一株白玉兰还是娘当初亲手栽的,如今长得枝繁叶茂。对着它说说话,便像九泉之下的娘也听到了一样。 她今天听到了大哥的消息,又见到了古平原,心里五味杂陈,蹲在花房那株白玉兰旁,也不言声,只细细抚摸着它的枝叶,闭上眼就像娘在拉着自己的手,眼角不知不觉流出泪来。 过了好一阵子,常玉儿擦擦泪水,定定神站起身,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冷不防被人拦腰抱住,就听身后一个男子流里流气道:“玉儿妹子,让我找得好苦,原来你跑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在等情哥哥?” 常玉儿猝不及防,脸都吓白了,随即又羞又恼,手边正有一棵仙人掌的球茎,她抄起花盆,往那男子环住自己腰间的手上就是一砸。就听身后“哎哟”一声,那人疼得大呼小叫,忙不迭地松了手。 常玉儿急忙闪身后退,定睛一瞧,调戏自己的正是陈赖子。 陈赖子自从那日被苏紫轩的丫鬟四喜割开了裤裆,街头巷尾立时传遍了这笑话。他是街面上的混子,出了个大丑觉得脸上无光,这些天一向少出门,躲在家里吃酒,想等大家把这件事情忘了。今天几个同伙带了酒菜上他家吃喝,酒酣耳热,就有人说陈赖子应该把这场子找回来,即使不找那对主仆,也得找一找常玉儿。 陈赖子好几日都没碰女色,本就憋得难受,喝了点酒更是色心大起。他听人家说,常玉儿如今在王天贵的家里做事,刘黑塔也失了踪影,琢磨着无论如何常玉儿这回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于是借着酒劲儿来到了常家大院。 常玉儿一见是他,又羞又气,举起花盆又砸过去,陈赖子一闪身没砸到,他涎着脸往前凑,嘴里说:“好妹子,你看这儿也没人,难为你挑了这好地方,你就让哥哥香一口嘛。” “呸!”常玉儿啐了一口,“夹上你的狗嘴滚出去是正经,你这无赖,别以为我大哥不在,你就能欺侮人,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扎出来!”说着,常玉儿已经把那把刀拔出了鞘,高高一举,怒目圆睁瞪着陈赖子。 陈赖子一见利器,酒也醒了三分,冷笑道:哼,装什么假正经,你和那古平原一去蒙古数月,还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呢!再说你在王家,迟早也被王大掌柜开了脸(开了脸:旧时女子临出嫁时,要用刀剃或用线绞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毛,修齐鬓角,叫做“开脸”。此处陈赖子意思是指常玉儿会被王天贵霸占。)收做通房丫头,还不如让我先尝尝鲜。或者那老梆子已经睡了你,那也不要紧,我从来不嫌二手货。 “你、你……”常玉儿真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肮脏话,女儿家最重清白,这陈赖子要是到外面这样满嘴胡吣,那自己真不如死了算了。她气得举起刀就要和陈赖子拼个死活。 “哟,今天我可算听到新鲜事儿了。”就在这时,忽然从花房门口传来如意的声音。二人同时一怔,都向门口看去。 如意慢悠悠地走过来,上一眼下一眼看看陈赖子,陈赖子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刚要开口,如意却笑眯眯地说:“老爷搬家,宅子里换了新规矩,你还不知道吧?” 陈赖子呆一呆,问:“这、这我还真不知道。请教四姨太,是什么规矩?我也学着点,免得以后犯了王大掌柜的忌讳。” “这规矩对你可是好事一桩。”如意声音轻柔,漫不经心地说,“从今往后,老爷没碰过的新玩意儿,你都得先来尝尝鲜,老爷碰过的东西,也要留给你用。这规矩,你说好不好啊?” 陈赖子的酒都吓醒了,缩着脖子垂手而立:“四姨太,小人方才喝多了酒,不是有意的。” “哼!”如意满脸不屑,走到陈赖子身前:“方才看你色胆包天,怎么一下子胆小了。我也是老爷用过的,你有没有兴趣?” 陈赖子知道如意是王天贵的禁脔,谁要是碰了那是找死,吓得直往后躲:“四姨太,小人知错了,您别、您别……” “居然还敢管老爷叫老梆子,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跑到这宅子里胡闹,就让人打断你的狗腿。给我滚!”如意放下脸,厉声呵斥道。 等陈赖子屁滚尿流地跑了,如意这才转脸面向常玉儿,见她一手还攥着刀,另一只手却紧紧握着那只水粉盒,仿佛抓着救命的稻草。如意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神色:“看来你也是个小浪蹄子,惹来这么多男人围着你转。” 如意救了自己,常玉儿原本心存感激,听她出言不逊,把脸轻轻一侧,眼望着别处没出声。 “怎么?生我气了?”如意笑了笑,走到常玉儿身前,“你长得可真水灵,这样的本钱,难怪站在那里就能招蜂引蝶。不过手里握着把刀算什么意思,女人对付男人,用刀是最傻的办法,要学会用这儿……”她扬起手,纤纤五指抚了抚常玉儿的脸蛋,“还要用这儿……”说着,手臂向下,指尖轻轻拂过常玉儿的胸口,虽然隔了好几层衣裳,常玉儿还是觉得一阵酥麻,大惊之下往后一缩。 “你、你这是做什么?”常玉儿捂住胸口,只觉得心里一阵砰砰乱跳。 “哈哈。”如意看她脸涨得通红,笑不可支,“你怕什么,大家都是女人嘛。” “女人哪有像你这个样子。”常玉儿嗔骂一声,从如意身边夺路而走,跑出了花房。 如意也不追,盯着常玉儿的背影,喃喃道:“真傻,女人就该像我这样子,我若学你拿着把刀,早就死了十回八回了。” 李钦为什么在祥云当众人的簇拥下去祭拜黄帝,这件事古平原始终琢磨不透。不过这个哑谜没有让他猜多久,因为第二日祥云当铺门前敲锣打鼓,鞭炮放了十万响,胡朝奉一脸得色,备了一张全贴发遍同行,在同业公会的会馆摆了大宴,开了堂会。祝晟卧病在床自然不能赴宴,丁二朝奉和三朝奉都不是乐于交际之人,古平原便当仁不让出席了这次堂会。 胡朝奉一杯酒敬了在座所有的大朝奉,然后引出一人,介绍说这便是祥云当铺的新东家。别人不认得,古平原可是立时心头雪亮,原来这个新东家是李钦,难怪胡朝奉那日在黄帝祠对他如此巴结。 李钦少年得志,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挨桌敬酒,只是到了古平原面前,他扫了古平原一眼,故意问身边的胡朝奉,“这人是谁?” “这就是我们对面万源当铺的四朝奉。”胡朝奉毕恭毕敬地说。 “哦,听过,听过,原来你就是那疯子朝奉!一把腰刀当了五百两,还被关了一个月的大库。你的大名,李某早有耳闻,想必各位也是清楚的。” 众人听他当面揭古平原的疮疤,有那嫉妒万源当铺生意好的便故意笑出声来。古平原早知道他必有这番说辞,并不着恼,笑笑不语,自顾自饮了那杯酒。李钦见他不接茬,讪讪地觉得没趣,瞪了古平原一眼,冷笑道:“古朝奉,今后你我便是邻居了,只可惜同行是冤家,要是有什么得罪处,可别怪李某没把话说在前面。” “银钱如流水,能开源节流,引水入池,那是个人的本事,谈不到什么得罪不得罪。”古平原仍是微微一笑,他虽然不动气,但却仍是不明白,祥云当经营不善,眼看就要倒闭,李钦怎么会忽然入主当了东家呢? 李钦为什么接手祥云当,这里面的事情只有苏紫轩门儿清。 李钦自从被古平原一番痛骂,害他在苏紫轩那里丢了面子,便整日想找回这个场子,在古平原面前抖抖威风。但是张广发严令他不得去招惹古平原,他只好另想办法。他见古平原做了当铺的四朝奉,便也琢磨着开间当铺来压古平原一头。只是开当铺需要找有眼力的朝奉和伙计,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李钦等不及,托人一打听,得知了祥云当铺的近况,知道这家当铺的财东只要五万两银子便愿意把当铺盘出。 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李钦还以为能从张广发那里软磨硬泡得来,没想到张广发把脸板得像块石头,差点臭骂了他一顿。李钦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到了苏紫轩那里,诉说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不得施展。苏紫轩听后却微微一笑,答应给他出这五万两,另外再借他五万两来做日常经营。李钦大喜过望,赌咒发誓一定把这笔钱翻番地赚回来。 祥云当铺大放鞭炮,喜乐喧天,苏紫轩带着四喜也看见了。四喜不解地问:“小姐,你为什么把钱借给那个纨绔做生意,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会打洞。他是李万堂的儿子,经商上必定也有过人之能,你听他总挂在嘴边的那带军马出山海关的事儿,说明这小子聪明还是有的。” “那、那但凡是个聪明人,你就借钱给他啊!”四喜嘟起嘴,她极为不喜李钦这个人。 “他开当铺哪里是为了做什么生意,分明是要对付那个古平原。我借钱给他,就是想借他的手,掂掂古平原的斤两。咱们要做大事,只靠你我不行,一定要找帮手,传闻若是真的,那古平原就是个极好的帮手。只不过,我还要亲眼证实一下。”鞭炮炸响,沿街腾起的烟雾遮住了苏紫轩的脸,不过她的眼睛始终在望向万源当铺。 “什么?真是这么写的?”丁二朝奉急急问道。 “要是不信,您出门看一眼不就清楚了。”金虎哭丧着脸。 丁二朝奉几步走出门,抬眼望街对面看去,果然见到祥云当门前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八个大字:“诚意收当,万源加一”。 “这是什么意思?”不断有走过的老百姓对着木牌指指点点,胡朝奉则中气十足地解释着:“各位老客,不管对面万源当给多少银子,只要你多走几步道,过来祥云当,那么都可以加上一成。他给十两,我给十一两,他给一吊钱,我给一千一。保证童叟无欺!” “混账东西!”丁二朝奉气得一跺脚,回身进了当铺。 “这不分明是冲着我们万源当来的嘛!我说怎么一早晨只有来问价的,却没人真当当,原来都被祥云当给劫了去。” “这样下去可不行,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要我说,应该找他们理论去。” 伙计们议论纷纷,丁二朝奉正在心烦,大喝一声:“别说了!人家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挑战,难道还怕你去理论?再说,都是敞开门做生意,老百姓愿意去给价高的地儿,你有什么辙儿,总不能绑住人家的腿。” 三朝奉沉吟道:“祥云当换了新东家果然不一样。看样子这‘以本伤人’的主意,就是那个姓李的新东家出的。不过‘以本伤人’不能持久,咱们不妨静观其变。生意照做,等他耗不起了,自然也就收了这一套。” “你的意思是,他挂挑战书,咱们悬免战牌?”丁二朝奉一皱眉。 “我觉得还应该去禀报大朝奉一声,这毕竟不是小事。”三朝奉又道。 “不行。你们听着,这个消息要对大朝奉暂时保密,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正在养病,若是着急上火,只怕病情会反复。”丁二朝奉说完,看了古平原一眼,“四朝奉,你怎么看这件事?” 古平原一直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李钦开当铺的本钱是苏紫轩所出,还以为背后是财势雄厚的京城李家在支持,那么“以本伤人”的事情只怕不是一天两天能拖过去的。此时丁二朝奉问自己,他凝神细思,问道:“这买卖是王大掌柜的,他能否替当铺添本?” “王大掌柜巴不得这当铺赔本才好。他倒不是不在乎损失,而是一心想着让大朝奉没面子,又怎么会给当铺添本。不过……”丁二朝奉看了古平原一眼,认真地说,“古老弟,你是王大掌柜的亲信,你去说说,或者能要来一笔钱也说不定。” 古平原一听这话,顿时哭笑不得。金虎在一旁愤懑地说:“他们早不来这手,晚不来这手,偏偏赶上穷酸丁当当的日子找麻烦,这一定是事先想好的,今天本来可以大收一笔,看样子全都落了空。” “你说什么穷酸丁当当?”古平原问。 “县里的童生明日都要到学宫应每年一度的例考,按照朝廷的规定,童生应考须得秀才中的廪生写信担保推荐才行,不然就没有考试资格。你想,平白无故谁肯给你做事,所以童生上廪生家求赐,都要带礼物。那些穷酸丁们通常都拖到最后一天,借不到钱就只好来当当了。” 古平原恍然大悟,这笔钱他当年也花过,当了母亲一件陪嫁的绸衣,才换来一封作保的信,想不到此事居然还是当铺眼里的商机。 “都说读书人言不及利,可还是逃不过去。”古平原想起往事,发了感慨。 “嗨,他们今日出利,明日得名,有了名自然就有利,咱们县太爷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嘛。”丁二朝奉不以为然地说。 “唉,名利,名利……”古平原念叨几句,忽然眼前一亮,“我倒有个法子,也许可以灭灭对门的威风。” 伙计们一听都来了劲儿,围拢过来,纷纷盯着古平原。 “有法子你就用啊,还等什么!”丁二朝奉一拍巴掌。 古平原越想越妙,嘴角露出笑容:“我这个法子虽然不是治标之法,但可解今日燃眉之急,至少不至于颗粒无收。” “四朝奉,你就说吧,要咱们干什么?”伙计们个个摩拳擦掌。 “也用不着这许多人,金虎!” “哎!”金虎一听古平原派到自己,顿觉面上有光,痛快地答应了一声。 “你去南纸店买一副写对子用的红纸来。” “红纸?”金虎摸了摸头,疑惑地问。 “去、去。”古平原连连摆手,金虎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等他买回来,古平原已经磨好了墨,拿着大号狼毫,挥笔写了一副对子,吹干墨迹告诉金虎,“贴出去!” 金虎和另一个伙计搬梯子,拿浆糊,不一会儿工夫便把这副对子贴到了大门口。丁二朝奉走出门闪目观瞧——他虽然不比祝晟对字画精于鉴赏,但也久浸此道——一看古平原好一手颜字,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恢宏。再看内容,上下联写的分别是:“当钗求名,苏季子六国封相;典衣赴选,裴晋公三代贤卿。”横批是“品物衡人”。 丁二朝奉久在典当,知道这说的是苏秦与裴度两位古人的事情。他们年轻时家贫,都在当铺当过东西,后来一为宰相、一封国公。只是古平原写了这么一副对子,难道就能扭转乾坤? 不多时,又有人进了当铺。这人穿着长衫,腰里一条金花雀带,手中还夹着一个书盒,一看就是读书人。他一进来就直奔柜台,拿出一件嵌绿松石的银首饰要当。丁二朝奉用戥子称了分量,喊了个“五两”。那人二话不说,拿过首饰就走。 “哎,你怎么不当了?”丁二朝奉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给这五两,对门就给五两五钱,我凭什么到你这儿当?半两银子能换十多斤精肉呢。”那人头也不回。 丁二朝奉自是哑口无言。他看了看古平原,就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的背影,不由得讥讽道:“这煮熟的鸭子已经飞了,你就别看了。” 古平原微微一笑,抬抬下巴示意丁二朝奉往外看,说了句:“不见得吧。” 丁二朝奉一愣,也往外看去,就见那读书人走到门外,抬头看了看两边的对子,忽然变得委决不下。向祥云当走了两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住脚,往回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住脚,举棋不定地搔搔头,终于一跺脚回到了万源当。 “当了!”随着这一声,丁二朝奉精神一振,伙计们也都纷纷抬起头面露喜色,只有古平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胡朝奉人在柜台里,眼睛一直盯着对面那条街。他发现一早上来当当的人,都是进了万源当又进祥云当,可是后来慢慢的,有一些人拿着东西进了万源当,就空着手出来,显见得是在那儿当了。而且这些人还大多是今天特别要拉的主顾——应试的童生。 “老胡,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万无一失,今天能让万源当一笔生意都做不成吗!我现在数着,他们可都做了十几笔买卖了。”李钦也看着呢,终于忍不住发了话。 “奇怪了,居然有人放着银子不要,非要贱当?我干了几十年典当,还真没见过这种事儿。东家,您别急,容我出去看看。” 胡朝奉急急忙忙走出来,扯住一个刚从万源当出来的顾客:“慢走,我倒要请教一下,您方才是不是到这家当铺去当了东西?” 那人伸手拨开胡朝奉,在衣袖上掸了掸,满脸不高兴道:“是又怎样?” “当了什么,当了多少银子?” “也没什么,几件薄衣物而已,不过当了三两五钱。” “那您到我那儿去当啊,我可以给您四两啊,几步之遥,为何宁可少当银子也不易地而当呢。” “这……这我跟你说得着嘛。”那人回头看了看万源当铺的门脸,忽然有些着恼,一甩袖子走了。 胡朝奉也望着万源当铺,抚了抚脑门,纳闷地说:“怪了,难不成是施了什么法术?” “咱们今日的生意虽然被祥云当抢去不少,可到底是没让他们一枝独秀。”歇铺的时候丁二朝奉很是欣慰。 金虎凑过来说:“古朝奉,你现在该说了吧,到底这对联有什么用处?为何引了那么多的顾客连银子都不要,偏要到我们这儿来当当。” 古平原见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奥妙。我只不过举了两个童生们都能看得懂的典故。对门用利诱,那我就用名动,这两个典故往门上一贴,凡是来我万源当当东西的人,就都有了公卿之望。这般好彩头,那些将要应试的童生怎肯不要?” “哦!”金虎佩服地点了点头,“古朝奉,你可真有学问!换了我就算想到了这么做,也想不出这副对子。” “你那浆糊脑子,别把当票弄丢就不错了。”旁边有伙计打趣道,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丁二朝奉笑了一阵,见古平原蹙眉不语,便借着众伙计上板收拾的时候来到他身边问:“你今天立了大功,怎么看上去愁眉不展?” “二朝奉,你想过没有,我这对子也只对那些读书人有用,过了今天,只怕还是街对面那家稳占上风,咱们只怕是笑得太早了。” “这我想过了,我觉得三朝奉说得也有理,‘以本伤人’不见得持久,咱们不妨以静制动,先看看风色再说。” 古平原脸上仍旧是没有笑意:“但愿是我想多了,我觉得祥云当那个新东家,不会只有这么一招!” 七、两难的棘手事,古平原谋划两全 古平原的预感果然成了真。当铺来当当的人不见增多已是让众人头疼,到了月中盘点账册时,丁二朝奉更是大惊失色,连忙把三朝奉和古平原找到后院厅中议事。 “你们看看,这不得了!”他把账册往桌上一放。 “先别急,莫非是账上出了毛病?”古平原瞥了一眼账册,心想麻烦果然来了。 “咱们当铺生利靠的是两样,一是活当取赎的利钱,二是死当卖物的价钱。现在活当已是江河日下,我原本想把到期不来取赎的死当东西盘点一下,然后争取卖个好价钱,好填补填补近日的损失,没想到一看账册,这十几日来,取赎当物的人可真不少,好多都是快到期来赎,一般来说,十件活当能取走一半已经算多了,眼下却是九成之数,以前可没有过这样的事儿啊。” “这样我们的利钱也得了不少啊!”古平原提醒道。 “虽然有利钱,可是活当给的当钱少,变成死当之后最是有利可图,那比利钱可高多了。”丁二朝奉解释。 “没错,活当变死当是当铺的第一生财之道。要照这么个搞法,咱们库里的东西只出不进,那岂不成了坐吃山空。”三朝奉不停搓着手心,神态极是焦急。 “那些当票我还有点印象,不少都是家贫无奈才当的,虽然是活当,可是不像有能力取赎的样子。”古平原翻了翻账册,“我看还是按照底册上的记录,去这些人家问问吧,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这件事,八成又与对面的祥云当有关。 等派出去打听的伙计一回来,丁二朝奉气得把他那把一直拿来喝茶的云顶石壶都摔了。 “欺人太甚!”丁二朝奉重重一拍桌子,“这个姓李的东家居然敢冒当铺之大不韪,背地里偷着收我们的当票。实在是太可恶了!” 三朝奉是个老实人,此番也动了真气,提议道:“他能收咱们的,咱们就能收他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四朝奉,你说呢?” 古平原现在在众人眼里已经成了智囊。他低头沉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既然敢做初一,就一定防着咱们做十五。我觉得他们肯定在自家的当票上做了什么手脚。” “古朝奉,你说对了。”最后一个回来的金虎跑进当铺,上气不接下气,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茶水,这才把一张当票往桌上一放,“这是我一户亲戚在他家当的活当,请几位朝奉看看,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当票。” 古平原拿起当票一看,上面大致与普通当票相同,也是用的东昌纸,上面有祥云当的戳记押花,照样写满了当字,唯有左下角印了一行小字,规定必须由当当人前来取赎,背面还用红印泥按了主顾的指印。 “果然如此。”古平原把这张当票扬了扬,“咱们要是如法炮制,那就得麻烦那位主顾去跑一趟当铺,麻烦不说,人家也未见得肯来,就是来了,这么兴师动众的,只怕会落人口实。到时候人证俱在,输理的就变成我们了。” “对面那个李东家是什么来头?心思可够毒的。”丁二朝奉左思右想,一拍大腿,“这样,我们也改当票,改成和他一模一样的,这样至少今后的当物不会再被轻易取赎。然后我准备也在门口立块牌子,就写‘祥云加一’,咱们和他拼到底了。” “硬拼不是办法。”古平原觉得不妥,“咱们先别忙着改自己的铺规,这样等于被他牵着鼻子走。再说,无论是改当票还是立牌子,都不是小事,真要这么做,必须得到大朝奉的许可才行。” 丁二朝奉方才一时情急,被古平原一语点醒,便想到此举的确会惊动在家养病的祝晟,不禁一阵气馁。 古平原接着往下说:“他门口立的那块牌子是明火执仗,收咱们的当票是釜底抽薪,这样明的暗的一起来,其实还都是在拼本钱。我们眼下不知道他有多少本钱,贸贸然拼上去,万一被他耗光了铺里的钱,那可不是玩儿的。” 丁二朝奉与三朝奉对视一眼,脊背上同时冒出冷汗。古平原说得对,要是铺里没了现钱,那就只能关门歇业。 “那个李东家一肚子的鬼主意,搞不好就是要引我们这么做。”古平原只顾想着生意上的事,不留神说走了嘴。 别人没注意,金虎却听到了,追问一句:“古朝奉,听你的话,好像认识那个李东家?”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看他的面相,不像是个老实人。”古平原连忙弥缝,好在大家都在动心思,也没人注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要坐以待毙?”丁二朝奉真是发了愁。 万源当铺的众人都不知道,收当票这一招,是李钦从洋行里学来的。他在英国人开的洋行学做生意,听了不少英国的商场故事,其中有一件就讲到两百年前,英国开始盛行典当业,当时王城伦敦里一共有十三家典当行,生意做得都不错,利润颇丰,引起了一名侯爵的觊觎之心。这名侯爵就凭借着自己的巨额财富,不断收取那十三家典当行的当票,最后各家的利源渐渐枯竭,终于被迫将铺子都卖给了侯爵。侯爵得意之下大排筵宴,光烤面包的师傅就雇了十个,为了准备第二天的盛宴,面包炉彻夜未熄,结果失火引发了王城大火,几乎半个伦敦都被烧掉了,那十三家当铺也化为了乌有。 李钦就喜欢听外国的事情,记得非常牢,这一回自己干起了典当,便依样画葫芦。这一招果然毒,因为花样简单,纯粹是靠本钱来压制对手,反倒难以破解。古平原在地上踱来踱去,一时也苦无善策。 就在大家都愁眉不展之际,忽然来了一个泰裕丰的小伙计,口口声声说王大掌柜要找古平原。古平原心里纳闷,不知道王天贵此时找自己何事,难道说他知道了当铺的困境?那也应该去找祝晟而不是自己。他一头雾水地跟着小伙计来到票号门口,正碰上王天贵由歪帽陪着从里面出来。 “你来啦。”王天贵看了他一眼,“陈知县刚派人来请我过府一趟。原本有事情要你去办,眼下没时间和你交代了。老曲知道这事儿的首尾,你去问他好了。” “是。”古平原躬身答应,“请王大掌柜放心,我一定用心效力。” “嗯。”王天贵点了点头,坐上“二人抬”自去了,歪帽经过古平原身边,目光冷冷一扫,古平原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上来,却对那冰冷的目光不避不闪,直视着歪帽的眼睛。 二人一错肩,谁也没说话。古平原迈步进了泰裕丰,曲管账正在前厅打算盘,他走过去道:“曲管账,王大掌柜说有事吩咐我去做。” “哦,对,是有件事。”曲管账早看见他进来,此刻忽然堆出一脸笑容,“县里的许主簿有事要请老爷去商议,老爷把这件事指给你去办。许主簿怎么说也是个朝廷命官,他有什么事,你可一定应对好了,不能出错,听懂了吗?” “明白了。”古平原答应一声,见曲管账再无话,便辞了出去。等他走了,曲管账脸上换上得意的笑容,“古平原,这次的事儿保管让你出了茶馆进澡堂——里外挨涮!” 古平原来到衙署求见许主簿。门上本来端着架子想要个门包,一听是找主簿,换了张晦气脸,不耐烦地向里摆摆手,“去吧去吧,用不着通禀,许主簿就在最外面那间签押房,一进门就是。” 门上的这种态度,古平原见了并不意外。他的老师常给他讲府县一级的官员吏务,其中就说到主簿。主簿虽在一县官员中名列第三,也有九品的品阶在身,但比不入流的典史、巡检甚至捕头还不受重视。因为主簿掌管的是文书、教谕这样既繁杂又没有油水的活儿,人称“豆腐官”,这有两重含义,一是说这官儿太软,谁都能捏两下,二是说这官儿太苦,只能混到吃白菜豆腐。所以连个小小的门上都能轻视主簿。 古平原来到外间签押房,伸手叩了叩门。门内有人应声,古平原推门而入。签押房内除了几张泛黄的字画,便是用旧的桌椅,书册倒是不少,墙角那边推起高高一摞,也没个架子摆放。古平原前些日子在黄帝祠已经见过许主簿一面,见此人一身儒雅又爱书,便知道不是个黑心肠的官儿,他跪倒一拜,口称“大人”。 “起来,起来。我就知道请不动你家王大掌柜,好歹派个人来,也算给了我面子。”许主簿有些牢骚,但不失礼数,唤手下差人泡了碗茶,让古平原坐下,“你叫什么名字?不知在泰裕丰所司何值?” “在下古平原,在王大老爷的买卖万源当里当个四朝奉。” “朝奉?”许主簿哑言失笑,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唉,王大掌柜不愧是生意人,这算盘打得可真精。你看我这屋里有什么能当的吗?居然派了个朝奉来。行了,你回去吧,让你白跑一趟,实在抱歉了。”说着便要端茶送客。 古平原进屋伊始便在观察许主簿,发现他面有忧色。主簿虽然清苦,但也不担责任,既不管官司捕盗,也不管钱粮征收,手里没有麻烦的公务,那么难道是私事为难? 古平原在座中一揖:“大人,小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大人若是有什么烦忧,反正我已经来了,不妨向我说说。昔日鸡鸣狗盗之辈能救孟尝君于危难,卖酒屠豕之人能助玄德公成霸业,大人怎知我就不能助您一臂之力呢?” “嗯?”许主簿原本没注意这个钱眼里翻跟头的生意人,还以为是王天贵用来搪塞自己的寻常伙计。此刻听他谈吐不凡,竟有战国时苏秦张仪之风,顿时吃了一惊。再细一端详,发觉这人年纪轻轻,却能不卑不亢,眸子里晶光莹然,便知道小瞧了此人。 “是我失言了。原来先生是阛阓奇才,我竟差点失之交臂。”许主簿很高兴。 “不敢当,能为大人分忧,小民自当效力。”古平原拱了拱手。 “唉!”许主簿叹了口气,“其实啊,这件事和我倒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只是忝为此官,民间疾苦不能不悬在肝胆,我也知道自己官微言轻,只是眼下有件事实在是看不下去。” 古平原仔细听来,原来县外有个油芦沟村,去年遭了一场“寡妇瘟”。村中死了不少青壮年,余下老弱妇孺无力耕田,今年年初借了一笔钱,打算种枣树为生,偏偏又遭了一场农灾,实在过活不下去了。眼下债主逼债,村里人没法子,打算卖儿卖女来抵债。 “我去油芦沟看过,实在惨得很,几乎家家难以举炊。现在要卖人还债,父母卖儿女,丈夫卖妻子,甚至还有公婆卖儿媳,眼看这个村就完了。还有一桩,这女人被卖,大多流落下三处那种地方,名节必毁。我执掌本县教谕,名教之事是我份内事,眼看这么多女人难保清白,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古平原肃然起敬:“大人宅心仁厚,实在是这一方百姓的福气。” 许主簿连连摇手:“我官卑职小,护庇不了一方百姓,但求尽一份心力罢了。我请王大掌柜来,就是想和他商量一下,能不能借出一笔银子,先暂时帮助油芦沟村把债还上。本乡本土怎么都好说,听说那油芦沟村欠的是几个外地商人的钱,所以被催逼甚急。” 古平原心思灵动,许主簿这一番话说完,他就明白了王天贵为什么不派票号伙计,却派了自己这个当铺朝奉。王天贵这老狐狸在县衙里有熟人,一定早知道了许主簿的用意。如果是他自己或者票号中人来谈,那就肯定离不开“放贷”二字。但和当铺谈事情,就一定要有当物,许主簿看来身无长物,油芦沟村也没什么东西可当,则事情自然就谈不下去了。看样子王天贵也知道这笔钱借出去必然吃倒账,所以希望许主簿自己知趣收篷,双方不伤和气。只是自己这个打头阵的,必然就得罪了人。 至于曲管账口口声声让自己“一定应对好”,那是希望自己不知轻重把事情揽下来,把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回头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了王天贵。 看来是个进退两难的局面,那么不妨事缓则圆,再说自己只是听了许主簿的粗略讲述,也不能胡乱出主意。古平原想定了,说道:“大人,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去一趟油芦沟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帮村民度过这一劫。反正大人只是希望百姓不要妻离子散,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倒也不一定需要王大掌柜出钱。”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许主簿连连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油芦沟村在小南河对岸十七里外的一处山洼里。古平原雇了一头走骡,不到一个时辰便进了村子。他从村头二里地一路瞧来,果然时近春忙,地里却少人耕作,连耕牛都不见一头。路上偶有一两条黄狗,连肚皮都饿塌了,无精打采地趴在路边,看见生人只是翻翻眼皮,连叫都懒得叫一声。 古平原找了两个在村口磨盘上玩泥人的小孩,问明了保长的家,沿着村里的土路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一处房前。他刚要举手叩门,就听里面有人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卖我嫂子!”说着一人大力推门而出,险些撞到古平原。 “乔松年?” “古老板!” 两个人一对眼,都“呀”一声叫了出来。古平原就问:“乔兄,你为何在这村里?” “怎么,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乔松年也是一愣。 古平原听了这话才回想起来,当初在文昌阁前,自己从一个疯子手上救下个妇人,结果乔松年赶来说那是他的哥嫂,还让自己有空去县外的油芦沟村找他。结果这一阵事情忙,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喔,我记得了,这里便是你哥嫂的住地。”古平原抱歉地笑了笑。 “其实是我嫂子的娘家。”乔松年步下两级台阶,“听起来古老板不是专程来找我,那么到这村子所为何事呢?” “乔兄,上次匆忙间我也没时间细说,我现在县里万源当铺当个朝奉,你就别再老板长、老板短了,我比你年轻,你我兄弟相称吧。” “这……好吧,我就托个大,叫你一声古贤弟。” “乔兄,我到这儿其实是受了县里许主簿的嘱托。” 古平原把事情一说,乔松年挑了挑眉毛:“想不到这许主簿倒是个好官儿,我方才在保长家,就是因为这事儿发了脾气。唉……”他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呢?”古平原问。 “别站在街上说了,走几步就是我嫂子家,咱们去那儿吧。” 古平原随乔松年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对了,我上次怎么听你嫂子管自己的丈夫‘松年、松年’的叫,那不是你的名字吗?” 乔松年笑一笑:“这话说起来就有些长了。” 原来乔家两兄弟,长兄叫乔松年,弟弟叫乔鹤年,取的是“松鹤延年”的意思。他们父母早亡,哥哥一向在祁县乔家堡做事。因为弟弟读书有天分,所以哥哥一直拿钱供他读书。嫂子乔温氏极是贤惠,不仅支持哥哥抚养小叔,而且还攒下私房钱为小叔子娶妻成家。乔温氏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女,自从嫁了乔家长兄,便专心家务,照顾丈夫子女,实在是妇人中的楷模。 “可惜呀,老天爷大概是嫉妒我大哥妻贤子孝,居然让他得了离魂症。”乔松年脸上一阵黯然。 那是三年前,乔家堡老主人去世,一直贴身服侍的哥哥乔松年大概是因为悲伤过度,忽然发了疯,谁也不认,谁也不理,打人毁物,口中还念念有词,结果被乔家堡捆起来送回了家。乔温氏大哭一场,只得悉心照顾,可是乔松年的疯症不时发作,不留神就跑到外面乞讨度日,可把乔温氏给苦坏了,一边要带孩子,一边还要不时寻找疯丈夫。没办法只得回到娘家油芦沟村来住,有父母帮衬着,方才好些。 “我去悬济堂当伙计,其实也是想顺便认识些名医,看看能不能找到治我哥哥的好药。我又听说这离魂症若是常常被人叫名字,时间长了,三魂六魄就会被喊回来,虽然是巫医的不经之谈,但何妨死马当活马医,所以到了悬济堂报名字,我就索性用了我哥哥的名字,反正那儿也没人认得我。” “所以你是乔鹤年,不是乔松年。”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 乔鹤年点了点头,忽然一指:“到了,这就是我嫂子家。” 那是一处三面土墙的小院,一间正房左右开间,院子里有鸡舍,还有一处谷仓。古平原视线一扫,发现在小院外面隔墙盖着一个黄土打坯的矮屋,上面铺着油毡纸,压着十几块瓦,门便是斜搭的一块木板。 “这样的猪舍倒从没见过,放在院外不怕被人偷了去?”古平原一指那矮屋。 乔鹤年有些尴尬:“贤弟,这是我住的屋子。我大哥不时犯疯症,我住在嫂子家,只怕惹人闲话,所以在外面搭个土棚子。” 古平原一愣,这矮屋如何能住人?他推开木板,弯着腰向里一探身。发觉蜗居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一领草席铺在地上,别处连个草梗都不见,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好,枕边放着几册书和一盏油灯,还有一个席地而坐的蒲团。古平原是读书人心性,见乔鹤年守礼苦读,心里一阵感动,双目不由得潮湿了。 乔鹤年把古平原让进小院,乔温氏见来了客人,连忙端茶倒水。那天天色已晚,又情势危急,古平原没有看清乔温氏的长相,此时看去就见乔温氏虽然穿着朴素,可是不掩秀色,柳叶眉、丹凤眼,双瞳剪水,体态姣好,确实是个美貌的妇人。那乔松年蹲在一旁,见到陌生人来家中有些紧张,站在门边双手连连搓动,显得很不自在,不时用眼看向自己的妻子。 “没事的,是大弟的客人。”乔温氏软语安慰,拉着丈夫的手把他领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我看你哥哥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 乔鹤年欣慰地一笑,“我在药铺也算没白待,总算求名医配了个好方子。自从年初用药以来,我大哥已经不再犯疯症了,只是待人接物还很木讷,好多从前的事也想不起来。”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才不过两个多月就有此疗效,继续用药想必痊愈是指日可待。” “借古先生吉言了。”乔温氏安置了丈夫,回到屋中正听到这句话,对着古平原福了一福。 “唉,可惜这药材太贵,其中还要用上老山参,眼下我正想法筹钱呢。”乔鹤年面上泛上一丝忧色。 “对了,大弟,你去保长家借钱,他怎么说?”乔温氏问道。 “别提了。” “到底怎么样?” “他不但不借钱,还出了个馊主意。”乔鹤年没好气道。 乔温氏凝目望着乔鹤年,目中满是询问之色。 “过几日村中要开人市儿,到时有人贩子来此,各户村民都要卖儿鬻女,保长劝咱们家也……” “也怎么样?”乔温氏咬住下唇。 “他说大哥的一双儿女,可以留下个男孩传宗接代,女孩就……” “不行!”乔温氏摇摇头,语气中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我也说不行,他又说、又说……”乔鹤年抬眼看看嫂子,这话就在嘴边却吞吞吐吐。 “是不是要卖我?”乔温氏脸色一黯。 “皇天在上,嫂子,我可绝无此意。我当时就说:‘宁可把自己卖了,也绝不会打这个主意。’古贤弟那时在门外,想是也听见了。” “是。”古平原进了乔家,一直正襟危坐并不多言,此时听乔松年一说,便点了点头。 乔温氏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腿一软坐在炕上。这时从隔壁传来玩耍的声音,是乔松年和他的两个孩子在玩,若不是他的声音不同,听上去还以为是三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做着游戏。乔温氏听着听着,脸上现出苦涩的笑容。 她忽然站起身,冲着乔鹤年双膝一跪,把乔鹤年吓得蹦了起来:“嫂子,你快起来,我怎么受得起。” “大弟,卖我就卖我吧,不然我的孩子迟早会饿死,你大哥的病也无钱买药。我只求你替我照顾好他们,我也就心安了。” “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到推车撞壁的地步。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卖给别人,那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乔温氏跪在地上,只是垂泪不语。乔鹤年又不敢伸手去扶,只得拿眼看古平原,向他求助。 “乔大嫂,你先起来。”古平原思索着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县里派来办这件差的人。你们的苦处县里的老爷已经知道了,这不是正在想辙儿嘛。世上路千条万条,一路不通还可以走另一路,总归是能想出办法的。” 乔温氏这样的妇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听说县里肯派人来解决此事,立时便觉得有了希望。她擦擦眼泪站起身,用希冀的眼神望着古平原。 “我听许主簿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只是他也语焉不详,能不能请你再给我详细说说。” 乔大嫂点点头,拿把小凳子坐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去年秋收时,油芦沟村有人从甘肃买了一头半大的牛犊,原想着开春耕地使唤,不料这头耕牛从买回来就生病,连带着把附近人家的牛都染了病,不到半月工夫连死了十几头牛。庄户人家最看重的一是天时,二就是牛,这下子起了恐慌。偏偏村里有几个嘴馋的二流子,把当天埋下的牛半夜又挖出来煮了吃,结果人也染上了病。这瘟疫来得又凶猛又古怪,大家都得病,可就是青壮男子死得多,请来的大夫说这叫“寡妇瘟”。 眼看着一个几百户的大村,转眼间就死了一百多人。消息传出,附近都起了恐慌,县里派差役封了进出村的道路。但也不是就让村民等死,朝廷遇上这种事,按例有赈灾的款项,买来药发给各家各户,只是那药对这瘟疫并无效果。等到入冬时,村里的青壮年已经死了大半,家家有哭声,户户添坟头,黄纸白纸飘得满村都是,乍一看如同鬼界。 “幸好这瘟疫到了冬天就停了,可是咱们这村子也已经元气大伤,我的父母也不幸病故。”乔温氏哀哀地说,眼角滴下泪来。 “死者已矣,活人的日子可也要过下去。但是村里没了耕牛和劳力,这来年春耕可怎么办呢。”乔鹤年接过话。 转机来自一个胶东商人,他有一批枣树苗,愿意先贷给村民种,将来枣熟后亦由他负责买去,顶完买枣树的钱,余者就归各户所有。这本来是好事,保长便带着全村各户的户主与那商人签了契约,趁着前些天冻土消融、雪水润地的好时机,便种下了这批树苗。 “也不知老天爷怎么想的,就是不肯放过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树苗种下没几天,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如雨点打下,把刚长芽的枣树全毁了。偏偏县衙里的钱谷师爷带着差役又来催去年欠的粮,谁家不交就要出一人入大狱,据说入狱就不给饭吃,直到完粮为止。村头葛九爷是个老独户,火气大些,年初通知清欠陈粮时,他顶了差役几句,就被抓到大牢里,一个多月前尸体送回,人都饿成了一把骨头。眼下村里家家欠债,户户欠粮,简直是被逼到了绝境。” 一头是商人催着还债,一头是官府逼着完粮,又是人财俱无,难怪要卖儿鬻女了。古平原想起在狱里见过的饿了好几天又被撑死的“九爷爷”,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明白这油芦沟村果然是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既是又遭了一场大灾,何不再向朝廷申请赈灾?灾情重的地方按例是可以请藩台报户部,酌免该纳的钱粮。” “保长去问过,县里说一年之内不能二次赈济,也算我们倒霉。”乔鹤年摇了摇头。 古平原讶然失笑道:“哪有此事!要照这么说,春旱秋涝是常有的事儿,要是只能择一赈济,老百姓早反了十遍八遍,这恐怕是哪个恶吏不愿多事,随便拿话搪塞你们。” “有这事儿?”乔鹤年挺直腰板,急急问道。 “你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一心只在四书五经上,哪里知道三班六房的花样。他们既贪且懒,什么时候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古平原站起身,“我这就回去禀报主簿大人,只怕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许主簿听了古平原略带兴奋的回禀,出人意料地没动声色。站起来在屋中踱了几步,依旧是默然不语。 “大人。”古平原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只要向朝廷申请赈济,两边的事儿就都能解决了。” “这我岂能不知,我早就向陈知县提过此事了。” 古平原大出意外:“知县大人怎么说?” “他说什么如今朝廷频繁用兵,军费如流水,户部和藩库早已捉襟见肘。咱们身为臣下者,不能不替君父分忧,纵有困难也要担待着些。还说要是赈济粮讨来了,捻子打过来却没有军粮,朝廷怪责下来,谁也吃罪不起。” 许主簿涩涩一笑:“哼,他拿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我是承受不起,不然也不至于去找泰裕丰想办法。” 一边糊弄百姓说不能“一年两赈”,一边又对官吏说要为“君父分忧”,古平原心里一琢磨,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鬼。 我也觉得蹊跷,大概他是怕境内灾害之事太多,年底吏部考查,妨了他的‘卓异(卓异:清制,吏部定期考核官吏,文官三年,武官五年,政绩突出者称为“卓异”。)吧。许主簿不屑地说。 “那怎么行,人命至重!总不能为了升官,就眼看着部民妻离子散吧。” “这道理我自然懂,奈何向省里上书报赈,需要知县的大印,我双手空空,尽管着急也是无济于事。”许主簿摊了摊手。 “知县大人在不在衙中?我去求见于他。” “你想替油芦沟的村民陈情?算了,我已经在他面前说过几次都如泥牛入海,你去了又管什么用。再说陈知县如今正有一件挠头事,心烦意乱得很,你去触他的霉头,只怕要挨板子!” 古平原想起,方才王天贵匆匆出门,说是知县有请,莫非就是此事? 许主簿点点头:“应该是吧,这件事应对得不好,他恐怕就要摘顶子了。” 古平原心想,这样的官尽早去了才好,换个好官来,只怕油芦沟还有救。想着想着他动了好奇之心,问道:“什么大事居然闹到要摘知县的顶子这么严重?” “你总听过僧格林沁王爷吧?” 古平原当然听说过,大江南北只要是对朝廷事务稍有熟悉的人,没听过这位王爷的只怕很少。他是道光皇帝姐姐的过继儿子,论起来是当今皇叔,虽然是个承平王爷,可是自幼习武,据说能手裂狮虎,百步穿杨,是满蒙第一勇士。自从长毛起事,朝廷用兵以长江为界,南边靠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一班汉臣招募湘勇、淮勇,北边就靠僧王的蒙古骑兵。 咸丰五年,洪秀全派天官丞相林凤祥、地官丞相李开芳北伐中原,这两人是太平天国五虎上将之首,最是骁勇善战。他们从南京出兵,一路摧城拔寨,打到天津杨柳青。朝野震动,百官惊惧,内廷与军机处已有迁都之议。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僧格林沁带着两个万人马队星夜勤王,就在京郊截住了北伐军,当时林凤祥等人已经看到了北京城墙,可就硬是被僧王给活生生拦了下来。 两年之中,僧王率蒙古骑兵大小数百战,将北伐军全部殄灭,无一漏网,生擒林凤祥、李开芳,于大清门前献俘凌迟,自此威名震于海内。咸丰帝龙颜大悦,御赐“巴图鲁”称号,赏戴三眼花翎,还特赐了四团正龙补服并准予穿用。 大清王爷中,文要数恭亲王拔尖,武则是僧格林沁当仁不让。他又是皇亲,又是国之柱石,圣眷优隆,名动天下。但此时古平原只是简单回答了三个字:“听说过。” “那你就该知道,这位王爷要找谁的麻烦,谁就真的有了大麻烦。” 三天前,僧王的军需官来到太谷,说僧王追击捻子主力,直奔西安,路过太谷盘点军需,发现军中缺少民伕,要太谷县五日之内招募五百名民伕随军。征役的差事素来难当,此时更是难如登天。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许主簿问了一句。 “想来是春耕在即,各家各户都离不开劳力。”古平原略一思索答道。 “不错,这是原因之一,但还不是最要紧的。” 要紧的是,当了僧王军队的民伕,就如同上了断头台。僧格林沁的性子与去年问斩的肃顺正好相反,肃顺极尊汉人,如今南边的那几位统兵主帅,如曾、李、左等人,都是他一力担保举荐起来的。而僧格林沁则完全不同,他视汉人如猪狗,本来就秉性凶暴,残忍好杀,对待汉人更是心狠手辣。一遇到战局胶着吃紧之时,他往往就命令把民伕拉出来打头阵挡箭矢,攻城时也用刀逼着民伕抢登云梯,以便保存自己部队的实力。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僧王的军队里时常缺少民伕,也无人敢去。 本来僧格林沁也不在乎,没人应征就强迫拉伕,可是各地因为拉伕造成多起民变,所以今年春天朝廷下了一道严旨,为了休养民力,严禁军中再有拉伕之事,征役需给以往三倍的报酬。旨意措辞严厉,僧格林沁在幕僚的劝说下也不敢造次,于是便改强拉为强派,要各地官府想办法,这一次就派到了太谷县。 “陈知县这次真是宠了媳妇得罪娘——‘左右为难’,要是得罪了僧王,一道参折递上去,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可要是在县里强行摊派,百姓都知道去了就是一个死,万一官逼民反,他不止掉乌纱,恐怕还要掉脑袋。”许主簿也觉得好笑,“陈知县一向长袖善舞,想不到这次却进退维谷。他实在想不出好法子,找王天贵只怕是想花钱买伕。方才我听说此刻王大掌柜还没走,想必也是觉得这麻烦棘手。” “原来如此!”古平原听着听着,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嗯,你要去哪儿?”许主簿只顾说话,猛然发现古平原站起来往外就走。 “我去找知县大人!”古平原大步流星出了签押房,直奔衙署后宅。 俗话说“官不修衙”。朝廷不给这笔钱,也没有哪个官儿肯从自己的荷包里挖钱出来修官厅,所以县太爷尽管威风八面,但都住得不怎么样。可是太谷县的县衙后宅却是例外。古平原一说有急事找王天贵,便有家人引着他进了内宅。古平原边走边瞧,就见园外白墙若雪,显见得每隔些时日便粉刷一新,园里松径桂丛,密不通雨,亭前有一处水池,种着青莲,养着锦鲤,亭上有一处水阁,雕刻玲珑,如入琅嬛福地。不用问,这修园子的钱,自然是太谷的商人报效的,王天贵恐怕拿了不少,县太爷投桃报李,自然在一县之内任他为所欲为。 古平原心中不忿,面上可没露出分毫。随家人来到水阁之外,家人自去禀报,他便在外等着。 王天贵眼下正在头疼不已。他被陈知县找来,一见了面知县大人便连声说:“王翁,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耀公,”陈知县名耀宗,王天贵安慰道,“你我休戚与共,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等到陈知县把事情一说,王天贵也大皱眉头。不能强行拉伕倒罢了,如果时间宽裕,可以循着短处去威逼利诱,可眼下只有两天时间,哪里来得及找五百个人。 “王翁,我左思右想,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知县啜了一口茶,瞥了王天贵一眼。 王天贵老奸巨猾,自然明白陈知县的意思,是要他拿银子出来报效。他在这官儿身上使的银子不少,如果陈知县真被摘了顶子,再换一个人来,便又得从头喂起,实在是不划算,所以能维持他一定会维持。可是在心里算了算账,他不禁骇然。 “这不是小事,给个十两二十两就能打发。这等于是买人家一条命,而且必是正当盛龄的男子。那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指望着赚钱养家糊口的人。能不能找来这么多肯拿钱卖命的人且不说,光这笔安家费就贵得惊人。” “依王翁看,每人给多少合适?” “若说普通一家老小过日子,一年怎么也要三十两银子,至少要给十年的用度,才能打动人心。” “一个人要给三百两?”陈知县也吓了一跳。 “只怕还不够。别忘了这是买命钱,翻番也不稀奇。”翻番就是六百两,五百人就是三十万两纹银,这下陈知县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三十万两银子,王天贵倒是拿得出。不过用这么一大笔巨款来帮陈知县这个忙,他却觉得肉疼。“一个知县,值不值这个价?如果不帮他,再换一个人来,用不了五万两银子就能让他对我唯命是从,可比这个省钱多了。”王天贵心里一直在反复权衡打着算盘。房中一时有些冷场,只有极品龙井的香气飘荡其中。 “启禀老爷,外面有个人说有急事求见王老爷,他说自己是王老爷的伙计。”家人来报,打破了沉默。 “找我?”王天贵看了一眼陈知县,恕个罪起身,出了水阁。 “是你啊,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眼下没时间听你回禀,你去泰裕丰等我吧。”王天贵眼下正心烦,见古平原来打扰,嗔怪地说。 古平原静静听王天贵说完,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往水阁里看。见正面太师椅上坐着一人,虽然没穿官服,但正是那日在常家大院外见过的陈知县。 古平原抬脚便走,绕过王天贵径直进了水阁,对着陈知县跪倒参拜。 “草民古平原,见过知县大人。” “嗯?”陈知县不料此时有人会闯入水阁,顿时一愣。 “古平原!”王天贵还以为古平原铤而走险,要向陈知县控诉自己擅自拘禁常四老爹、霸占常家家产一事,这他倒不怕,因为陈知县拿了他的银子,断不会为古平原做主。可是眼下他不想节外生枝,从后面赶过来断喝一声:“你大胆,没得知县大人传唤,怎敢擅闯衙署重地,还不给我滚出去!” 古平原跪在地上,连眉棱骨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见一样,这时陈知县已经认出了他。 “你不是王翁的伙计嘛,我见过你一面,你的诗做得很好。起来吧,你来找本官有何事?” “我是特意来为大人分忧。”古平原站起身,诚挚地说。 “这倒奇了,本官是朝廷命官,牧民一方,有何忧愁啊?”陈知县不愿在一个小小部民面前失态,故作矜持地说。 “大人有性命之忧!”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 “胡说!”陈知县一拍桌子,看了王天贵一眼,“王翁,你的伙计说话未免太不知轻重。” “古平原!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大放厥词,还不出去!”王天贵也弄不懂古平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声呵斥。 “请大人听我说完,再赶我出去也不迟。”古平原不慌不忙,那副安静从容的气度打动了陈知县,于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人此刻想必正在为派伕一事烦恼。这差若是办得不好,僧格林沁王爷的火爆脾气朝野皆知,前些年就因为保定知府办差不力,一刀砍去他半个脑袋,事后也没听说朝廷降罪。” 陈知县心里一翻个,他确实听过此事,脑浆迸裂当场还吓死一个师爷。这五品的脑袋砍得,七品自然也不在话下,他的腿不由得有些哆嗦。 “可是这差办好了也有麻烦。眼下正是春耕,就算大人能拉到这么多的民伕,可是地里没人干活便要撂荒,‘一个壮汉养五口’,那么多人上哪儿找吃食?若是在大人境内出了暴民作乱的事儿,朝廷降罪还好说,暴民冲衙杀官,不也是近年常有的事儿吗?” 冲衙杀官杀的可就不止是一个了。同省大同府山阴县的县令就因为官司判得不公,犯人家属在集上喊冤,差役弹压又处置过苛,结果惹了众怒,满集的人冲进县衙,杀了县令夫妇和他的大儿子,女儿还被轮暴。要不是绿营来救,县衙险些让人一把火烧了。想到这儿,陈知县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古平原冷眼旁观,见晓之以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就该动之以利了。 “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件事如宝剑双锋,办好了,大人可以记上一份军功,想必大人也知道,文官获军功,那是终南捷径。搞不好僧王一场胜仗打下来,论功行赏,大人便可换个砗磲顶子了。”七品是素金顶子,六品才用砗磲,古平原这么说,自然是看出陈知县热衷功名。 陈知县被他说得忽冷忽热,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方才的矜持样子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他探身盯着古平原问道:“你说为我分忧,难不成是有了好法子?” “大人,我若没有办法,岂敢在大人面前侃侃而谈。” “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 “我自有办法给您找来五百名民伕。可是大人也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陈知县点点头,“你但说不妨。” “第一、这些民伕自然是要给报酬。除了军营里发的‘饷’以外,每人还要给五十两银子,再加上他们的家里,要免去三年应缴的钱粮。” “这没问题。”陈知县一口答应。五十两银子与方才王天贵说的六百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笔银子陈知县自己就拿得出,更何况还有泰裕丰在旁支持。至于钱粮更是小事,太谷县这么多农户,随便分摊些也匀得过。这事儿户房书办翻翻手里征粮用的鱼鳞册,便能做得天衣无缝,根本不用大老爷操心。 “还有第二呢?” “这第二嘛,我自去找人,至于怎么找?请大人不必过问,我一定按时交差就是。” “这……”陈知县犯了嘀咕,这件事出入太大,他怎能凭一个小伙计的话,就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都交出去?他思索良久,看了看王天贵,“王翁,你说呢?” 王天贵一直在旁听着,心下早就大奇。古平原在太谷无亲无故,是个脚踩浮萍的人,他有什么本事能一下子找来那么多人卖命?此刻知县问他,那就是让他为古平原作保,王天贵心里没底,将古平原叫到一边,沉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你该不会是想玩什么花样吧?” “王大掌柜。”古平原神情自若,也把声音压低了,“我的底细你最清楚,性命都捏在你手里,若是开玩笑,不怕自己掉脑袋?” “那你上哪儿找这五百人?” “这我不能说,反正只要王大掌柜信得及我有本事,就不妨为我担保。”古平原对眼下的局势可谓是洞若观火,一句话就说到了王天贵心坎里,“我帮陈知县保住这个官儿,还不用您大笔大笔花银子,何乐而不为?” 若真能这样,王天贵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古平原不肯交底,让他心里直犯合计。他反复琢磨了半天,一旁的陈知县不耐烦了,咳嗽一声。 王天贵舍不得三十万两银子,而且也不确定花了钱就一定能办好此事。没奈何,他只得转过身来,说道:“耀公,这个伙计做事一向稳重,我也很看重他,既然他说有把握,那我看此事可行。” “好,既然如此,这件事我就全权委托给你去办。”陈知县对着古平原说道,“我现在就下个札子,特委你办这件差。只是军需官严令五日办妥,眼下已是第三天,所以无论如何后日你必须交差,不然我可要大刑伺候。”说到最后,陈知县把眼一瞪,摆出了官威。 “请大人放心,我一定实心效命,绝误不了事。” 古平原马不停蹄地赶回油芦沟村,他倒不是心疼王天贵的银子和陈知县的顶子,而是发觉这件事做好了大可以一举两得,既解了村民的危难,还能顺便帮万源当脱离眼下的困境。 等走到离村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他隐隐听到山坡后面传来悲泣之声,呜呜咽咽,听上去不止一人。他下了走骡,转过山坡一看,有一男三女站在一棵歪脖树下,其中一个老头子正好大不耐烦地劝那显是祖孙三辈的女人们。 “别哭了!有泪到黄泉去洒,搞不好阎王爷还能发发慈悲给个好投胎,现在哭给谁看,这世上没个好心人!” 他看那三个女人依旧是抱头哭个不停,在旁急躁地转了几圈,忽然揪起那个小女孩,往她脖子上就套绳子。 “娘,我怕,我怕。”那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吓得瑟瑟发抖,身子直往那少妇怀里钻。 “不怕,一会儿就好了。”老头子也抖着嘴唇,但手上却不停,闭着眼用力一勒绳子。那少妇跪在地上搂着孩子,看样子不敢反抗,却苦苦哀求着:“爹,放孩子一条生路吧!”边上的老妇人也跟着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住手!”看到这般惨象,古平原哪能见死不救。他几步赶过来,劈手夺过那老头子手里的绳子,两下子解开绳索,那小女孩本已被勒得脸色发青,绳索一松,这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杀人要偿命,何况虎毒不食子!”古平原怒声斥道。他已经听出,这老头子与那几个女人必是至亲。 冷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老头子刚想出言反驳,忽然一阵气馁,“唉”了一声,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我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家人,这都是老天爷不开眼哪!”老头子口中含含糊糊地也放了悲声。 古平原心中隐约猜到这一家人可能是油芦沟村的住户,一问果然如此。这老夫妇膝下只有一子,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媳妇,生的虽是个女娃,一家人也爱如掌上明珠,原想着“先开花后结果”,有女自然有男,没想到去年一场瘟疫,儿子病死了,只留下老父老母和孤女寡妻相对涕泪。 “别看只死了一个,可我家算是绝户了。”老头子苦着脸:“眼下村里住进了人贩子,保长让我卖儿媳换一家的性命。我好歹也念过几年私塾,懂得礼义廉耻,思来想去,这一家子连个男丁都没有,活下去也没个指望,还白白丢了祖宗的脸,倒不如一根绳都吊死了,也是个干净的死法。”说着他擦了擦泪,爬起来做个揖:“这位先生,您是善心人,可您管不了这档子事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请吧,别耽误了咱们全家升天的好时辰。”说着,拿起绳索又要往小女孩脖子上套。 古平原哪能容他如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老大爷,您说错了,我就是专门来管这档子事儿的!” “啊!”一家人闻听都是一愣,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古平原。 “笑话!”这个村子里大都姓温,此时在村中祠堂居中说话的是村中保长温和,他人名温和,语气可丝毫也不和善,瞪着眼睛问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古平原:“女人进军营当民伕?这是缺德带冒烟的主意,你骗谁啊,你分明是让这村里的女人去当营妓!” “我是陈知县派来解决此事的,有县里的札子为凭,再说许主簿也很关切村里人,再三要我妥善行事。陈知县已经答应了方才我说的那两个条件,只要大家肯让女人去当差伕,我一定将此事促成,那就足以解了村里的燃眉之急。您身为一村保长,不可莽撞行事,要替村民福祉打算。”古平原言语恳切,村民中有不少人交头接耳,看样子也在商量是否可行。保长左右一顾,脸上便有些焦急之色,刚要开口说话,边上一人“咯咯”一笑走了出来。 “说的比唱的好听。札子呢,拿来我看!” 古平原打量了一下这个人,觉得他一脸的贪戾无厌,无论如何不像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但也没与他计较,从怀中拿出札子递了过去。那人略一过目,就冷笑一声,将札子举起来四周晃了一下:“看见没有,这上面只说让这个姓古的办征伕一事,可没说什么五十两银子和免三年钱粮,这分明是大话蒙人,等你们把自家女人送到蒙古军营里,不出几天就得让那帮虎狼兵睡残了!” “你是何人?敢挡县衙的差事!”古平原听他挑拨生事,忍无可忍地问道。 “他叫黄冠球,是南边来的人贩子。”乔鹤年越众而出,看着那姓黄的,一脸鄙夷不屑。 “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人贩子!我专门替大户人家寻仆妇佣人,你们村里的女人跟了我去,保管吃香喝辣。平日陪着主人家扯扯闲,几年下来哄得人家高兴,兴许就还了卖身契,一家团圆。我这半是买卖半是行善,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一旁保长也喝道:“乔鹤年,你又不是村里人,跟着起什么哄!再要多话,我把你连同那嫁出去的乔温氏都撵出村子!” 古平原见乔鹤年气得急红了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踏前一步,问道:“我是官府派来的,这札子上有县衙大印,难道说你们不信当地官府,却要信一个远道而来的人贩子?你们就真的信了他说的话,真的信他能让你们的妻女、儿媳不受欺凌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 老百姓互相瞅瞅,他们原本已经听了保长的,愿意卖妻鬻女,好歹留下一脉香火传承。尽管知道黄冠球的话如同空中楼阁,十有八九不可信,但也只得把这瞎话当成慰心的良药,一家人都拿这句话彼此哄着对方,为的是不让亲人伤心,也给自己留些希望。如今古平原指了另一条路让村民选,自然也有人颇感兴趣。 “住口!”保长忽然怒了,走上前把古平原一搡,指着他说,“你是哪儿来的骗子!告诉你,就是真的官府也不能强拉女人做民伕,更何况我们村子里的事已经解决了,这些女人明日签了契约就要上路,你赶紧滚吧!” 乔鹤年还要上前理论,古平原拿眼一扫,正看见那黄冠球身后有两人像是打手,都在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心念一动,拦住乔鹤年,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对黄冠球大声道:“哼,你想拦着我办差?告诉你,论钱,城里最大的票号是我的东家开的,论势,你只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转头对乔鹤年说,“乔兄,我索性暂不回城,今夜就借你搭在外面的草棚一用。以民妇充民伕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和县大老爷禀报,你我连夜共同写个说帖,明日一早我就递到县衙,这是县里急办的差事,陈知县得信后一定亲来。我就不信,这姓黄的还敢和知县大人对着干?到时候一顿板子就把他打出县界!” 说完,他一拉乔鹤年,头也不回地出了祠堂,临走时一瞥,果见那黄冠球眼中凶光大盛,转回头向一个打手使了个眼色。 古平原拉着乔鹤年,一路上也不让他开口,可把乔鹤年憋苦了。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蜗居”里,他刚要说话,古平原依旧是摆了摆手,将那扇简陋的木板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瞧去,不多时回过头来,眼中已然有了稳操胜券的神色,冲着乔鹤年点点头。 “古贤弟,你把我拉回来做什么?不把话说清、理辨明,这些乡愚哪会理解你的苦心。”乔鹤年这才埋怨道。 古平原微微一笑:“乔兄,且慢说别人,你呢,愿不愿意回家去说动嫂子到军营当差?” “愿意!我信得过你。”乔鹤年半点没犹豫。 “对了,你相信我,是因为蒙古贩药材时你我相知一场,所以知道我不会像人贩子说的那样,把女人送去当营妓。可是这些村民与我素不相识,又怎会轻信我?你又是外来户,虽然是个秀才,只怕在村民心中的份量比不得那保长。” 他这么一说,乔鹤年也愣了,讷讷道:“这……明日就要立契带人走,就算你今夜挨家挨户去劝,只怕也难有一半人信你。” “这恰恰是此事的难处。五百民伕一个不能少,哪怕被人贩子带走了一半,我这差事就算办砸了。” 乔鹤年紧缩双眉,连声道:“难、难哪!” “其实也不难!”古平原忽又道。他见乔鹤年急急抬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眼神里却有一种出奇制胜的狡黠:“我虽然不能在一夜之间取信于人,却可让对手在立契之前失信于人!” 乔鹤年实在听不明白,怔怔地瞧着他,谁知古平原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如坠云雾中。 “村里有猎户吗?” 这一夜过了三更,乔鹤年的小窝棚里还亮着烛火,隐约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对坐。风从门缝里透过去,火光一晃,人影也在不停摇动。 周边漆黑的静夜之中,看似全村都已入眠,其实有好多家都夜不能寐。明日一早起来,朝夕相处的亲人就要随着人贩子到南方去,此生只怕再难见面。也不知有多少母亲在此刻双泪交流地“遍抚儿身舐儿面”,期待着“有命丰年儿赎母”。 就在寒鸦泣叫之时,忽然就听村中响起了一阵锣声,铜锣“咣咣”敲起,不亚于春雷卷地。一边锣声大作,一边还有人在大喊:“拿贼呀,村里进贼了!乡亲们快出来拿贼!” 村里虽然少了青壮年,但是同姓之间守望相助,再加上醒着的人本就不少,一听之下纷纷拿起擀面杖、顶门闩,出门一望,村东头起了火,于是各自呼喝着给彼此壮胆,赶了过去。 等到了近前,就见着火的是乔温氏家外的那间窝棚。窝棚外有几个人倒在地上,村里相熟的两个猎户正一举五股叉、一举齐眉棍守在一旁。那几个人在地上不断翻滚挣扎,却绊手绊脚一时难以起身,旁边那个敲锣的正是乔鹤年,他见村民都赶了过来,往地下一指:“这三个就是贼,跑到我嫂子家来放火烧屋,被当场擒住了。” 也合该这三人倒霉,一村人眼下都是憋了满肚子的火,正好拿他们撒气,一时间扫炕的笤帚、烧火的棍子都被举了起来,雨点一般地打落,把三个人打得是鬼哭狼嚎。古平原一直在旁看着,这三个人是谁,他自然心里有数。他生平最恨两样生意,一是大烟,二就是人贩子,又见这几人果然心狠意毒,有心让他们受点教训,于是始终一声不吭,直到看出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这才站出来说话。 “各位父老乡亲,请先停手。看看你们打的是谁?” 大家此时也打累了,渐渐歇了手。这时候小小一间窝棚已经燃尽,有人拿起火把一照,被打的人虽然已经鼻青脸肿却也能认得出,顿时惊讶出声:“这……这不是黄冠球嘛!” “正是。”古平原接过话大声道,“他见我阻了他的生意,于是起了歹心,带着两个人要趁夜烧死我和乔鹤年!乡亲们,像这样狠毒的人,你们难道放心把自己的亲人交给他?”古平久在奉天大营与流犯为伍,什么穷凶极恶之辈没见过?昨天在祠堂里眼见黄冠球和两个手下都不是善类,又看出这笔买卖对他必有厚利可图,绝不肯放弃,所以最后故意虚张声势,搬出县太爷这尊神,其实是激他心浮气躁铤而走险。他果然发现黄冠球派人悄悄跟踪自己到乔家,分明是意图不轨,这才胸有成竹地让乔鹤年找猎户,趁天黑在窝棚外设了绊索,窝棚里放上两个地里搬来的稻草人,就静静地守株待兔,等姓黄的来上钩。此时大功告成,于是当众揭穿了他的凶狠嘴脸。 老百姓哄的一声炸了营,彼此议论纷纷。虽然人多声杂,但脸上的神情都摆在面上,几乎个个都有惊惧之色。古平原知道事情差不多要成了,走前几步来到黄冠球面前,伸手搜他衣怀,黄冠球被打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有力气阻止。 古平原从这人贩子怀里摸出两张纸来,借着火光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声,把其中一张揣起来,另一张对着大家亮了亮。 “有识字的可以过来看看,这是他与广州一家妓院签的契约,讲明要把女人买到南洋去当咸水妹,也就是给洋人糟蹋。” “洋人!”这种风气闭塞的小山村都拿洋人当黄眉毛绿眼睛的妖怪,一听这话人人切齿,又扑上来要打。忽然人群外有人急急发话,“都住手!” 来的是保长,他今夜多喝了几杯,好不容易被人叫起来,急匆匆赶到乔温氏家外。 “姓古的,你分明是顾着自己的差事,这才不择手段陷害黄先生。”保长一根手指对着古平原的鼻子,转过头对在场众人说,“各位父老乡亲,不要听他花言巧语挑拨离间,明日一早我们还是如数完契,拿了银子好度荒。” 乔鹤年一听这话,气得放下手中铜锣,争辩道,“保长,你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姓黄的放火烧屋,要杀人害命,我们几个都是人证。” “你们几个都拿了他的钱,说话做不得准!”保长的手一直指着古平原,口中吼道,“乔鹤年,你们兄弟俩都不是村里人,乔温氏一个女人却带着两个外姓男人住在村里,实在不成体统。我是保长,今日就命令你们搬出村去!” “你……”乔鹤年听他血口喷人,险些没气炸心肺。 “呵呵!”古平原一直没言声,此时忽然笑了。他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来到保长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从头顶看到脚底,又从脚底看到头顶,把保长看得心里直发毛。 “你要做什么!” “到底是谁拿了谁的钱呢?”古平原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放得极低,如同耳语:“用一村女人的名节,来保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我虽然是生意人,可也没听过这么精的算盘。” 保长骤闻此语,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像白日见鬼一般看着古平原。 “我怀里现放着一张签着你名字的字据。要是拿出来抖一抖,不必上大堂,这些村民就能扑上来把你咬死!”古平原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保长遍体生寒。 “这事儿我先不说破,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古平原丢下面如死灰的保长,站到一块大石上,扬声道:“各位乡亲,这姓黄的放火烧屋、卖良为娼,分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亲人跟他走!” “对,对呀,说得没错!”村里人也不傻,孰是孰非自然看得清楚,互相望望,接二连三地点着头。 “黄冠球,你知道我就是官面儿上来的人,你敢意图杀官差,真是胆大包天!但我此刻有事在身,不与你计较。你滚吧,要是再敢生事,休怪古某无情!”别看古平原不是当官的,此刻摆出官派儿还真是气势十足。黄冠球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知道这一次彻底栽给了这个年轻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多留,捂着痛处一瘸一拐慌忙离去。 “保长,此人一走,与村里的交易自然取消。接下来还望你能协助官府,办好征伕一事。我白天说的两个条件,对村里人有百利而无一害,还请大家三思。” “是、是。”俗话说“千求不如一吓”,保长被古平原几句威胁吓破了胆,此时诺诺连声,方才不可一世的样子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古平原与乔鹤年见此情形,对视一笑,知道剩下的就是水磨功夫了。 陈知县在县衙耐心等候,可转过天来并无消息。他便有些急了,天黑之后,更是派衙役在街上守着,可是直到天光大亮也仍然没有消息。这下子陈知县可是心急如焚,派人去把王天贵请来,要问个究竟。 王天贵也在找古平原,他回到泰裕丰后心里越想越没底,总觉得古平原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神通。于是他派出得力的伙计,让他去看看古平原在做什么,没想到伙计回来说,古平原根本就没回当铺,人已经无影无踪了。王天贵心里一惊,心想难道他是打定主意要跑,临走时让我上一个恶当,顺便毁了我的靠山?如果是这样,那我绝轻饶不了这小子,连带常家人,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心里虽然打鼓,可到了陈知县面前还得好言安慰,帮着古平原说好话。 “大人,您别急,这还没到午时呢。” “午时?午时就要开刀问斩了!”陈知县在屋里坐立不安,眼睛直盯着房门,既怕军需官上门催问,又盼古平原忽然出现,心里直如油烹一般。 王天贵也被他带得心神不宁,不时拿起身上的怀表看看时辰。一直等到下午未时二刻,陈知县终于忍不住了,把三班的马快和皂隶都找了来,喝令他们撒下人马全县大搜,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把古平原翻出来。 王天贵木然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陈知县发号施令,心想:“晚了,古平原要跑,此刻只怕已经出了省界。想不到我还是看走了眼,他竟不把常四一家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马快头子刚领命出了衙署,掉头便跑了进来。 “我不是让你去找古平原吗?怎么又跑回来了!”陈知县现在看谁都想踹一脚。 “来、来了。”马快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道。 陈知县噌地站了起来,“军需官来了?” “不、不是,是那个古平原。” 说话间,古平原已经排闼直入(排闼直入:闼,门。推门就进去。指未经敲门得到许可就径直而入。),脸上风尘仆仆却含笑而立。 “你、你……”陈知县没想到他居然来了,王天贵也是愕然起身。 “恭喜大人,事情已经办妥了。”古平原轻描淡写一句话,陈知县听来却不异于鸾音鹤信,只是还要维持官威,强压着心头喜悦,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 “人呢,人在哪儿?” “人已准备妥当,只等大人去亲口宣布免了他们的钱粮,便可随军启程。当然,还有那五十两银子。”古平原眼中血丝密布,显见得这几日没有睡好,但说起话来却是有条不紊。 “有、有。”陈知县向旁一瞥,王天贵早就准备好了,从袖袋里拿出两万五千两的银票。 “那么请大人随我来。”古平原一转身,陈知县与王天贵一前一后都跟了出来。 古平原出了衙门就上马,陈知县也只得上了自己的蓝呢轿子,另一顶轿让王天贵坐了,随着古平原而去。 一路走,陈知县不时掀开轿帘看看,发觉出了县城,上了乡间土路。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古平原这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到轿前。 “大人,到了,您请下轿吧。” 陈知县下了轿,往前面一看就是一怔,只见面前黑压压一群人都跪在地上,看样子有上千人。再往四周看看,他认了出来,这里不是去年发生瘟疫的油芦沟村吗?王天贵走过来,对陈知县低声说:“许主簿也来了。” “哦?”陈知县一回头,果然见许主簿的轿子与自己脚前脚后抬了来,“他来做什么?”虽然是自己的僚属,可是陈知县一贯不怎么理睬这个清高的许主簿,眼前的事儿更是和他没关系。 不等他想明白,古平原便对他说:“大人,您的承诺还请当面与这些人说清楚,有了朝廷命官的保证,他们才能安心上路。” “好吧。”当着这么多百姓,陈知县自然要拿出牧民以德的样子,于是温和地说:“众位乡亲父老请起吧。大家都知道,眼下捻子流窜作恶,朝廷大军正在征剿,军中自然需要民伕,这也是为朝廷效力的大好事,日后与子孙提及,也是一份光鲜体面。朝廷爱惜子民,泽被四方,年初就有旨意,今年征役的工钱涨至往年的三倍。本县上承朝廷旨意,下恤百姓民情,决定每人再发五十两的报酬,算是安家之用,此外凡是肯去的,每户俱免三年应缴钱粮。” “谢大老爷恩典。”众人又再磕头称谢。 做官的得意处,无非就是受人叩头,伸手拿钱。陈知县正在熏熏然,忽然觉得谢恩的声音有些不对,原本半眯着眼,此时定睛仔细看去,不由得勃然大怒。 “古平原!” “大人有何吩咐!”古平原在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民伕在哪里?民伕在哪里?”陈知县气急败坏地手指着面前这一群人,王天贵和许主簿在他滔滔不绝之时就已经看清了,这一千多人里面,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青壮年的汉子寥寥无几,不要说五百,就是五十也没有。 陈知县发作古平原,许主簿立时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王天贵也是心下紧张,注目不语。 古平原一不慌二不忙,扬声对百姓说:“大家听见了,知县大人要检阅一下民伕,请不相干的人退到两旁去。” 人群还真听话,如潮水般左右一分,剩下大概一半人留下。古平原又指挥着让他们整整齐齐站好。陈知县这时再瞧,顿时傻了眼。 眼前这五百人都是女人! “古平原,你来说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让你找民伕,不是给皇宫选秀女,你怎么找了五百个女人?”陈知县可真急了,时间不等人,眼看时近黄昏,这最后一天就要过去了。 “大人,军需官来要民伕,可曾提及男女?” “没有。”那是因为根本不需要提,谁也不会拽来一批女子随军做民伕,那不是失心疯吗? “既然没提,女人为什么不行?”古平原一本正经地说。 “这、这、这不是明摆着嘛。”要不是满腹心事,陈知县就被他气乐了,“自古以来也没听过这种事啊。” “万事开创在我!”古平原应了一句,眼中凛凛锐气,让陈知县看了心头一震。 “陈大人,这些人虽然是女人,却不是财主家娇生惯养的小姐,论起干活来也不输给男人。做民伕绰绰有余,这一点请大人放心。” 这陈知县倒是能看出来,他沉吟着说:“只怕军需官那里……” “大人您放心,您办差,他也是办差,这差事办不下来,他到了僧王帐下一样没法交代。大人只要把事情给他说清楚,让他看看这些女人做起活来与男人一般无二,要是怕有骇物议,让她们换上男装即可,军需官一定会同意的。再说,不是还可以用银子开路嘛。” “嗯。”这在陈知县倒是拿手好戏。只要差事上应付得过去,再奉上一笔白花花的银子,就没有打发不了的上差。 “还有一样,用女人当民伕,连最棘手的一件事也解决了。”古平原故意吊着陈知县的胃口,把好菜一样一样往外端。 “什么事?” “保命!小民去过蒙古,知道蒙古人特别是军中勇士从不欺负女人。若是犯了这个忌讳,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那僧格林沁王爷虽然有用民伕打头阵的习惯,可是我敢保证,这五百个女人他一定老老实实放在后军营中,连箭矢之伤都不会受,否则他丢不起这个面子。” 古平原知道陈知县倒不特别重视这些人的性命,但说这话只是打个铺垫,接下去才是陈知县爱听的。 大人,请你想一想,派民伕到僧王军中而能毫发不损,试问谁能做到?这是万民生德的政绩,将来吏部考查,这“能员”二字就稳稳当当坐实了,还怕上头不赏识您吗? “嗯……”陈知县心中转念,不自觉地微微颔首。古平原暗暗瞧在眼里,知道这一关已过,心头也是一松。 王天贵在一旁可是越听越惊,这姓古的年纪轻轻,对于官吏的心思怎么揣摩得如此精到。看样子陈知县很是欣赏他,自己今后绝不能给古平原太多上台面的机会,否则将来尾大不掉甚为可忧。他又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古平原流犯的身份改不了,只要祭出这记翻天印,他就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许主簿一直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瞧着。他昨日也派人去查了古平原的底细,心想此人人称“疯子朝奉”,果然名不虚传,这么惊世骇俗的主意,普天之下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得出来。他不但想到而且办到了,且是一举两得,不仅帮县太爷保住了乌纱帽,还顺手救了油芦沟村一村人的性命。 不过他也有隐忧在心,悄悄拽了古平原一下,将他扯到一旁,说:“古平原,我知道你这次做了一件好事。不过哪怕就像你说的,蒙古兵不欺负女人,对她们秋毫无犯,可将来回来好说不好听哪。” 古平原一笑:“大人,就算是这样,比起被卖到下三处当娼妓,毁了名节,永远不能与家人团聚又如何?” “那自然是好得多。” “这不结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再说她们到了军中,吃住都在一起,将来战事一毕,回到村里,彼此都能作证,又有谁会说谁的闲话?” “嗯,有道理。”许主簿脸上也绽开笑容,“难为你仓促之间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好,好啊。” “古平原。”陈知县此刻越想越妙,已是春风满面,“你帮了县里这么大一个忙,我不能让你白当差,你想要什么?” 古平原也不客气,连忙跪下,“大人,小民有一事相求。” “说吧。” 王天贵忽然一惊,莫非古平原要求陈知县放了常四?那可绝对不行!不料听下去,满不是那么回事。 “小民在万源当铺做事。现在太谷县城内有人扰乱当铺间的经营,背地里收取别家的当票。长此以往,当铺间必定恶意竞争,受苦的还是百姓。请大人贴出布告,明令禁止此事,如有违犯者严惩不贷。” “这是小事一桩,我答应你了。”此事惠而不费,陈知县一摆手,“还有什么?” “这……小民倒没有想。哦,对了,如果大老爷要当当,还请照顾万源当的生意。”古平原灵机一动。 “胡说,县大老爷怎么会去当当,真是越说越不成话。”王天贵呵斥道。 陈知县心情好,并不在意古平原的话,反倒呵呵大笑道:“王翁,生意人嘛,赔本尚且要赚吆喝,何况有利可图,自然是要把生意经挂在嘴边了。你放心,我要是有闲置的东西,自然光顾万源当。” 陈知县让同来的差役清点人数,登记造册。乔鹤年带着哥哥嫂子一起过来,对古平原一揖:“古贤弟,想不到知县大人真被你说动了,我替全村人谢谢你。” “我早知道,不把这五百人摆在眼前,光是空口说白话,他是绝不肯答应的。我也要谢谢你,要不是这几天你陪着我挨家去说服村民,我不可能几天之内就办妥此事。”老百姓特别是女人,一听军队都心中打怵,幸亏古平原先降服了保长,又有乔鹤年帮着他一户户地剖析利害,这才说动了全村人。 “大弟,我去了之后,你要帮我照顾好你大哥和两个孩子,别让他们冻着饿着,要是病了就快请大夫,千万可别耽搁了。”乔温氏谆谆嘱咐着。 “你放心吧,大嫂,这儿都交给我。你到了军中,与大家在一起,一切小心在意,我们在家等你回来。到那时侯,银子也有了,钱粮也免了,日子又能红红火火地过起来。” “嗯。”乔温氏点点头,俏丽的脸上现出憧憬之色。 “古平原,你在油芦沟村还有熟人?”人随话到,王天贵走了过来。他离着老远就看到了乔温氏,眼前顿时一亮。王天贵选色与众不同,别人都爱婉约处子,他偏喜欢美妇人。看见乔温氏容颜秀美,体态丰盈,王天贵咽了一口唾沫,阴鹜的眼睛盯着她,就像秃鹰瞅见了猎物。 “他是随我一同去蒙古的药店伙计,这是他的哥嫂。”古平原答道,随后向众人说,“这是我的东家,城里泰裕丰票号的王大掌柜。” 泰裕丰的大掌柜,在庄户人眼里那是了不得的大财主。乔温氏连忙低头侧过身。 “哦,原来是共过患难的朋友。怎么,你也要去当民伕?”王天贵故意和乔温氏说话。 “是。”乔温氏羞红着脸,低声答道。 “嗨,古平原,你怎么不早说!既是朋友的亲戚,何必让她去吃那风餐露宿之苦。随军不是玩儿的,兵凶战危嘛,刀剑不长眼,谁敢保证就一定没危险。”王天贵假意埋怨古平原。 “这样吧。你们两口子都到我的宅子里。眼下那大宅还是缺人手,你们一个到马号喂喂马,一个做些针线活。工钱从优,而且连那五十两银子和该免的钱粮,也都不少你们的。” 乔家三个人彼此看看,乔松年仍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乔鹤年是外乡人,压根就不了解泰裕丰的底细,只觉得这大掌柜心地好得出奇。这下嫂子也不用受苦,连大哥都有了去处,他拿眼看乔温氏,想看看她意下如何。 乔温氏是妇道人家,虽然隐隐约约听说泰裕丰的王大掌柜气势熏天,但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却和气得很。她也没主意,求援似地看了看古平原。 “古先生,您说呢?” “对了,古平原是我的伙计,又是你们的朋友,不妨听听他怎么说。”王天贵看了一眼古平原。 古平原可不认为王天贵有什么好心肠,不过他说的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随军再怎么说,也没有待在太谷县城里安全。何况夫妇二人同时进入王宅,彼此有个照应,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最重要的是,若说不同意,当场就得和王天贵破脸,又焉知他是不是用这一招来试探自己? 这样想着,古平原有些不情愿地说:“也好,乔大嫂免了奔波劳碌之苦,有空也可回家看看孩子。” 一提到孩子,乔温氏更是千肯万愿,拉着丈夫对王天贵拜倒称谢。王天贵笑眯眯地说:“不必,不必,虽是主仆之名,你们也不要太拘束。”说话时眼睛直盯着乔温氏。 古平原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大掌柜。村中保长说,这五百个人毕竟是女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若是各家各户另派男丁去与官府签契,一来人数太多未免繁杂,二来经过一场瘟疫,有些家根本就没剩下男丁。所以想仿照‘典妻’的例,让万源当铺开一张当票,把这五百个人典给当铺,一切事由皆由我们出头与官府交涉。我也没有时间再去找祝朝奉商议此事,您看如何?” “可以,就这么办吧!”王天贵一口答应。 油芦沟村五百个女人随军出征,这件从没听过的新鲜事儿像风一样,不出三天就传遍了太谷县的大街小巷。等大家都知道这是万源当铺那“疯子朝奉”经手的事,更是沸沸扬扬议论纷纷。古平原本以为这次“大典妻”,是自己回到山西以来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没想到事违人愿,这件事情带来的严重后果,是他此时万万也想不到的。 八、一步步逼到绝境,一招便扭转全局 “咣”的一声大响,柜台里的众伙计都是一惊。丁二朝奉的心缩了起来,急忙转出柜台一看,心里叫了一声苦,就见祝晟最喜欢的铺里装饰——价值不菲的八块天青琉璃窗中的一块已经粉碎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又是接连两声脆响,琉璃窗又碎了两块,急得丁二朝奉朝外面街上跺脚大骂:“你们这些穷酸,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这几日不理你们倒罢了,居然还打上门来,真以为我们不敢报官吗?” “要告你就去告,像你们这不仁不义的黑店,任谁砸了都是除暴安良!”街上人数不少,一语既出,一片应和之声。 “上板、上板!”丁二朝奉气急败坏地回身连连挥手,几个学徒冒着被石块砸的危险,慌慌张张上了门板,日头还没上三竿,万源当就被迫歇业了。 “唉,这买卖没法干了!”丁二朝奉往椅上一坐,气急败坏地说道。 三朝奉紧皱眉头:“不然,咱们真去报官!” “那两个领头的是积年讼棍,其余的人都是秀才儒生,上了大堂,他们站着,咱们跪着,这官司可怎么打?” “那、那好歹这一次四朝奉是为知县大人解围才惹来这一身臊,他怎么也得偏向着咱们吧,你说呢,四朝奉?”三朝奉回身问道。 同样阴着脸的古平原被点到名字,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去找过许主簿了,他说这帮人放出话去,若是官府来管此事,他们就要乡试罢考。罢考不是件小事,县里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怕不肯为我们出头。” 当铺里顿时一片沉默,人人都不说话,但看向古平原的眼神都很古怪,似乎有所责备却又不便明言。 事情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古平原成功地做了一笔“大典妻”的买卖,虽然没得实利,但是求得了一张县衙布告,总算解除了对面祥云当恶意收购自家当票的危机。他回来这么一说,自丁二朝奉以下无不高兴,特别是在金虎和几个年轻伙计眼里,古平原立时便如无边寺山门里那座丈八金身的护法韦陀般高大了。 但是众人乐了才两天,打第三天头上起,两个讼棍便带着一群县学里的秀才吵上门来,口口声声说古平原引妇女入军营,败坏了本地贞女的名节,也坏了县里儒生的名声,传出去要被人耻笑,所以要鸣锣聚众,拉古平原去游街,让万源当从此关张。 古平原向他们苦口婆心地解释,怎奈这帮人油泼不进、针扎不入,一口咬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当初若非古平原谋划狡计,这些妇女也不会被他花言巧语所骗,如今木已成舟,本地讲理学的儒生都不会放过他这个罪魁祸首,要在他额上写“无耻之尤”四个字,令其跪在文昌阁前忏罪。 古平原一开始还耐心劝解,但旋即发觉那两个讼棍字字句句都在撩拨儒生们的火气,分明是有意要煽动众人强行拉他游街。幸好金虎等伙计机灵,抢先一步把古平原护入当铺,结果这些人便整日在当铺外面的街上鼓噪不去,今天还丢起了石头。事到如今,大家也不免有些责怪古平原多管闲事,给当铺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古平原又实在是立了一功,所以责备的话也没人能宣之于口,彼此只有坐困愁城,大眼瞪小眼。 “啪、啪!”众人正在愁眉不展,忽然从当铺外传来叩门的声音。众人听了心里顿时一抖,不知又有什么祸事上门。 “开门,是我!”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朝奉?”丁二朝奉与古平原对视一眼,二人赶忙走过去撤下门闩,打开大门。 果然是祝晟站在门外。他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再加上家中被那两个不肖子孙弄得乌烟瘴气,也不是静养之所,所以时至今日,脸色还是不好看。 “大朝奉,您还病着呢,怎么就来了?”丁二朝奉连忙搀扶。 “用不着!我还不至于弱不禁风。”祝晟手里拿着根拄杖借力,有些吃力地挺了挺腰:“我要是再不来,难道等当铺关张摘匾那天才来吗?” 古平原一听这话,就知道祝晟一定是知道了最近的事情,不禁抱歉地走前一步,刚要说话,祝晟已经摆了摆手,用拄杖一指外面的祥云当:“哼,我祝晟还没老糊涂,加一收当,暗收当票,还有这次鼓动儒生闹事,全都是对面那个新东家干的,他们冲的不是你,而是咱们万源当!想让咱们关张滚蛋,他们好一枝独秀,做梦去吧!” 祝晟边说边往外走,走到外面,冷冷地扫了对面的人群一眼,忽然回过身来,高举起拄杖,“啪啪啪”连击数下,把剩下的五块琉璃窗也击得粉碎。他转身对着街对面的祥云当恶声道:“想拆我的招牌,毁我的当铺,你们还不够斤两,我祝晟在典当行这么多年,从没怕过谁,不服气的话尽管放马过来,祝某人在此候教!” 说完他走进当铺,在大柜的位置稳稳一站,宣布道:“从今儿起,我便在此与伙计们一同站柜,我就不信,几十年竖起来的金字招牌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给砸了!” 他这么气势十足地站在当铺中,伙计们立时觉得有了主心骨。原本心里惶惶然的人此时也定住了心神,开始有条不紊地做事。 外面的秀才们也被祝晟这股蛮横劲儿弄得手足无措,声势渐渐弱了下来,也不敢再往铺子里丢石头了,却仍子曰诗云地引经据典,骂的无非是古平原离经叛道、沽名钓誉。古平原见惯了大风大浪,只当做耳旁风,但是眼风一扫却发现乔鹤年也站在儒生中,虽然没有开口吵骂,却也一直没有走开。古平原心中疑惑,难道连他也对我不满?可是当初明明是乔鹤年帮我促成此事的啊! 对面祥云当后堂小院中,有两人正在石桌椅上对坐品茗。祝朝奉的怒吼隐约飘过户牖传入院中,苏紫轩呷了一小口君山银针,放下茶杯轻笑道:“老虎发了威,你这聚众闹事的把戏,是不是也该收了?” 祝朝奉猜得没错。买通两个讼棍,邀来一帮秀才闹事的正是李钦,不过他不是为了对付万源当,而是为了羞辱古平原。古平原把他一招“收当票”的好计给破了,李钦恼怒之下便想了这么一招。不过这毕竟不是做生意,虽然歪打正着,几乎绝了万源当的生意来路,但要是就这么赢了古平原,连李钦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给那两个讼棍的银子也不过只够闹到明日而已,没了他们从中撺掇,那群秀才再闹几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我只不过是为了出口恶气,哼!那姓古的居然勾结官府来压我!”李钦一提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 “这件事不用他阻止,你也干不长。‘以本伤人’虽然是利器,可惜你少了磨刀石,凭借区区五万两,就想打垮对面那家几十年信誉的老当铺,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苏紫轩出的银子,这话自然说得顺理成章。 “这我岂能不知!”李钦最想在苏紫轩面前逞威风、显能耐,眼睛发亮认起真来:“‘以本伤人’是为了打开局面,至于要打垮这万源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不过……” “怎么?”苏紫轩轻轻吹着杯中的茶叶,不紧不慢地问道。 “要做我计划的这笔生意,就得和城中的绿营管带打交道。我就是不愿见当官的,要说起结交官府,那是我爹的拿手好戏,我和他不一样!”李钦神色中带了一丝倔强。 “哦?”苏紫轩看了看他,忽然“噗嗤”一笑。李钦知道苏紫轩女儿本色,这一瞧顿时瞧呆了,只觉得生平所阅女子的笑容,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此时女扮男装的这位“苏贤弟”。他不禁讷讷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看上去洋派,其实食古不化。”苏紫轩笑容一现即敛,用扇子点着李钦说:“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是生意?” “生意……”李钦忽然被苏紫轩问到这句话,一下子愣住了。 苏紫轩自问自答道:“生意就是生出个主意来赚人家的钱。既然是凭主意赚钱,死脑筋怎么能做大生意?要知道商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对手又是千灵百巧,七十二变尚且应付不过来,你倒好,左一条绳子,右一个箍子,人家还没来对付你,你自己就先把自己困死了。” “那、那照你的意思,我也应该学我爹那样做生意?”换了别人,哪怕是李万堂的教训,李钦也早就听不下去了,但苏紫轩在他心里分量格外不同。 “我是要你学会变通!任何事情,哪怕是好事,如果成了路上的绊脚石,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搬开。”“茶不过半”,苏紫轩呷下最后一口茶,恰巧还剩了半杯,顺手泼在庭前桂树下,站起身来。她只打算说到这儿,李钦若是还不能明白,她是再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李钦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随着苏紫轩而动,他出神地想了半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主簿大人,您看看。”差人急匆匆进了签押房,把一张写满大字的白纸交给许主簿。 “这是什么?”许主簿一愣,衙门里的紧急公事向来不会报到他这儿。 “皂班的弟兄一早巡街,就发现从鼓楼大街开始,县城里的热闹路上都贴满了这份东西。一开始大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捻子的奸细混进城来,贴煽动造反的告示,结果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您看看吧。” 许主簿这几日心里正惴惴难安,明明是自己把当铺朝奉古平原扯到油芦沟村这件事情上来的,可是现在古平原被人诬陷攻讦,自己却被那些秀才的威胁所迫,不能为他分谤,实在是内心惭愧。 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心境,所以当他将这布告展开细细一读时,顿时眼前一亮。只见最上方用考翰林的馆阁体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黑墨大字:“讨蠹鱼檄”,里面的檄文则是用的端楷,所指的“蠹鱼”正是这几日哓哓声讨古平原的那些儒生秀才。文中直指这帮人满口仁义道德,贫苦百姓有危难,他们缩头不语,一旦有人出头相帮,他们又拿出“道学”这把尺,宁肯让百姓饿死,也不能做他们瞧不惯的事情,实在是冷酷无情,枉为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只能称之为把书嚼烂了吞进肚子的蠹鱼。 文章开篇即有一句警句:“满口诗书,胸无天理,以枵腹(枵腹:空腹,比喻胸中空虚无物。)而冒名饱学;目虽识丁,眼无人伦,竟觍颜而搅乱斯文!” “骂得痛快!”许主簿拍案叫绝,不由得便赞了一句,再往下看竟是越看越奇,写檄文的这个人批驳那些儒生,用的全是四书典故,譬如有人骂古平原当面答应保全妇女名节,结果还把她们送到军营里与男子为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反复小人。檄文的作者就引了一句论语“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来予以批驳。 孔子周游列国,见宋国大夫桓魋用四年的时间造了一座玉棺材,就当面责其奢靡。桓魋怀恨在心,见孔子在檀树下讲学,就命人砍伐了檀树,意图对孔子不利。孔门弟子劝孔子快跑,结果孔子说了上面这句话,意思是“我是天佑之人,桓魋奈何不了我”。当所有人都以为孔子淡定从容之际,他半夜里竟然换了衣服跑到别的国家去了。檄文里就以此为古平原辩解说,真正的聪明人懂得随机应变,你们说古平原表里不一,那么孔子的言行明载于《论语》,又该怎么说? 许主簿想象着那帮儒生聚在一起看见檄文后脸色阵青阵白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汉书可以下酒,这《讨蠹鱼檄》也真可浮上大一白。通篇引四书来批驳儒生,真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是把书读透了却又不迂腐的大手笔。”他问等在一旁的差人:“知道是谁贴的布告吗?” “禀主簿大人,人已经抓到了,当时弟兄们一路追过去,到了东门这小子还在贴最后一张。只不过他说他是个秀才,我们也没敢拿他怎么样,就押回县衙了。” “秀才?”许主簿一怔,说起本县的秀才,一个个他心里都有数,能写出这篇文章的可谓绝无仅有。会是谁呢?“请进来我看看。” 等人一带进签押房,许主簿仔细相了相,发觉并不认得此人。 “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本县的秀才?” “大人,学生名叫乔鹤年,确是秀才,只不过是祁县人氏。”乔鹤年如对大宾,一躬到地。 “哦,原来你是邻县的生员。可不是假冒的吧?” “秀才在县里都是备了籍的,祁县离此不远,学生怎敢冒称。” 许主簿点了点头,忽然把脸一板:“既然是秀才,那就应该知道朝廷法度。县城是朝廷治民的根本之地,你不过区区一个秀才,就敢恃才傲物,在城中擅贴布告,蛊惑人心,你可知该当何罪?” “大人!”乔鹤年乍闻训斥,先是一愕,可是并无怯容,抬眼直视着许主簿:“读书所为何事,不就是明理吗?难道说这道理只放在自己心里就罢了不成?那古平原明明是一心为民,不辞辛苦地办了件大好事,却要遭人如此唾骂。这个理儿如果不辩清楚,百姓们怎么分辨是非、懂得对错,如何明廉耻、知荣辱,时间久了,岂不成了混账世界!” “你认得古平原?”许主簿心中激赏乔鹤年的话,面上却不露出来。 “我曾经与他一道儿去蒙古贩过药,彼此兄弟相称,乃是朋友之义。不过我之所以写这檄文,不是因为与他有义,也不是因为他曾经赠金,与我有恩,那都是私德,我今日辩的是人心公理。我的兄嫂也住在油芦沟村,这一次要不是古平原,村里不知有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委实是功德无量,求大人明鉴!” “我现在不说古平原做的事情如何,只谈你不该擅贴布告。朝廷早有律例,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张榜挂文、聚众引乱!你既然是秀才,那么虽然籍簿不在本县,本官也有权处置。这样吧,你去把布告都撕了,再写个伏辩贴在县衙门前的八字墙上,此事也就算了。” “大人,这恕我不能办到。我写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实情,为何要撕?又如何写伏辩?” “乔鹤年,你不要不知轻重,本官的处置已经是最轻的了,若是此案交到大堂之上,只要本县的知县说声‘用刑’,我就必须先革了你的秀才功名。十年寒窗,毁于一篇文章,不值得啊。”许主簿语重心长地说道。 乔鹤年听后心里一紧。他自幼家贫,大哥省吃俭用供他读书,雪夜映书凿壁偷光,这才考中了秀才,功名实在来之不易,也是眼前自己仅有的一点倚重,若是革了这功名,那今后的前途就全完了。 “怎么样?功名不可轻弃,你还是去写了伏辩吧。”许主簿见乔鹤年迟迟不语,知道他心中矛盾,不动声色地备好了笔墨,然后往桌上一指。 乔鹤年身子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拿起笔来蘸了蘸墨,手微微发着抖,迟疑良久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许主簿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乔鹤年把笔一抛,猛抬起头,眼中已然带了泪光,却用一种倔强不屈的声音道:“大人,我写完了!” “喔?”纸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许主簿拽过一看,就见乔鹤年写的赫然是“崔杼弑其君”五个大字。 许主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只觉胸中一股又酸又胀的气直涌上来,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当今之世,竟还有太史风骨。” 他说的太史,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太史一家。当时奸臣崔杼杀了齐庄公,担心在后世留下恶名,于是将专管记载史事的太史伯找来,拔剑命他写下“国君病死”,可是太史伯摊开史册,秉笔直书写了五个大字,便是方才乔鹤年写的“崔杼弑其君”。崔杼自然大怒,杀了太史伯。按照当时的传统,史官是兄死弟袭,于是崔杼又找来太史伯的二弟,没想到这个二弟写的也是与哥哥一模一样的五个字,又被杀。崔杼接连杀了太史家的三个人,等到了最小的那个弟弟时,他在三个哥哥的尸体旁面不改色地写下的仍是“崔杼弑其君”!崔杼此时也杀得心摇目眩,又见副太史南史氏抱着竹简匆匆赶来,要接替太史家把这五个字继续写下去,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心坚如金石不可摧,只得一声长叹,放弃了篡改史书的打算。 这件事明载于《左传》,是尽人皆知的典故,也是读书人奉为圭皋的做人准则。然而知易行难,许主簿真是万万没有料到,眼前这个看似貌不惊人的秀才竟有这样的骨气,不惜放弃功名,也要追随古之大贤。许主簿慢慢坐在窗前书案的椅上,定睛瞧着乔鹤年,心里不知在转着什么念头,一时竟怔住了。 “许大人,你革了我的功名吧。读书人若是不能说真话,要秀才这个虚名做什么!”乔鹤年侧过头去望着窗外,胸膛不住起伏,显见得激动万分。 “好吧,那我可要公事公办了。”许主簿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毫无认错之意,于是拿过胡桃笺,提笔刷刷写了几行字,取出主簿的印盖在上面:“你真的不后悔?” 乔鹤年摇了摇头。 “已然用了印,后悔也晚了。看看吧,这样写如何?”许主簿微微一笑,抖一抖纸,轻轻吹了吹,然后将其递给乔鹤年。 乔鹤年一呆,心想,革我功名的公事文书又何须我过目。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一看,立时瞪大了眼,望着许主簿道:“您这、这是……” “这是行文贵县的曹主簿,请他将你的秀才名籍调入本县。” “我不明白。” “你当了本县的生员,本官才有权推荐你去应拔贡试。”许主簿缓缓说道。 “啊?”乔鹤年做梦也想不到,许主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拔贡!那是天下秀才梦寐以求的殊荣。俗话说“有不通的翰林,却绝无不通的拔贡”,在识家眼里,拔贡的金贵之处就在于它实在是太难得了。会试三年一举,也就是说三年会出一个状元。可是为了怀才不遇的秀才准备的拔贡试,每十二年才一次,按例逢酉之年举行一次,去年本是辛酉,可是咸丰帝驾崩,随即京里政变夺权,于是停考,顺延至今年。 拔贡试是专为真才实学之人准备的常例恩科,每县推荐一名参加省试,每省再选出两名来参加京试,京试得了优等拔贡之名,立时便可以做官,或是小京官,或者外放当知县。换句话说,一个穷秀才若是才学好,运道也佳,转眼之间就能成为一县的父母官,坐衙的大老爷,跻身官途,一步登天。 也正是因为如此,推荐参加拔贡试的名额那是满县秀才挤破头也要去抢的,请托、送礼是司空见惯之事,甚至还有人闯到县衙,拿刀顶着自己的脖子来威胁学官。 “大人,一县只有一个名额,您怎么会给了我呢?再说您不是要革我的功名吗?” 许主簿笑了,拍了拍乔鹤年的肩膀:“你这憨秀才!文章写得那样辣,怎么看不出我是在诈你呢?本县秀才虽多,人才却少。这次‘大典妻’的事情一出,便如一块试金石,看得是清清楚楚,诚如你所言:‘满口诗书,胸无天理,目虽识丁,眼无人伦。’真要是推荐他们中了拔贡,将来也不过就是多个糊涂官罢了。你熟读四书五经,又通天理人情已是难得,何况还有凛凛风骨,这就越发可贵。本官执掌教谕,自信没有选错人,你也不要辜负了本官的期望,真要是有了牧民一方的机会,一定要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 “大人。”乔鹤年万料不到有此境遇,自己一没钱送礼,二无势可倚,许主簿竟然如此看重自己,把这天大的好事安在自己头上。他登时热泪夺眶而出,深深一揖,“大人请放心,学生一定不负大人教诲。” 乔鹤年出了县衙,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咬了咬舌头才相信方才这一幕是真的。他本想立刻将喜讯告诉兄嫂,可是又担心自己时运不济,虽然有这么一个良机,但毕竟“场中莫论文”,万一不中,岂不是让他们空欢喜一场。于是等去了常家大院见到兄嫂,便撒了个谎,只说有人请自己到省城教书,也可能随主人家去一趟京城,半年之后就能返回太谷。 乔松年依旧是浑浑噩噩不知悲喜,乔温氏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小叔子有一份教职,总算是个体面活,忧的是怕耽误了他的学业。她谆谆嘱咐了好一会儿,叮嘱小叔子供职私塾能赚一份家用虽好,可是除了不要误人子弟之外,还要刻苦向学,准备乡试。 “你大哥最盼你能学业有成、光宗耀祖,这份心愿你要始终记着。我和你大哥一切都好,刚来就领了一份进门钱,虽然不多只有二两银子,可是大弟你也拿着,穷家富路,出门在外,毕竟比不得家中。”乔温氏拿出一个银角子塞给乔鹤年。 乔鹤年知道嫂子贤良辛苦持家,哪里肯要,推让了半天,乔温氏执意要给,乔鹤年只得哽咽着收下,与兄嫂洒泪相别。 他转头又来到万源当铺,找到古平原,将许主簿方才的话转告给他,以示安慰。古平原昨天见到乔鹤年挤在秀才群中,今日又见了伙计揭回来的布告文书,心里早就有数,只是没想到乔鹤年却因而有了异遇,实在是为他高兴。 “拔贡也是正途出身,虽然不比两榜,可也不是风尘俗吏,照样有机会金马玉堂,成为朝廷大员。乔兄,你可要把握这个机会。你兄嫂那边我自会照应,你只管安心赴考。” “是,我来找你,也是想拜托此事。我一定全力以赴,不管中与不中,考完后尽快赶回,这段时间就重重拜托贤弟了。” “看了乔兄今日这篇文章,我敢断定,你此番一定高中。”古平原笃定地说,“你先等等。”说着他走进当铺,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几张银票,“都是小数目,有一两、二两的,还有五两、十两的,总共是二十五两银子。我手头不宽裕,这是在柜上预支的月俸。你拿着路上做盘缠。” “我、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乔鹤年连连摆手,人家当初在太原城外就赠金予己,只怪自己娶妻不贤,一回家门就被尽数搜走,说是还债,其实那婆娘好吃懒做,一定又是拿去糟蹋了。当时正好大嫂托人来信说大哥又走失了,所以自己也顾不上与她理论,急匆匆便出了门。后来古平原解了油芦沟村之难,等于也是帮了自家的大忙。这两次大恩合在一起,现在怎么还能要这笔银子?再说古平原那时身怀巨资,眼下却是在柜上借了饭食银子相赠,这分量比起慷慨解囊来重了不知多少倍,乔鹤年只觉得心里一阵发烫。 “乔兄,你这就见外了。”古平原正色道,“你写的檄文中,何尝有半点世俗之见。金钱不过身外物,你我朋友相交一场,贵在知心,你为我辩诬,我也不说谢谢,我赠你盘缠,你又何须客气。” “这……”乔鹤年还在犹豫,古平原把银票往他手上一塞。 “我等着听乔兄的捷报。” 乔鹤年的一篇檄文驱散了不少来凑热闹的秀才,再加上那两个讼棍无利可图也不再鼓动,儒生们也就随之悄然散去。过了几日,祥云当忽然撤了那块“万源加一”的牌子,万源当铺众人还以为那新来的李东家烧了几把野火后,本钱不敷所用,放弃了“以本伤人”的做法,又见他没再出什么新花样,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有古平原知道,李钦既然盘下了对面这家当铺,那是打定了主意来打擂台,不达目的不会轻易罢休,肯定在酝酿什么计谋,心中反倒更加担心。 “大典妻”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然而后果却仍在。城里来万源当的主顾日渐稀少,幸好祝晟亲自坐镇,附近乡镇以及各村来城里当当的老主顾依旧信得过他,生意勉强可以支撑下去。 这一天祝晟从同业公会回来,脸色阴晴不定。丁二朝奉走过来问道:“大朝奉,您怎么了,是不是官府又有摊派?” “不是。”祝晟摇摇头:“你把大伙计们都叫来。” 十几个人不一会儿便聚齐,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来问你们,这几日有没有人挖你们走?”祝晟一开口,立时有几个人脸色变了变,却没开口。 祝晟看在眼里,语气平和地说:“不要紧,我不是要罚谁,只是想问问清楚。” “大朝奉。”三朝奉迟疑一下说,“对面祥云当托人找我谈过,要我过去。” “想必是当个二朝奉了。”祝晟追问道。 “这倒没说,只是说酬劳方面好商量。我没这个打算,一口回绝了,也就没细问。” “唔。”祝晟沉吟着,又抬眼看了看旁人,有两个在当铺十年以上、一向干得出色的大伙计也犹犹豫豫地说了,不过都说的是祥云当挖他们去当三朝奉,酬劳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大朝奉,你待我们一向不薄,我敢保证伙计们没人有这心思。您尽可以放心。”人事方面一向是丁二朝奉来管,他暗骂自己糊涂,竟然如此不察,赶紧对祝晟作保证。众伙计也异口同声说绝无此意。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们。不过我方才听来的信儿,已经有好几家当铺被祥云当挖了好手过去。奇怪的是,他们只挖能做三朝奉的人,若说是开分号,应该最重大朝奉一职,像这样招兵买马,不知所为何事?”祝晟疑惑地皱着眉头。 丁二朝奉想了半天也还是弄不明白,三朝奉和众伙计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说他们,就是古平原听了,也不知李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 “非常之举必定有惊人之谋!”古平原一句话,让万源当铺众人松弛了好几天的心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祝晟加意提防,可是等了几日也不见对面祥云当有什么动静,那几个新挖来的伙计也不见出现,倒是李钦不时搬把竹椅放在当铺门外,一边享受着春日暖阳,一边用一把小风炉煮起从京城带来的英式咖啡,不时还向祝晟和几个朝奉客气地招招手,请他们过来品一品。那随风飘来的古怪味道和李钦悠哉悠哉的神态让万源当众人面面相觑。 祝晟回来后,古平原又降至四柜的身份,不比原先那么忙。他冷眼旁观,发觉李钦虽然面上悠闲,可是眼里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兴奋之色,料定不管这位“钦少爷”在图谋什么,几日之内必见分晓。 古平原果然猜对了。隔天一大清早,一个家住城外的伙计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把正在卸板的金虎撞了一个屁墩儿。这个伙计也来不及说抱歉,爬起来四处张望:“大朝奉来了吗,大朝奉呢?” “我说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大朝奉哪有卸板就到的道理,至少还有一刻钟才会来呢。”金虎揉揉屁股,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那、那其他几位朝奉呢?” “都没来呢,只有住在店里的四朝奉在。” 古平原已经听见了,走出来时把脸微微一沉:“大清早的,怎么慌慌张张?做生意也要学学当官的,气度从容才有主顾信任你,跳脚虾一样蹦来蹦去,哪有人敢和你做买卖。” “听见没有,人家四朝奉张口就是一篇道理,你学着点。”金虎乐呵呵地张开嘴笑着。 “哎呀,我哪有心情学道理,坏事了,坏事了!”那伙计直拍大腿。 “不要急,坐下来慢慢说。”古平原也看出他脸色不对,指了指椅子,说道,“金虎,给他倒杯水来。” 他这么镇静,那伙计不知不觉也受了影响,这才缓了口气,有条有理地说出话来:“四朝奉,我方才从东门入城,可是发现城门楼子那里居然开了一家当铺,我亲眼看见有两个本来要进城当当的老农询了价,直接就把东西撂给了他们。” “在城门楼子开当铺?你别是看错了吧,难道说守城的官兵不管么?”金虎抢着问道。 “没人管,那些官兵简直就像没看到一样。” 古平原眉毛一挑,问:“打的什么招牌?” 伙计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了一个古平原意料之中的答案:“祥云当!” “金虎,你再找两个伙计,分别去南、西、北这三处城门看看。”古平原知道李钦的招数使出来了,眼下把事情弄清楚最重要,于是对着金虎等人下了命令。 不多时,祝晟和丁二朝奉、三朝奉都到了,一听说这件事都是大吃一惊。祝晟经验老到,心念电转间已经猜到了李钦的目的,就在这时,金虎和两个伙计几乎同时赶了回来。 “大朝奉,这下可不妙了,那三处城门也设了祥云当的当摊,被他们挖来的几个大伙计充当三柜,正在那儿收各种杂货物件,金银器和皮货一类不容易打眼的东西也收。我们亲眼看到有许多主顾都被他们拉了去。” 祝晟木着脸听完,心里已是凉了半截,就觉着腿脚有些支撑不住,扶着桌面坐下,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常年打雁,今天却叫雀儿啄了眼。这个李东家好毒的心思,这是要把太谷县的当铺一网打尽啊!” 丁二朝奉也愣了半晌,此时回过神来安慰道:“全太谷谁不知道大朝奉眼力第一,真有好东西还得来您这儿当。” 祝晟面皮紧绷,半点都笑不出来:“你说的是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好东西?那样的买卖是要靠运气撞的,岂能指望它来做生意。如今长流水的进项都被祥云当半路截下,这一次恐怕真的糟了!” 古平原打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始终在蹙眉沉思,这时候也把李钦的生意经瞧透了。他走了几步,从当铺大门望出去,看向对街李钦坐在摇椅上那悠闲的身影,第一次对这“钦少爷”做生意的本事感到了一丝钦佩。李钦这一次的做法完全是从主顾身上打主意,纯是利人利己之举,是堂堂正正的商战,而非背后的阴谋诡计。 “这个李东家把老百姓的想法可谓是琢磨透了。他们日子艰辛,劳力就是钱儿,最是惜时如金。如今这四道城门一起开起当铺,他们尽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就能把手头的东西当了换钱,然后回去地里干农活,人家怎么会不愿意呢?” 众伙计原本还没觉得事态有这么严重,一听古平原这一番分析,心里都是“咯噔”一声,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涌了上来。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个个作声不得。 祝晟喝了几盏凉茶,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又见当铺里的伙计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于是强自稳住了心神。他看看当铺也没生意上门,索性带着丁二朝奉和几个大伙计挨个城门去走一圈,要亲眼看看李钦这个“城门当”,古平原不言声也随着去了。 就见在各个城门的门楼子外面不到一箭地的所在,用黄色布幔围起一个空场,布幔上写得有字,上书“祥云当业,主顾为先,童叟不欺,苍天可鉴”十六个大字。布幔上留得两处开口,一为进,一为出。里面放着一个大条桌,充当柜台之用,被祥云当挖来的大伙计正在站柜,身后写票先生和帮忙收当的小伙计一应俱全。 布幔一头排着十几个乡下人,手里面都拿着当物,其中也有常来万源当的主顾。随着喊票的长音“写……”字出口,一张当票就随着铜钱或散碎银子递了出去,一笔交易便完成了。在这临时当铺的后面,还有个用大杂木围起来的临时货场,只一个上午,那里就堆满了零七碎八的各种杂物,有几个小伙计正在逐一登记造册装箱,准备运到城里的本店去存放。 祝晟等人看得脸色发青,丁二朝奉不禁喃喃道:“这祥云当想干什么?莫不是想一口气吞了全太谷的典当生意,他有这么大的胃口吗?” 古平原接口道:“我看此举还是冲着我们万源当来的,别家当铺不过是搂草打兔子,跟着受了池鱼之殃。” “这话怎么说?”祝晟没回头却问道。 古平原对李钦的用意心知肚明,却又不能在众人面前说破二人恩怨,于是说道:“您想,现在别家当铺还可以凭借城里的主顾暂时对付一阵,只有我们眼下在城里没有客源,全靠城外各乡各镇的买卖。祥云当偏偏就来堵这条路,这不明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嘛!” “你说的没错,我也瞧出来了,自从那个李东家入主祥云当,一招一式都是对着我们万源当。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我当初与胡朝奉的几句口舌之争?”祝晟觉得事出常理,令他琢磨不透,困惑地摇了摇头。 祝晟正说着,丁二朝奉一指前面:“您瞧,城里几大当铺的大朝奉都来了。” 大家抬眼一瞧,可不是嘛,就见鼓楼大街上数得着的几家当铺的大朝奉联袂而来,个个脸色都不好看。祝晟赶紧迎了上去,彼此拱了拱手。 其中一个杜朝奉是急性子,抢着说:“祝朝奉,您是典当业的前辈,您说说,有祥云当这么干的吗?这不是掐脖子要人命嘛。” “天成当”的徐朝奉也说:“他之前喊什么‘万源加一’,就已经抢了不少生意。后来居然还暗地里收贵当的当票,这更不可忍。眼下又来这么一出,分明是不把我们这些当铺的大朝奉看在眼里。当铺是坐着吃饭的生意,他这么恶狠狠地扑上来抢食,可是坏了咱们的规矩啊。” “就是,就是。”其余几个大朝奉也纷纷摇头怒斥。 古平原在一旁听着,不禁暗暗摇头,但他却是在感叹这些朝奉们的抱残守缺、因循守旧。规矩是人定的,并没有谁说一定不能在城门设当铺,李钦想到了,那是人家的本事。生意之道本就千变万化,眼下你不变,人家却变了,若是依旧守着老规矩,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把李钦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也是无济于事。到了倒闭卸牌子那一天,人家笑着看你哭,你就是骂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 “看,那不是祥云当的新东家嘛。”有人一指。 说曹操,曹操到!古平原也看见了,果然是李钦在胡朝奉的陪同下,大摇大摆地出来巡视各处的当铺买卖。李钦今日的打扮却不像一贯那样张扬,除了那块怀表还露出半截表链挂在外面,其余的衣裳则纯是普通富家少爷的样式。他是听了胡朝奉的劝,胡朝奉对他说,眼下城门各处的主顾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人,最多是土财主而已,若是看了李钦那副不土不洋的打扮,只怕不敢到祥云当来当当。李钦对自己“城门当”这一计寄予厚望,所以听了胡朝奉的话,收敛了许多。 他已经巡了两处城门当,发觉生意兴隆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心中大喜过望,此时面带得色,来到南门外。就见这里也是一派繁忙景象。大伙计和写票先生见他过来,立时起身相迎。李钦故作谦和,双手抬了抬,故作雍容地说:“生意这么好,大家都辛苦了。胡朝奉!”他转身吩咐道。 “是,东家。”胡朝奉连忙躬身。 “凡在城门当的伙计,热茶要供上,一日三餐都要比本店的好,初一、十五到满一楼去订盒子菜,这里本来就日晒风吹,在吃喝上不能亏待了大家。还有,”他抬头看了看天,“把席棚匠找来,油毡早点铺上,风吹雨打的,毁了当物不是小事,就是咱们自己的伙计也要当心身体。” 他这几句话一说,人人心里暖烘烘的,却不知李钦只是把京商中由李万堂定的店规照搬照抄了来,但是收买人心的效果却是丝毫不差。李钦满意地看了看众伙计感激的眼神,眼风一扫,忽然就看到了万源当众人,他眼睛一亮,走几步来到古平原面前,拱了拱手:“古朝奉,好久不见了!” 古平原最怕他直接找上自己,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得也拱手还礼,却是一言不发。李钦却不肯放过,一指边上的城门当:“古朝奉真是好兴致,放着自家的买卖不做,来光顾李某的当铺。不知要当些什么,只管说,当钱和当息都一定从优。”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李钦是专找古平原的麻烦,祝晟本就是眯缝眼,这时连瞳孔都压成一条缝,紧紧地盯着二人。古平原原本不想搭理李钦,但是事出无奈,只得开口回击道:“李东家此番做得好买卖!这太谷县就像个口袋,如今袋口被你扎紧了,是不是想让全县的当铺都喝西北风?” 李钦脑子很灵,拿眼一瞧那日在同业公会上见过的当铺大朝奉几乎都怒火中烧地看着自己,就知道古平原是想火上浇油,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却不上这个当,借着古平原的话反而大声说:“我对别家当铺的生意没兴趣,只是一山不容二虎,一条街上有一个祥云当就够了。万源当嘛,我实在看着不顺眼,若是它能关张歇业,这城门当我不设也罢。” 此言一出,祝晟就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脸上。他铁青着脸排众而出,冲天拱了拱手,冷笑一声对着李钦问道:“原来尊驾的目的只是要我万源当关张歇业,却不知祝某哪里得罪了阁下,就算是勒脖子上吊,何妨让人做个明白鬼!” 李钦在祝晟的逼视下却一点也不紧张,反而笑嘻嘻地说:“我不认得你,更谈不上什么得罪,不过谁让你请了个好伙计呢?你说呢,古朝奉!”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钦绕来绕去,针对的只是古平原一人! 古平原把心一横,走上前用不高却清晰的声音道:“李东家,你难道忘了那日我说的话?”他是在提醒李钦,不要忘了京商的把柄还捏在自己手上。 李钦早就胸有成竹,等着他说这句话呢:“我没忘,不过一码归一码。当初你说得好:‘你闭嘴,我放手。’那事儿就算结了。可是眼下我出的招,你还想用那个办法来对付,那我可真是瞧不起你了!怎么,你就这么点能耐?” 古平原身子一震,李钦轻飘飘一句话,让他顿生奇耻大辱之感,虽说对面的是京城李家的大少爷,可是古平原从来没在他面前示过弱,更不要说被这个纨绔子弟瞧不起了。 李钦见古平原一时无言以对,他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得意,咧嘴一笑,面向众人说:“这样吧,都是一个锅里搅饭吃的同行,我也不为己甚,就退一步好了。我也不要万源当关门歇业,只要这个古朝奉带上六礼,来我当铺里当众跪地,求我高抬贵手,那我就立时收了这四处城门当!” 众家朝奉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古平原心里一股火拱上来,踏前一步,望着李钦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地说:“你别做梦,古某无论如何不会向你低头!” “只怕到时由不得你!”二人脸对脸,面对面,李钦内心的狂傲都写在脸上,他同样望着古平原说,“我也不怕你嘴硬,总之就是这么两个选择,要么让万源当歇业,要么委屈委屈自己,赶紧给我叩个头了事。你也不必急,反正我这城门当是搂钱的买卖,我还真不想这么快就收摊。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迟,我等着你。” 说罢,他又转回头对着在城门当排队的百姓大声说:“从今天起,若是有什么贵重之物要拿到城里当的,只要到我祥云当本店来当,那么出城之时,凭着当票就可以到城门当领取入城门的人头税。这笔钱,我替大家省了!” “李东家真是手面大方,积善成德!”节俭惯了的乡下人能省则省,一听这家当铺还给拿人头税,虽然每个人才两枚铜钱,可那也是钱啊,顿时喝彩叫好声不断,李钦就在这一片叫好声中,扫视了一眼众家当铺朝奉铁青的脸色,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走了。 祝晟气冲冲地回到万源当,把古平原叫到后院房中,劈头便问:“那个李东家什么来头?你和他是在什么地方结的怨?他为什么一定要对付你?” 这连珠炮似的追问,把古平原问得张口结舌,一句也答不出。其实也不是答不出,古平原硬要编个瞎话也能糊弄过去,可是他知道撒谎是一环扣一环,仓促之间说不定哪儿就让祝晟听出马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反而更是麻烦,倒不如效法金人,三缄其口。 祝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见他紧闭着嘴不说话,心中越发来气。指着古平原说:“眼下事情清清楚楚,要么是你冲人家跪倒磕头,要么是当铺让人家逼得倒闭关张。我倒问问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古平原没想到李钦当众向自己发难,提的又是这样的条件,心中也是乱如麻。李钦这一手实在是漂亮,打蛇打到了七寸上,如今人家断了自家当铺的客源,就如同田里没了水,那青苗不日必定干枯。 “大朝奉,此刻我也没什么好主意。请您容我想一想,毕竟他这城门当才只开了一天,我们的买卖又是家大业大,一时半刻还是无忧的。” “唉!古平原哪古平原,我倒是可以让你缓上几日,只怕别家当铺的朝奉却等不得啊。” 祝晟说得没错,第二天起,同业公会里众家当铺的大朝奉就走马灯一般地前来拜访,旁敲侧击问的无非是一件事:古平原何时去祥云当求李东家高抬贵手?祝晟一开始还淡定自若,后来人家词锋越来越利,祝晟也是穷于应付,与好几家的朝奉险些破了脸,闹得不欢而散。古平原则不管前堂如何乌烟瘴气,自己闭门不出,就在后面伙计的卧房里,整日冥思苦想直至深夜。 李钦呢,依旧是没事儿就在街上喝咖啡,等到城门当的大箱子运到,他便站起身指挥伙计将货物入库,还不时高声催促胡朝奉快些另找仓库,最好是能将对面的万源当盘下来。这话自然是说给祝晟听的,可祝朝奉尽自气得七窍生烟,也是拿李钦无可奈何。 一边是车水马龙如火如荼,一边则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万源当自丁二朝奉以下,都觉得仿佛是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想想一个月前两家铺子的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不堪回首。 苏紫轩与四喜知道李钦设了城门当,于是便在鼓楼大街上转了一圈,果见各家当铺门前客人不比往日,又来到祥云当所在的大街,远远看见从东门来的一辆大车满载当物,正在祥云当前卸货。 “小姐,想不到这个李钦还真有两下子。”四喜虽然满心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李钦这一次确实是干得漂亮。 “李钦不愧是大商人的儿子,确实没让我失望。”苏紫轩也难得赞了一句:“如果说前面‘以本伤人’是明火执仗,那么眼下的‘城门当’就是釜底抽薪。我想让他做的正是把古平原逼入绝境。眼下就看这个疯子朝奉如何应对了。要是这样他都能转危为安,那才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要是换了小姐你,该怎么办呢?”四喜又多嘴了。 苏紫轩笑了一笑:“我压根儿就不会被人逼到这样的地步。” “那、那你替那个姓古的想想,他该如何做呢?”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苏紫轩微嗔道,不过还是想了想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只有从绿营管带处下手了。李钦能在城门设当,是贿赂了官兵的结果,这时候只有比谁的钱多。不过这也很难,行贿受贿也要讲个规矩,那个管带也不能拿了银子马上就翻脸不认人,所以无论如何缓不应急。更何况,如果我看得没错,古平原不会用这个办法。” “为什么?要拿银子自然是万源当来拿,又不关他的事。”四喜不解地问。 苏紫轩远远望着万源当,似乎目光穿透了重重屋宇,看见了里面的古平原:“他外表谦冲恭和,实则是个性高气傲的人。会不会给官府行贿我不敢说,可是这法子李钦既然用了,他就绝不会拾人牙慧。我倒真想瞧瞧,他能不能想出个绝招来反将李钦一军!” 一转眼十天过去,太谷县的当铺因为城门当一事,家家都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冲击,门前人马稀少,客人断绝,生意一落千丈。当铺朝奉们实在等不了了,约好了一起来到万源当。这些原本鼻孔朝天的大朝奉一见了祝晟的面,竟齐刷刷给他一躬到地。祝晟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沉着脸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求也应该去对面求那李东家才是,怎么,莫非要逼我万源当歇业不成!” 天成当徐朝奉哭丧脸说:“祝朝奉,要是求对面有用,咱们不早就求了嘛。偏偏那李东家油盐不进,好话说了一箩筐,半点用都没有。想想也是,这么一条生财的路子,硬要人家断了,也确实难为煞人。” “你们就不好凑在一起想想办法对付他?平日里看上去个个老谋深算,怎么一遇到事就成了软脚蟹!”祝晟不耐烦地奚落道。 杜朝奉依旧是急性子,张口就道:“祝朝奉,您要是这么说,我可不答应了。这祥云当是为了对付你们才弄的这一出儿,我们城里其余的这些家当铺,明明是跟着受了牵连。” “那又怎样?”祝晟心里也烦乱,索性不讲理了,“你要我包赔你的损失吗?”“不敢!”杜朝奉瞪大了眼,怒冲冲道:“就是方才祝朝奉说的那句话我听不过耳,什么叫软脚蟹?你祝朝奉平素号称‘通省眼力第一’,是赫赫有名的老前辈,如今还不是一样束手无策。这样,大伙儿听好了,如果眼下祝朝奉就有一计,能破了这城门当,我老杜心甘情愿送束脩,拜祝大朝奉为师,从头学典当!” “对,我们也愿意!”一同来的十几个朝奉也跟着说道,他们实在是被逼得没法了,要照这样赔下去,年底财东一盘账,他们都得被辞退出柜。当铺朝奉号称“夜壶锡”,一出了当铺,其余行当都没法干了,那不是等着饿死吗? 祝晟被杜朝奉噎得一怔。他这几日也没闲着,成天与丁二朝奉他们在一起商议,如何能解了这个危局。可惜的是想来想去苦无善策,祝晟甚至想到派得力的伙计下乡去收当,可这是治标之法,不是治本之策。而且就是这个下下策,也有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先不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么多能独当一面的伙计,就说把当物运回城的车马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加上翻山越岭、道路崎岖,万一当物有了闪失,包赔起来更是难以承受。 眼下被杜朝奉这么一将,祝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啪”地一拍桌子:“买卖都是各家做各家,平日你们赚了钱,怎么不说分我万源当一分一毫,现在亏了钱,倒找上门来。” 徐朝奉是老好人,见场面僵了,忙打圆场说:“我们其实也不想让祝朝奉为难,只是那个李东家提的两个条件,其实还是冲着贵铺新来的古朝奉。他毕竟是您的伙计,只要您发句话,让他到对面去服个软,这事儿不就结了嘛。” 祝晟也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只是他看出,古平原与那李东家之间必有什么难解的恩怨,古平原也绝不是个能俯首认输的人,知道开口一定碰钉子,所以迟迟不提。 “不过就是个四柜,脸面有那么重要吗!舍不下这张脸,就眼睁睁看着我们一起关门上板不成!”杜朝奉见祝晟沉默不语,实在是忍无可忍:“既然这样,祝朝奉,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祝晟听这话头语气不善,把脸一沉问道:“你想做什么?” 杜朝奉在祝晟的逼视下也有些心悸,回头看看那十几个朝奉,又壮起胆子,手臂向后一扬:“方才在同业公会里,大家一同商议,已经有了决定。” 祝晟向椅背上一靠,冷着脸道:“是吗,那我倒要听听。” “我们知道万源当家大业大,就靠后库里那些东西也能吃上一阵,不过你能耗得起,咱们却陪不起,要是祝朝奉一意孤行,不肯顾及同行的生死,那我们也就只有得罪了。一句话,我们要帮着祥云当把你这当铺打塌!”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话确实没错。同业公会里一番商议,虽然没有想出破解城门当的好办法,可是却想出了一条对付万源当的毒计。照朝奉们的想法,那李东家既然要对付的只是万源当,那么只要祝晟的这家当铺快些关张,城门当自然也不会再办下去。 “所以我们决定了,再给你五天时间。过了这个期限,我们十几家当铺就要联合起来收你们的当票!” 杜朝奉一句话,祝晟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一招的确是打在七寸上,又狠又准!要是这么多家当铺一起来收自己的当票,那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万源当就要清库了,到时候既无当也无赎,不关张还等什么?丁二朝奉赶紧走过来说:“各位,这收当票的勾当,知县大老爷已有明令禁止,你们可不能做知法犯法的事儿啊。” “那又怎样!你没听过法不惩众吗?只怕知县也不会为了你一家当铺而关了我们这十几家当铺吧。”杜朝奉胸有成竹地说。 “你……”丁二朝奉气得说不出话。 “五天,多一天也不等,你记住了!”说罢杜朝奉带头,领着其余朝奉一同离去。 “大朝奉,您别着急,您的病还没养好。可千万别再……”丁二朝奉这时候只恨自己口笨舌拙,不能给大朝奉宽心解忧。 “人要是没用,别说病,就是病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你说呢,祝大朝奉!”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一声阴阳怪气的诘问,王天贵由曲管账陪着,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这样子,方才的一幕已经落入他的眼中。 当铺里所有的伙计虽然都向着祝朝奉,可是王天贵是财东,大家也只得躬身打招呼道:“东家!” 曲管账拂了拂椅子请他坐下来,王天贵不理旁人,慢条斯理地对面前的祝晟说:“方才我有事要出城去,结果到了城门口一看,居然有人设了城门当,办得热闹非凡,银子车载斗量,我当时就是心中一喜,怎么说来着?”他故意偏过头去问曲管账。 曲管账与他一唱一和道:“大掌柜说,这么高明的主意,本县除了祝大朝奉就没第二个人能想出来。”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王天贵皮笑肉不笑道:“可谁曾想到了眼前一瞧,这设当的居然是什么祥云当!听说出主意的东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我就不懂了,祝朝奉这几十年的米饭,莫非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打他一进门,祝晟就阴着脸望向一旁的窗户。王天贵尽自说得阴损毒辣,祝晟却是一脸漠然,像没听到一样。反倒是当铺里的其他人听得暗暗直咬牙。 就在一片难堪的寂静中,丁二朝奉忍无可忍地说话了。 “东家!这生意嘛,有赚就有赔,有赔就有赚。就像打仗一样,谁敢说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说起太谷赚钱的当铺,咱们万源当一直是头把交椅,眼下虽然走了背字,可是只要有大朝奉在,就一定能挺过这一关。” 王天贵一向不太注意这个姓丁的,此刻见他突然挺腰子,不由得也是一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里射出阴冷的光。 丁二朝奉也算是当铺生意上的首脑,铺子里除了祝晟就数他了,他一发话,其余伙计胆子也大了起来,虽然没言声,可脸上都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色。 王天贵眼风一扫,众人的脸色尽数落在他的眼中。他心中有数,自己与祝晟之间的恩怨虽然尽人皆知,可是这毕竟是自家的买卖,若是满当铺的伙计都和东家吵起来,那就叫“窝里反”,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自己在太谷商界的威信也会大打折扣。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笑笑,语气中却带着威压:“原来如此,这么说年底的万金账一定看得过喽,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不过要是有人说了大话,到了明年初五拜财神,可别等我王天贵发话,自己知趣一点!” 说罢,他把伙计刚刚送上来的热茶重重一放,起身又盯了丁二朝奉一眼,这才甩袖子离去。 丁二朝奉知道自己为祝晟说话,已经把王天贵给得罪了,初五拜财神历来是柜上辞人的日子,既然说到这样的话,那么只要当铺的业绩不如往年,自己来年必定是凶多吉少,大概是没法在万源当待下去了。丁二朝奉素来谨慎怕事,方才撑着一口气为祝晟出头,也是因为大朝奉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总觉得无以为报,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他抬眼望去,发现祝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座而去,正在往后堂走。 这边王天贵刚刚一走,金虎就拔脚跑到后面,把这一场节外生枝的风波告诉了古平原。古平原听罢浓眉紧缩,一口口地喝着浓得发苦的酽茶。他已经接连几天睡不到一个时辰了。每日里绞尽脑汁,想得脑仁儿发疼,却仍一筹莫展。听说别家当铺和王天贵又先后来闹了这么一出儿,古平原的心里更是如同火上浇油,越发烦躁。 “金虎,你先出去。”祝朝奉平素从不涉足伙计休憩的房间,今天却出人意料地来了。他进了屋,坐在古平原对面,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不能再拖了,你打算怎么办?”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对面祥云当给你两条路,我如今也给你两个选择。”祝晟一字一句地说,语调虽然不高,却听得出决心已下。 “我不能强迫你去祥云当给那李东家服软认输,但是这件事也绝不能以万源当倒闭为结局。所以你不肯去也罢,但是必须出铺。” “出铺?”古平原愕然抬头。 “对,出铺!那李东家是冲你来的,你出铺,他就没有理由再对付万源当。退一步说,至少我们也不会成为所有当铺的矛头所向,也就有时间慢慢想出对策。” 古平原一时心乱如麻。出铺虽然简单,可是这样一败涂地地离开,王天贵那边一定不肯放过自己。眼下常四老爹和自己能保住性命,为的只是王天贵觉得自己有用处。一旦有用变成了没用,古平原敢肯定,依王天贵的阴狠性子,只怕不会让自己多活一天。更何况常四老爹在狱里,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行,我决不能出铺!”古平原手一按桌子,站起身望着祝晟。 “只怕你不出也得出,除非你愿意到对面去低头求人。”祝晟看人也很准,一早就瞧出古平原虽然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但是对面那个李东家却是他万万不能对其低头的一个人。 古平原一想到要给李钦服软认错,甚至开口求饶,就觉得心中愤懑难当,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一下下地攥着自己的心。他感到屋子里实在闷气,于是走出来,慢慢来到前面柜台。 “四朝奉。”伙计们本都无事可做,三三两两无精打采,一看古平原出来了,都直起身把殷切的目光望向他。 古平原缓缓向左右看了看,感到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竟是难以承受的沉重。祝晟说得对,自己要是还留在万源当,李钦断不会放手,等着这些伙计的就只有回家喝西北风。祝晟受家室之累,还有嗜食大烟的子孙,那就更不知如何收场了。可自己要是离开当铺,常四老爹的性命就保不住,况且谁也说不好那李钦会不会就此罢手,放万源当一马。 古平原不知不觉走到门口,看向对面的祥云当。对面依旧生意红火,而且今天的买卖格外好,几乎一字不断线地把大包小裹往当铺里搬运着,与这边冷冷清清的门面迥然不同。 李钦就在当铺伸出的长长房檐下,把玩着一件刚刚收来的镂雕春水玉,抬眼见了街对面的古平原,与他对视一眼,随后傲睨自若地一笑,伸出一只手如同唤狗般冲他招了招手,又竖起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上。 “这小子欺人太甚!”万源当的伙计都看见了这一幕,心里忿忿不平,金虎一向与古平原交好,更是气得发抖,挽了挽袖子就要冲出去,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头。金虎回头一瞧,只见祝晟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眼睛却瞧向门边的古平原。 古平原一动不动,仿佛没瞧见李钦的神态手势。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进则身死,退则心死。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无边寺里弘净老方丈的那句话——“施主这一生孽缘丛生,坎坷难明,眼前人与身后人皆受你之累,难得善终。”难道自己真是命犯天煞孤星,不管谁接近自己,都要不得好报? 或者去向李钦开个口,求他收了城门当,忍这一时之辱就能换得万事太平。古平原心中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被自己激烈地推翻了。不行!李钦后面必是张广发,这一对奸邪小人是自己命运多舛的起因,如果连这两个人自己都要低头忍受他们侮辱,那么真不知活着所为何事了。 古平原心中几番天人交战,心肠一会儿刚强,一会儿却又不得不为了别人而软弱下来。这时候两边当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或明或暗地注视着他。古平原思前想后,攥着拳挺立了好半天,指甲不知不觉已然陷进了皮肉深处,最后他用力一跺脚,咬了咬牙,为了常四老爹和身后的这些伙计,他决心承受这一生中最大的羞辱。 他的脚微微一动,一步就待迈了出去,金虎在他身后看得清楚,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回头不忍再看。丁二朝奉和其余伙计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脸色都是难看之极。只有祝晟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古平原,但论及眼中的伤痛,却是谁也不如他。 李钦看古平原一抬脚,心中便是一阵狂喜。他处心积虑的就是要古平原在自己面前低头,他始终不忿的就是一个流犯竟然不把自己这样的大少爷放在眼里,甚至眼神中的傲岸还凌驾于自己之上。 “你这穷小子也配有这样的眼神?”李钦每次看到古平原,都想这样狠狠说上一句。特别是一想起苏紫轩说到古平原时那种郑而重之的样子,李钦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必要赌一口气,说什么也要让古平原在商场上服了自己,磕头作揖,心甘情愿地说上一句:“我不如你!” 眼看美梦成真,古平原只要一走过来,那就是此生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李钦想到这儿,身子向后一躺,得意洋洋地等着看一出好戏。 “古大哥!”偏偏这个时候,古平原一步将踏未踏之时,一个温柔可人的声音在旁响起。 古平原本来已经下了决心要舍己为人,忽然听到这么一声,侧头一看,来的正是常玉儿。 “常姑娘……”古平原心中苦笑,自己上一次受辱就被常玉儿看在眼里,此次无巧不巧她又来了,老天爷可真会捉弄人。 常玉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街两旁的人神色有异,生意也不做,眼光都投向自己和古平原,只觉得老大不自在,略福了福,对古平原说:“古大哥,我想来你这家当铺当些东西。” “哦,当什么呢?”古平原心思在别处,随口问道。 常玉儿把手一伸,又红又白的掌心中托着两粒小小的金珠,圆滚滚煞是可爱。 “这是我娘的遗物,原说留着给我打双耳环,可是今年是她老人家过世十年忌,我想到无边寺里请和尚给我娘念一次经,只好先把这金珠子当了。”常玉儿说的确是实话,但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她在王宅里也听说了古平原所在的万源当生意不好,几乎没有客人上门,她一颗心向着古平原,虽然知道自己力量单薄,但也想尽一份力来帮帮他。 古平原看出常玉儿其实舍不得这对金珠,他想了想说:“这样吧,如果不急,等我过几日凑一笔钱,你就不必当这珠子了。” 常玉儿摇摇头:“今天是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生日,就要赶在这一天做法事才最灵验。你看今天到处都是上当铺当东西的百姓,都是要到无边寺去敬香火。” “喔,原来是这样。”古平原恍然地点点头,他也早看出对面当铺的生意今日好得出奇,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在里面。 常玉儿见了古平原,心里就说不出的笃定安谧,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却舍不得立刻就走。见古平原怔怔地心不在焉,只好自己又找了句话说:“古大哥你是外省人,只怕还不知道,我们山西是五台佛土、僧民之地,连顺治爷都是在这儿出的家。何况本省经商做买卖的人家多如牛毛,不管是外出行商,还是坐店经营,自然要求上天保佑平安发财,所以家家户户都敬菩萨。” “唔、唔。”古平原听了这一席话,就觉得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一触,抓不住也摸不着,可就像一根一定要捞到手里的救命稻草一般。他心里一急,后背“唰”地一麻,出了一身冷汗,呆呆地看向常玉儿,只盼她再多说几句。 他虽然没有开口,可是常玉儿也看出他对自己说的话感兴趣,于是接着道:“城外无边寺是千年古刹,通省数得着的灵应护佑之地,除了五台山就是这里。所以但凡有开光祭祝、祈雨祈晴、斋天普佛、放焰口、水陆法会这样的盛大佛事,全省各地的信众都会纷纷聚来,饭可以不吃,衣可以不穿,但是心不能不诚,佛不能不供,甚至还有人当了房子消灾祈福呢。今天是文殊菩萨的生日,热闹倒还差些,四天后的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如来佛祖的佛诞,等到了那一天你再看,只怕到当铺当东西买香烛供果的人要挤破头呢。” 常玉儿话音未落,古平原急转身拔脚就往当铺里走,倒让她吃了一吓。街对面李钦本来稳坐钓鱼台,见古平原与一个女子说了几句话便又回去了,不免大为扫兴,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胡朝奉自然要凑趣,连忙道:“东家,您甭着急,这小子不服软也得服软,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儿。我在典当行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谁把主顾的心思摸得这么透,生意做得这么顺。俗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现如今全太谷的当铺,谁不知道咱们东家虽然初涉典当,却是个天生的大行家。” 李钦被他这几句话搔到痒处,自持地一笑,故作谦逊地摆摆手:“典当行吃的是眼力饭,我不过是玩票儿而已。” “您玩票儿都能显出真功夫,这才让我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朝奉自愧不如呢!等这事儿一完,咱们一鼓作气把全太谷的当铺都打塌,然后您就是同业公会名副其实的首脑。这么年轻就当上会长,别说太谷,就是全山西也没听过啊。”胡朝奉很怕李钦真像他应承的那样,受了古平原一拜就偃旗息鼓,把这么好的买卖弃之不顾,于是巧舌如簧,旁敲侧击地鼓动着李钦的野心。 李钦原本真是想等古平原过来求饶,就撤了城门当,他是京商首富的大少爷,一家当铺赚多少银子还没放在眼里,不过就是随便玩玩罢了。可是听胡朝奉这么一说,心中一动,要是自己轻而易举就凭本事当上了这晋商重地的典当公会会长,这份荣耀拿回家,在父亲面前也大可显一显,也免得他一见了自己便眼里冒火,整日呵斥什么“赵括马谡”。这样想着,他不由得转了念头,微微点了点头。 古平原如同旋风一般冲进店里,伸手抢过大库的钥匙,脚步不停地往里便奔。这四朝奉一会儿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一会儿又火烧火燎像个疯子,把当铺里的伙计都弄了个目瞪口呆。 祝晟带着丁二朝奉也跟了进来,就见古平原开了大库的门,把上面的当货一样样往下抛,弄得横七竖八满地都是。丁二朝奉一急想过去拦他,祝晟伸胳膊一挡:“慢着!看看他要做什么。” 古平原翻来翻去,忽然眼前一亮,抖开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五本书册,盘膝在地,翻开一本贪婪地看了起来。丁二朝奉眼力好,看出他拿的是一册康熙朝石刻版的《南史》,心里更犯了糊涂:已经火烧眉毛了,这人怎么却巴巴地赶过来读书? 古平原细细地瞧了几页书,又仰着脸想了半刻,合上书长吁一口气,原本如死灰的脸上已经泛起了活色。 “你可是有了什么主意?”祝晟瞧出了七八分,踱过来问道。 古平原站起身点点头:“大朝奉,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说吧!” “您把当铺交给我几天。也就是说,让我全权去谈生意,无论怎样您都不要插手。”古平原直视祝晟。 丁二朝奉吓了一跳,这是买卖家的大忌,等于说古平原要夺祝晟的权,而且这样语焉不详,谁能放心?他偷眼看了看祝晟,祝晟却没发怒,脸色一如平常,只是低眉沉吟。 “交给你倒是可以,但你总要说说想做什么生意吧?”祝晟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这么大一间铺子交了出去,没句托底的实话还成? 出乎意料的是,古平原一阵犹豫,然后才为难地开了口:“‘臣不密则失其身,君不密则失其国。’眼下形势危急,我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挽回局势,万一泄露了出去那就大事休矣。所以还请大朝奉体谅!” “你是说你有办法挽回局势,让万源当的买卖重新做起来?”祝晟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但是……”古平原迟疑一下,“实不相瞒,我要是去给那李东家行礼求情,只不过是丢了面子。而我眼下要做的事情,押上的却是我的一条命,做不成,我这条命也就保不住了。” 祝晟和丁二朝奉一听这话也不禁动容,虽然不明内情,但两人从古平原的表情上都能看出,他说的是实话。 “还有一条,这件事若是成了,万源当不仅能重新把买卖做起来,而且我敢保证,这买卖一定超过城门当,今年万金账上的收益,抵得上过去十年的进项!” 这句话说得可太大了!别说跟进来的一帮伙计个个听得瞠目结舌,就是丁二朝奉也一脸的不敢置信。丁二朝奉刚要说话,祝晟忽然踏前一步,从腰间解下一方小印,那是象征着大朝奉权威的印信。他拉过古平原的手,把印放在他的掌心。 “古平原!我答应你,只盼你说到做到。” 古平原紧紧握着那枚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大朝奉,您就瞧好吧,这一次我要把当铺的买卖做到全省去!”说完转身便走。 “四朝奉,带上我吧。也好有个使唤人儿啊!”金虎好事,听得早已是热血沸腾,巴不得跟在古平原身边,亲眼瞧瞧他怎么力挽狂澜。 古平原看了看祝晟,祝晟一摆手:“不必问我,从这一刻起,当铺一切都听你的。” 古平原于是冲金虎笑了笑,把他乐得一蹦三尺高,随着古平原兴冲冲走了出去。 “大朝奉,您也吃了一辈子典当饭了,这当铺生意向来不出一府一县,哪怕名声再好,谁见过带着东西远道而来当当的主顾?更别说什么跑遍全省了,还说什么一年抵十年。这古平原说的话,我怎么听着跟儿戏似的!”丁二朝奉如坠云雾中,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 祝晟背着手,半天没言语,末了才说了一句:“儿戏也好,正戏也罢,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既然全太谷正正经经做生意的朝奉全都束手无策,那就看他这个疯子朝奉,能不能想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招数了。” 常玉儿一直都没有走,向当铺里时不时探望,好不容易等到古平原出来。古平原抱歉地说:“常姑娘,你要当当,自己去铺中找朝奉吧,我有急事一定要出去,不能陪你了。” 常玉儿看了看他,忽然无缘无故地抿嘴一笑。 “常姑娘,你笑什么?”古平原纳闷道。 “这才不过短短一刻,看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方才那样儿真是让人担心,如今却又神采飞扬。” “是吗。”古平原听了常玉儿的话,不由得就想起《了凡四训》中的那两句话:“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不由得也随着她笑了笑。 “古大哥。”古平原方才翻检当物,忙乱得一头一脸都是汗,常玉儿看着心里怜惜,鼓足勇气拿出自己的绣花手帕递给他,“这天儿虽然回春,可是风还凉,出了汗可别站在地当中,当心受了风寒。” 古平原自从离开家乡,也曾受过许多人的帮助,但这般温柔的嘘寒问暖却是难得一遇。握着那还带着女儿家身上暖意的手帕,他心中一热,又闻见那上面传来的香气,正是自己当日所买的玫瑰水粉的香味,刚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却见金虎在一旁忍着笑,不由得有些尴尬。 常玉儿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我去当东西了,古大哥,你保重。” 等常玉儿进了当铺,古平原跨过街来到李钦面前,李钦半躺在椅上没动,胡朝奉代他问道:“过来叩头了?去把你们当铺的人都叫出来,当众叩头这才有诚意嘛!” 古平原脸上既没有愤怒,也不像方才那样沮丧,而是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李东家,你的顺风旗扯到如今也算是到头了。我把话放在这儿,不管你的城门当把路堵得有多死,我古平原一定闯出去给你看。到时候只怕下跪叩头的人是你!” “什么?”李钦没想到古平原走过来是要说这番话,他气极反笑,回视胡朝奉道:“你说可不可笑,这小子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心,难道你就看不明白眼下的形势,这万源当的活路就捏在我的手里,你别是急疯迷了吧?” “他不就是有名的疯子朝奉嘛!”胡朝奉捧着东家打趣道。 他们二人哈哈大笑,古平原的眼里瞬间闪过一片狠辣,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自己掐住了别人的活路?告诉你,我很快就让你走投无路!” 古平原的声音就好像一把寒冰铸就的利刃。李钦和胡朝奉都听得心头一凛,不自觉地就敛去了笑容。 九、将当铺的生意做到全省! “那女子我认得,不是常家的女儿嘛,太谷县有名的俊闺女。怎么,她是四朝奉的相好?”金虎忍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口。 古平原快步走在前头,回头瞪了他一眼:“什么相好,说得这样难听!待会儿到了佛寺中,可不许说打嘴的话,否则佛祖怪罪起来了,当心烂嘴烂舌。”他要对付金虎,那是轻而易举,只一句话就把话题拉开了。 果然,金虎大张眼睛:“咱们去佛寺干嘛,总不成四朝奉你说的好法子就是求神拜佛吧?” 古平原不答反问:“你说,一个人要是被逼到绝境,无法可想,那该怎么办呢?” “嗯……”金虎皱眉想了一会儿,“要么拼了,要么就等死呗。” 古平原微微一笑:“对,一般人都会这样想。但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那是什么?” “找个能帮你的人,把他也逼到绝境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起破釜沉舟想办法!” 古平原一路来到无边寺,寺内正在大做佛事。文殊菩萨的生日兼之这位菩萨的道场又正在山西省境之内,此时正是满寺香火正盛之时。就见大殿内外青烟袅袅,直冲霄汉,诵经念佛之声、钟鼓木鱼之音还有信徒喃喃祷告的声音不绝于耳。 “四朝奉,你说那个能帮你的人是谁啊?”金虎抻着脖子看来看去,满院子的信徒信众,却看不出谁是古平原口中的贵人。 古平原叫住一个小沙弥,问道:“本寺的大方丈弘净法师在哪里做佛事?” 小沙弥摇摇头:“方丈是不做佛事的,只在后院禅房参禅。” “果然是个不理俗事的老和尚。”古平原一笑。 “你不必跟来了,就在前殿等我!”向金虎吩咐完,古平原自己往后院走去。 金虎左右闲着无事,便也随着人流上了一炷香。他的父母都在邻县,身子骨一向不太好,他默祷乞求佛祖保佑,自己一旦满师成为正式的伙计,第一个月的工钱都拿到寺院里来供奉,只望父母能够身子平安。 等他围着大殿转了三圈,古平原还不见出来,他是少年人心性,不免有些心焦。刚想着也到后院去,抬眼往那边一看,就见古平原正往前殿走来。 “四朝奉,你可……”金虎叫了半声,忽然觉得不对,古平原的样子怎么如同凶神恶煞一样?就见他眉毛挑得高高的,圆睁双目,咬牙切齿,对金虎不理不睬,推开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就进了大殿。 金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站在地中央才发了一下愣,忽然就听殿里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人群喊着往外涌。方才是唯恐挤不进大殿上不了香,现如今却好似殿里有吃人的猛兽、现形的夜叉,避之唯恐不及。虽然是人挤人,人推人,幸好大殿的门宽大,却也没人受伤,眨眼之间全殿的人都避了出来,站在外面的广场上,呆若木鸡地往里面瞅。 金虎吓了一跳,趋前近身一看,只见惹了乱子的果然是方才进去的古平原。他气势汹汹地一进大殿,相了相殿中陈设,几步走到供桌侧面,二话不说就推倒了一口用来佛前供奉的大莲花缸,那里面满满的都是灯油,大缸破碎,油顿时泼了一地。几个知客僧见势不妙,连忙过来阻拦,古平原不等他们近前,抬脚又蹬倒一口大缸,登时满殿里地上桌上全是油。古平原趁众人一乱之际,抢了供桌上的一根儿臂粗的高香,作势就要点火,这才把一干僧众都吓了出来。 “四朝奉,你、你要干什么?就算事情不顺,也犯不着这样啊,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金虎吓得带了哭腔,心想你一路上不许我到寺里胡说八道,怎么此刻自己倒放起火来了。 “不关你事,也不关其他人的事,叫弘净老和尚出来见我!”古平原一反常态,脸上半点斯文的样子也找不出,反倒像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一般,连声怒吼。 弘净方丈早就得报,他人虽然老,可是依然健步如飞,带着两个小沙弥来到大殿之外,一看这情形也是惊得一怔。 “古檀越,你这又是何苦?”他双掌合十:“老衲方才说的明白,人生譬如朝露,如梦如电,你又何苦执着。” “是,你大和尚四大皆空,所以我求你的事,你一个不肯,百个不肯,明明是对彼此都有好处,你却说什么也不答应!那好,既然你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修行在心,那要这大殿佛像有什么用?我索性替你一把火焚了,岂不干净!” “这……”弘净倒吸一口冷气,俗话说“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虽然道德高深,深明佛理,可是眼看古平原手中的香扑扑地往下落灰,万一带了一点火星,那这从唐朝便流传下来的千年古刹再加上这一尊全省上下除了云冈石窟外便数它最为古老的木佛造像,就要付之一炬!这无边寺历经朝代更迭,战祸频繁都能保存完好,难道要毁在自己手里? 一想到这儿,这有道高僧也不免有惊心动魄之感。他打了一个冷颤:“古檀越,无边寺与你无冤无仇,你可不能造此恶业!” “这我不管!”古平原冷笑一声:“大和尚!当初要我随心所欲的人是你,如今我要这样做了,你却一再阻拦,这就叫口不应心,按因果报应,岂不是该入拔舌地狱!既然相识一场,古某不忍见你难入轮回,干脆犯了这滔天大罪,陪你十殿阎罗那里走上一遭!” 古平原的口才本就不差,此时把生死豁出去了,词锋更是利如刀剑。弘净此刻哪里有心情与他辩禅,又见他手中高香随着话语一抬一放,生怕这二愣子手一松,他倒是不管地狱还是轮回自去了,无边寺可就立时陷入一片火海。无边寺虽然取的是“佛法无边”之意,但是寺如其名,斗角飞檐彼此相连,做的是个“勾心斗角”的样式,远远望去连成一大片,不愧是“无边”之名。要真是泼油引火着起来,瞬间就会烈焰飞腾,难以施救。 “且慢且慢!”弘净不敢多耽搁,看了看周围一片慌乱的信众和僧徒,立时抬手示意:“好吧。古檀越,你且将手中香火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真的一切好商量?”古平原眨了眨眼睛,跟上一句。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我信得过老和尚。反正这大殿在这儿跑不了,你若说了不算,我便再来烧过!”此时情形与当初在蒙古斡难河上不同,那时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统领和狼心狗肺的巴图,眼下这老和尚倒是个信得过、不会说假话的人。古平原把燃着的高香往殿外一抛,吓得众人纷纷闪避。 古平原施施然走出大殿,来到众人面前,对着弘净深深一揖:“古某也是无奈出此下策,还望老方丈恕罪则个。” 弘净心想不恕又能如何,反正也答应他了,不如做得大方些:“施主大智大勇,做的又是光大佛门之事,老衲佩服之至。” 两个人这几句对话,把周围的人都听傻了。古平原明明要烧寺毁佛,怎么到了弘净嘴里却变成了光大佛门? 古平原听了只一笑,走到弘净身边,压低声音道:“老方丈,我知道您心中是千肯万肯的,只是顾忌寺里僧众冥顽不通而已,如今我这场戏不也趁了您的心思?不然,只怕还要与那些愚头愚脑之辈大费口舌。” 弘净瞟了古平原一眼,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向着后院伸了伸手:“古檀越参透人情事理,老衲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方才那杯橄榄茶如今请檀越再回去品品滋味,尝尝苦橄榄是否回味甘甜?” 古平原随之大笑,也把手一伸:“请!” “四朝奉,您方才可把我吓死了,您怎么,怎么真的就像……”金虎一路没敢说话,等到回了城这才咽了一口唾沫,偷眼瞧了瞧古平原的脸色。 “像个疯子?”古平原没生气,反倒长出一口气,嘴角绽开笑意,“我问你,都说神鬼怕恶人,那恶人又怕什么?” “我不知道。”金虎经过方才一吓,依旧是心摇目眩,也不敢再卖嘴,老老实实答道。 “恶人怕疯子!我倒不是说方才那老方丈是恶人,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师父。只是我如今被恶人逼入绝境,要是依旧老老实实束手束脚,岂不被人欺负死了。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想出来、用出来的招数才能让那些恶人接不住、受不了!” 说到这儿,他倒不像是在跟金虎说话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自束发读书,学的是圣人经,走的是儒家路,可是离开家乡之后,遇到的不是妖魔鬼怪就是虎豹狼豺,这才知道圣人的古训虽好,奈何在当今之世却无用武之地。沉默谦恭虽是美德,但当身陷在兽群之中时,读书人也不得不露出牙齿来保命了。否则就只有化为白骨一堆,到了那时,谁又能看出这具骨头的主人曾经满腹诗书、胸怀大志……”古平原说着说着,心中不免涌起一股酸楚,他用力晃了晃头,告诫自己要打起精神,眼下不是坐等成功之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说这些了。”古平原见金虎听得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了吧。前面那家馆子看上去还不错,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吃不吃都行,回铺里对付一下也成。”金虎答道。 古平原笑道:“吃喝可不能马虎,吃饱肚子才有精神想事做事。既然跟我出来,虽说不能山珍海味,可也得吃点不错的饭菜。” 他办成了这件事,心下总算高兴了几分,坐到馆子里点了三道招牌菜:糟溜鱼片、干炸丸子、扒三鲜,又让跑堂的细细切了一盘熟牛肉,上了二两烧酒。金虎吃得不亦乐乎,又扒了一碗杠尖的米饭,打两个饱嗝,舔了舔嘴唇,觉着跟这位四朝奉出来办事又有好戏看,又能得吃喝,很是痛快。只是吃饱喝足了,有个疑问他却不得不问,否则横亘心中非憋出病来不可。 “四朝奉,我真是想不明白,您到无边寺里逛了一圈,放了把没烧着的火,就能把城门当的事儿破了?我怎么觉得这件事透着玄乎呢。” 古平原惜食养身,早就吃完了,一直在出神地想事情。金虎这一问,他猛然一回神:“这个现在可不能对你说,好在几天之后,不用说你也明白了。” “啊!还要几天啊?”金虎性子急,急得抓耳挠腮,可是他也知道,古平原连大朝奉都不告诉,自己一个小伙计何德何能去参与机密。他忽然灵机一动,起身离座,作势就要一跪:“四朝奉,我认你当个师父吧!别人不告诉,这徒弟总该说了吧。”他觉得跟着古平原做事很过瘾,古平原又救过他,所以这拜师倒是真心诚意,毫不掺假。 大庭广众之下,古平原哪能让他真跪,一把拉住他,假意斥道:“别胡闹,我不收徒弟的。” “那记名弟子也行啊。您先把我的名字记上,以后想收徒了,我就是您老人家的开山大弟子。”金虎真能顺杆爬,古平原听了也拿他没辙。 “好吧,反正事情也做成了,就告诉你。不过法不传六耳,你可要小心,别图一时嘴快,到头来误人误己。”古平原被他缠不过,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放在桌上。 这本便是他方才在当铺里翻找的《南史》。古平原翻到其中一篇“甄法崇传”,指着里面的文字:“你来看。” 金虎看了半晌,摸了摸脑袋:“这‘长生库’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最早的当铺,建于南北朝时期的佛寺,又称佛寺质库。”古平原缓缓道,“当年南朝梁武帝佞佛(佞佛:谄媚佛;讨好于佛。),曾经三次把自己当到同泰寺中,作为抵押,而让满朝文武耗资数亿钱来赎,这件事便被记入时人记载中。我早上听那位常姑娘说起僧民信众当当供佛,便觉得仿佛似曾相识,果然是当初关在大库时,在书上看过此事。” 金虎吐了吐舌头:“皇帝把自己当了?我的妈呀,这样的昏君可真是闻所未闻。” “其实梁武帝早年倒是个好皇帝,只是后来沉湎于礼佛,无心国政,结果被侯景饿死在台城。他一生供养僧人无数,最后却落得饥馑而死,也算是上苍给他开的一场大玩笑。”古平原感慨地说,“不过从中你也能看出,当时佛寺收当是如何盛行,日后日渐演变,时至今日终于成了如今商人执业的当铺,而作为当铺鼻祖的佛寺却再与当当无缘了。” “那四朝奉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要在无边寺重开‘太平库’!”古平原毅然决然地说。 金虎骇然:“这、这未免异想天开了吧?再说重开太平库,我们能得什么好处?” “你说异想天开,我方才却已经与那位老方丈将此事谈成了。若说好处,那真是太多了,佛寺有好处,信众有好处,当然最为得利的还是我们万源当。这一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古平原随即又拧起眉头,“目前我最怕的是烘托不起来场面,若是一开始打不开局面,事情要做下去就很难。老方丈虽然眼下支持我做这件事,可是一旦寺里僧人反对,他也要顾忌悠悠众口。所以一定要先声夺人,一开始就让老百姓趋之若鹜地到寺里去当东西,一下子就把场面撑开。这和打仗是一个道理,只要冲锋突破打开局面,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 “四朝奉,我有个主意。”金虎脱口而出,他见古平原注目自己,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瞎想的,恐怕没什么用。” “不,‘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说,是什么主意?” “您知道票号开业时的‘同业堆花’吗?” 古平原摇摇头,“什么叫‘同业堆花’?” “这是票号公会的一种规矩。就是同行票号给新开业的票号捧场,把雪白的银子送去,当做临时存款,码放在新票号的柜台上,这样老百姓一看这家票号有那么多人来存钱,一定有实力信誉好,于是生意一下子就做开了。我在想咱们是不是也能效仿一下,请几家当铺的朝奉来当东西……” “慢着。”金虎一边说,古平原一边想,眼珠不停转动,已然是有了主意。 “金虎,你这主意出得好,不过要稍微改动一下。不能找当铺朝奉。一来他们如今视我为眼中钉,二来毕竟同行是冤家,这件事不能让他们预先与闻。” “那咱们找谁啊?” 古平原用指头轻轻敲打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一拍桌子:“找当官的!老百姓还是最听大官的话,若是有个当官的鸣锣开道去捧场,那场面立时便不一样了。” “当官的……可是咱们也不认识什么官儿啊,真要把他们请来当东西,那得多大的交情?” 金虎疑惑地望着古平原,却发现古平原的笑容有些诡秘,他喊了一声:“会账!”随后站起身,对着还傻愣愣地瞧着自己的金虎说:“这事儿啊,成了!” 佛诞日,为每年四月初八。相传佛祖释迦牟尼从其母的肋下降生时,落地即走,步步生莲,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于是大地为之震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故此这一天又称浴佛节。 山西省境内,供文殊菩萨的五台山广安寺香火最盛,但到了佛诞日这一天,全省各地信众都会从四面八方来到太谷的无边寺,因为都传说释迦牟尼佛显圣,最灵验的莫过于寺中那尊千年如来造像。 这一天,太谷县城里的百姓更是倾巢而出,无边寺虽然地方广大,可是也难容这么多香客,好在寺外就是一片佛田,适合搭棚斋会,知客僧在此来往穿梭,请善男信女念佛经、吃素斋。寺中则专做各种佛事法会,法螺磬鼓一时齐奏,西南角楼上的大钟不时敲响,钟声悠远,香客们便知道又有大施主来做功德,都同时歇下手中的事,低头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像这样盛大的佛事,太谷县的商家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财东掌柜都会来敬上一炷香,然后往功德簿上写一笔银子。买卖大的多写,买卖小的少写,总之佛眼看去众生平等,都是求善报因果。 王天贵自然是众星捧月般上的头香。他是有名的功德檀越、布施居士,寺里还专门为他立了一座赑屃功德碑,今日一笔银子写下去,便是纹银一千两,并带百亩佛田。众僧人合十称善,香客们也都连连夸赞,王天贵表面微笑,连声逊谢,但骨子里带出来的当仁不让,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 随后几大商家才纷纷过来上香布施。李钦也来了无边寺,他看着众人捧王天贵便心中不服气,拿过功德簿就待也写个一千两,胡朝奉看出他的意思,连声劝道:“东家,您可别跟王大掌柜过不去,咱们可惹不起他。” 胡朝奉的话,李钦并不放在心上,不过经此一言提醒,他总算是想起张广发严禁他打草惊蛇的命令,只得忍了一口气,随随便便写了个一百两银子,然后走到一旁的斋会场地,去看各路打把式卖艺的热闹。 祝晟也来了,他自觉流年不利,今年来得比谁都早,也无心与人攀谈,上了三炷高香之后,转头就要走,却见太谷县的各大当铺朝奉也都相约而来,他不愿见这些人,于是悄悄避到廊下。 这些往日里颐指气使的大朝奉今年可是灰头土脸,借着今天来拜浴佛节,打算浴浴佛光,去去霉气。他们凑在一起说话,其中一个朝奉道:“说是五天期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万源当和那疯子朝奉还没有动静,咱们当真要下此辣手?” 杜朝奉冲口问道:“你要打退堂鼓?我和祝晟也没私仇,不收他的当票也行,可你们说说,这城门当眼看设了半个月,咱们的生意是一落千丈!这损失若是拖到年底,咱们中间还能剩下哪家当铺继续开张经营?” 这一问,大家都默不作声。徐朝奉是老好人,与祝晟的交情一向不差,想了想说:“不然再给他们宽宽期限……” “宽什么!”杜朝奉一口就截了回去:“不过就是低头赔罪求个饶,要是想好了,当场就能办到,要是不愿意,再等上一年半载也没用!”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朝奉迟迟疑疑道:“我可听说几天前,那个古平原跑到无边寺里要烧大殿,后来还和弘净老和尚密谈了半天,是不是有什么对付城门当的办法?”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是个能把一把腰刀当出五百两的疯子,能想出什么好办法!这分明是事情逼到头上便发了疯,跑到寺里来搅闹。要不是老和尚佛法无边,眼下他早下了阿鼻地狱了。”杜朝奉出了一口大气:“唉,说句佛前打嘴的话,他要真是把自己烧死了,倒简单了!”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虽然深以为然,不过耳听佛号高悬,眼见宝像庄严,谁都不好出言接口,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接浴佛水了!”忽然有人喊起来,人群立时轰动起来,一起涌到寺门前。很多人几百里跋涉来此,就是为了接这碗沐浴了佛像金身的浴佛水,求回去或供起来,或者与亲朋共分,据说能消灾治病,增长功德。 弘净方丈指挥十几个小沙弥抬着木桶,一字排开放在寺门前,桶中之水药香扑鼻,只待方丈做过一年一度的讲经说法,便要散与众人。弘净慈眉善目,精参佛理,一派长者风范,是远近皆闻的大和尚,此时拿着五轮锡杖站在寺门九级台阶上,还没说话只是举目向人群瞧了一眼,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便立时鸦雀无声,大家都齐齐注目于这位老法师。 弘净将锡杖在地上顿了一顿,缓缓开口道:“明心照亮天堂路,锡杖震开地狱门。”他的声音不大,但四面八方都能清晰入耳,众人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弘净讲了一段《无量寿经》中的佛法,要旨精深,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他接着又道:“《无量寿经》云:西方净土,莲花香洁,鸟鸣雅音,黄金铺地,屋舍皆由金银、玛瑙、宝石筑成,净土众生皆为菩萨,无忧无痛,其寿无量,其乐无穷。” 他停一停又道:“可见佛不厌财,只需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多财之人施舍众生,亦是功德无量之事。今日借浴佛大典,老衲正好宣布一件功德之事。” 几万僧众一片寂静,静静听弘净往下说。 “自即日起,无边寺请来太谷城中万源当铺,重开前朝佛典‘太平库’,以寺后空闲僧舍为质库。凡有一时拮据的信众居士,皆可到无边寺以物当钱,以彰我佛慈悲!” 话说得清楚明白,可人人都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佛寺变当铺,一个是清净佛门,一个是铜臭质库,这两样怎么能混为一谈? 眼看人群要乱,这时从旁边大踏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站在弘净身边,扬声道:“各位,我是万源当的古朝奉,这佛寺当铺自古有之,并非标新立异之举,不信大家可以看。”说着一摆手,金虎带着几个小学徒早就已经等在人群中,这时把手一扬,就见半空中纸片纷飞。古平原这几日请刻字店制版,将《南史》上有关“太平库”的几页印了许多,就待此时传扬出去。 人群跳着脚争抢来看,不识字的请识字的来念,识文断字的便大声读出来,场面一时纷纷扰扰。 “怎么样?大家都看明白了吧,这事儿非但不玷污佛门,反倒是增添佛财的一大功德。再说此乃佛门之地,我们万源当在此设当,自然不敢贪财压价,保证公道无欺。”古平原等人群稍静,重又大声说。 “阿弥陀佛。佛家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语,万源当与本寺已有成议,众施主所当之物所获之利,皆有部分用来救助穷苦百姓,免其受冻饿之苦、贫病之灾。我佛金身之下行此功德,无异于年年法事、日日供奉,必有佛光佑护,消灾免难。” 古平原与弘净老方丈舌灿莲花,已经有人听得颇为心动,只是不知这佛前当当如何做法,一时也无人肯当出头鸟。 奇怪的是古平原也不着急,任由大家议论,看看日头已到了巳时,他往小南河那边不断张望,忽然面露喜色,喃喃自语了一声:“开门的主顾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鸣锣七下,随着“军民人等齐闪开”的呼喝,只见四乘蓝呢大轿在一班皂隶的前呼后拥下依次抬了过来。空场之中立时闪出一条道路。 在寺前下轿的四个人个个身穿官服,头戴顶戴,早有人认了出来,来的正是本县的知县、县丞、主簿和典史。这也就是说,一县之中位道最尊的四个人到齐了。慌得百姓齐齐跪倒,口称“青天大老爷”。弘净方丈与本县耆老以及身有捐官品衔的几个人急忙过来迎接。 古平原是平头老百姓,自然也应该跪迎,但是他始终站着,而且走到最前面,不卑不亢地含笑与这几位大老爷打过招呼,神态显得十分熟络。几位官老爷不仅没责他失礼,言语间反倒很是亲切。这让在场众人都是心头一愣,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 这件事古平原事先安排得机密,连弘净方丈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别人更是惊讶不已。这四个人俗称“四大宪”,是朝廷命官,平素除了典史奉母礼佛之外,并不见其他人来过寺院,特别是主簿大人作为一县儒家教谕,更不会到寺庙烧香拜佛,怎么今日却约好了一起来到无边寺? 陈知县自然是众人目光焦点,他下轿之后面带笑容,先让老百姓起身,然后与古平原打过招呼,又见过方丈和几位绅士长者:“王翁。你的伙计很能干啊,做生意头脑灵活,只怕这一次王翁要发大财了。”陈知县与王天贵一向交情莫逆,见他在一旁,随口就开了一句玩笑。 “这都是陈大人牧民有方,治下太平,鄙人这才有盈利的机会。”王天贵虽然老奸巨猾,也被古平原这一连串的惊人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泛泛应道。 “古朝奉!”陈知县点手唤过在一旁的古平原,“看样子你已经将‘太平库’的事情宣之于众了吧。” “是,我已经将此事详细解说给大家听,不过生意还没开张,正等大人来教诲。” “教诲就免了,总之这也是帮助朝廷抚民的善举,本县自然支持。衙中公务繁忙,我也不便久留,答应你的事儿眼下就做了吧。” “是。”古平原叫过金虎,从他手中拿来当票簿子,笑容满面地看着陈知县。 陈知县面向百姓:“本县一向清贫自守,也没什么东西好当,今日为了贺此佛典重开,将拙荆的一支银簪拿来当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银簪,递给古平原。古平原一丝不苟,拿过戥子称过分量,又喊了个价,这价自然是足尺加三的公道。陈知县点头允了,古平原开出当票,当着老百姓的面儿,双手捧着这张轻飘飘的当票,却像捧着千斤重物,捧过头顶向寺中大殿方向郑重行了一礼,然后才转回身将当票交给陈知县,这无边寺“太平库”的第一笔生意就算做成了。 “四喜!”苏紫轩也站在远处,她前几日听说古平原大闹无边寺,就知道其中必有内情,所以赶在这一天也来看个究竟。直到看到这里,她嘴角才掠过一丝淡菊似的微笑,“我们走吧。” “小姐,不看了?”四喜正看得发呆,可舍不得走。 “不必看了,李钦他……输了!” 这边县丞、主簿、典史一一过来,每人当了一件东西,都是贺太平库开张大吉。谁肯在这场合显富,当的东西都不起眼,不过是做一做样子,给下面的老百姓看。唯有许主簿不同,轮到他时,他当了一套万历初刻印的《花草粹编》,然后倒有一番话说。 “各位老师父、众位乡亲父老,想必也知道我许某人忝为一县主簿,执掌儒家教谕,一向与佛门无缘。那么今日怎么又来了呢?因为无论是佛是道还是儒,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教化人心、扶危救难。眼下万源当的古朝奉倡议重开太平库,难得弘净法师和一干僧众开通明理,重现了这盛世佛典,想来今后必有无数人从中获益,所以本官特来观礼,希望这‘佛门当’以救助百姓为己任,聚佛财,散佛财,聚散之间让百姓共享太平。” “说得好!真是太好了!”许主簿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良善百姓听了俱都感佩,虔诚僧众也无不动容。 当东西还能顺便成为佛前供奉,这本来就是人人方便的一举两得之事,再加上无边寺的号召力和四位父母官的现身说法,底下的百姓不知不觉中已然陷入了一片狂热的气氛中。有值钱东西放在身上的,立时便拿出来、举起来要当当,有的人没带东西,也拔脚就往家跑,回去取东西再回来当。 才一眨眼工夫,古平原眼前就伸了一片林立的胳膊,争先恐后唯恐当不上东西,得不到佛佑。幸好他早有准备,指挥伙计们抬桌子、搬箱子,又用皮绳拦了几道通路维持秩序,同时派人去请店里的几位朝奉。 “我就在这儿。”祝晟在一旁看了多时了,他初时也瞧得讶异不已,后来慢慢明白了古平原的生意经,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在旁深深凝视着这个年轻人。 “收当的事情交给我吧,派人把三朝奉找来帮我,让丁二朝奉留守本店,至于你,想必还有很多事要做,去忙吧。”祝晟声音喑哑,语气里有些许失落也有一丝安慰。 “是。”古平原确是有很多事要做,首先要把几间库房的用地确定,然后最好能将太平库与僧舍分开,以免扰了佛门清修,同时佛财与当铺的收益比例也要细细规划,另立账册。这些都等着他去做,于是他向祝晟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等!”祝晟忽然又叫住他,缓慢地移动身躯走过来,将一只手按在古平原的肩头,清了清嗓子说,“把当铺的生意做到全省去。这件事,只怕全省当铺的朝奉连想都没想过。你居然做到了,果然是后生可畏!” 得了祝晟一语之褒,古平原心中当然欣喜。他伏了心潮,一抬头看见了夹在人群中正在对自己直眉瞪眼的李钦和他身旁面无人色的胡朝奉。 “李东家,这县城内外的生意都归了你也不要紧,我还有省内各府各县的生意。至于磕头求饶的事儿嘛,等你把这些生意都抢了去,咱们再谈也不迟。”古平原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表情。 “好哇,古平原,你等着,我非想个招儿再把你治了不可。”李钦望着古平原潇洒离去的背影,气得火冒三丈。他只顾生气,胡朝奉却识得厉害,看着身边如潮涌一般挤着到太平库当当的人群,脸上的汗珠一滴滴落了下来。 古平原一直忙到后半晌,总算是把事情大致安排妥帖了。又与弘净方丈见了一面,知道寺内僧人因为县里几位官员的出现,也异口同声地支持用闲置僧舍作为当铺库房来增添佛财的办法。至此,古平原的一颗心才算完全放回肚里,他忙到现在水米还没打牙,五脏庙不免造起反来,等走到前面一看,正好丁二朝奉亲自带人送了饭菜过来,看见古平原,连声招呼他过来吃。 “古老弟!”丁二朝奉这份儿高兴就别提了:“真有你的,丁某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你可真是万源当的福星啊!’” “只怕当初我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是灾星吧。”古平原开了一句玩笑。 “这就是日久见人心嘛,现在柜上的伙计可都把你奉若神明了。”丁二朝奉忽然想到祝晟,怕他听到后心中不悦,连忙收声,偷眼看了大朝奉一眼。 祝晟神色自若,始终微笑听着,古平原也怕他多心,于是说道:“大朝奉,我还有两件事想请您定夺。” “眼下当铺的印信还在你手里,所有的事儿依旧是你全权做主。”祝晟摆摆手。 古平原被一语提醒,连忙从怀中把印信拿了出来,“古某那日大胆,只是为了保住机密同时便宜行事。如今事情已了,正好二朝奉也在,做个见证,印信我可是完璧归赵了。”说着往祝晟身前一递。 祝晟是名正言顺的大朝奉,没有不接的道理,拿过印信,沉吟了一下说:“二朝奉,你记着,一来古平原这次立了大功,原本受了两次店规惩戒,如今处分全都销了,罚的月俸要如数发还给他;二来,这次他实在是居功至伟,到了年底分红利,按大朝奉的例给他分红。” 古平原还要推辞,祝晟不由分说地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客气。方才你说有两件事要我定夺,是什么事?” “第一就是如今是在佛寺里做生意,我想把咱们柜上的规矩改一改,佛祖面前怎么好对顾客冷言冷语?更何况,从今往后到此当当的主顾,不知有多少是从省内各地远道而来,总不能为了一点小钱,就让人家白跑一趟,冷了主顾的心。要知道口碑如铁,轻忽不得。” “那你想怎么改呢?” “我想这样,自朝奉以下都要笑脸待客,价钱方面也要尽量让主顾满意,不可一味压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写当票的时候不应该只是为了避免日后纠纷,就把好东西硬写成孬东西,还是要写得实在些。我相信主顾大都是善心人,更何况是在这宽大为怀的佛门净地,咱们信任他,他也不会轻易找咱们的麻烦。” “唔!”祝晟考虑了半天,别的都好说,只有写当票这件事是当铺多少年的沿袭,他一时下不了决心。后来一想,古平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到太平库当当的人都是图的一举两得,当东西的同时祈求佛祖保佑,不会没来由地自招罪戾,于是点点头:“好,这一条就这么办了。” “谢大朝奉。还有一条就是,如今咱们的生意是一下子做大了,肯定要添人,但是最近这些天,伙计们一个顶俩地干活必定劳累,请大朝奉多发些辛苦钱,同时饭菜备得好些,这样伙计们干起活儿来也有精神。” “好,你想得很周到。”祝晟夸赞道。 “我也是那日在城门,看了祥云当李东家对待伙计的举措,才想的这一条。”古平原平静地说。 别人听了还不怎样,祝晟可是心头一震,刚要说话,就见一个小沙弥快步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古施主,王大掌柜在后堂禅房请你过去叙话。” “王大掌柜……”古平原看了一眼祝晟,皱了皱眉头。 “你去吧,只怕他也要细细问问此事的经过。”祝晟猜到了王天贵的用意。 等古平原走了,祝晟这才无限感慨地对丁二朝奉说:“这个古平原能死中求活,自然是高明之极,但是能从对头身上学本事,这才是最难能可贵之处。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将来一定大有可为。不过……” 丁二朝奉对古平原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不过什么?” “小鱼要想翻江倒海,得先长成大鱼才行。就看他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古平原来到后院禅房,这里是专门接待贵客的院落,古木参天蔽日,屋舍古朴素净。古平原推门而入,王天贵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手中拿着一串佛珠,闭目诵经,听见古平原进来,他不动声色地诵完了一卷经,这才慢慢把眼睁开。 “你知道我诵的是什么经?”王天贵忽然问。 古平原对于佛经并不熟悉,摇了摇头。 “是《楞严经》。佛经中最能破魔障、清心明智的一部经书。可是我诵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想明白你玩的是什么花样。怎么能让‘四大宪’都听你的摆布,为你撑场面,你总共花了多少银子才办成的这件事?” 古平原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来直去答道:“除了典史大人是因为我去探监而有些银钱馈赠之外,其余三位大人与我之间,没有分文往来。” “笑话,自古以来,想让当官的为你出力,还不花银子,那不是白日做梦嘛,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用这种话来糊弄我。”王天贵半点也不信。 古平原静静地瞧着他,忽然揶揄地一笑:“想必王大掌柜这一辈子没少在当官的身上花钱吧?” “钱能铺路,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走得这么顺?”王天贵今天在无边寺前看着古平原长袖善舞,心中突起警觉,古平原无声无息便结交了县里的四大官吏,他发觉小瞧了这个年轻人,于是决定弄清楚此事,以免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绷,即包扎。接生婆把初生婴儿裹倒了,比喻一向做惯了的事因一时疏忽而弄错。)。 “我没有王大掌柜那么多的钱。陈知县今日能拨冗前来,是因为受惠于僧王征伕一事。许主簿则是为了感谢我解了油芦沟村的危局。至于那位余县丞,前些天也因我帮忙,得以了却一桩麻烦差事。”古平原说的是陈孚恩过境那件事,余县丞对于古平原献计“送鬼出门”,让他能够免受处分很是感激,所以古平原请他到无边寺捧捧场,这并非是什么难事,余县丞一听就答应了。此外那几位官吏也无不如此,古平原还担心他们不答应,又将太平库是惠民德政的好处写了一个说帖,一五一十讲说明白。“四大宪”都欠着他的人情,又觉得此人脑筋清楚,今后说不定还有用他之处,故此才纷纷赏了这个面子。 “在王大掌柜心中,商人与官吏之间的往来,想必就是拿钱换权吧?”古平原淡淡道。 “不然还有什么?”王天贵挑起眉毛。 “做事借势!” “嗯?” “当官的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不做出政绩来,吏部考核一样过不了关。我拿出本事来帮他做事,而且做的都是有益于老百姓的事儿,这样他能升官,百姓得实惠,彼此皆大欢喜,我也心安理得。一旦我需要用上官府之时,他知道今后还有用我之处,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可是我也不凭借官府力量去欺人,而是像今天这样借势而上。说白了,只是要借那一阵东风,至于如何放火攻敌,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古平原声音不大,可是却自信之至,言语间那股舍我其谁的气概,王天贵也不由得为之心折。 古平原离开禅房后,王天贵依旧望着桌上的《楞严经》出神,想着古平原的这个“做事借势”,过了好久才从唇缝里吐出两个字:“人才!” 打从这一天起,古平原一手办起来的太平库,就成了太谷县最赚钱的买卖!浴佛节当日来到无边寺的各地民众回到家乡把这件事一说,引来无数信徒纷纷前来当当。古平原事前想到了这买卖会红火,但是也没想到会红火到这种程度,每天直到长庚星升起老高,依旧是人流不断。 这些佛门信徒拿出一步一拜的架势,把大包小裹的东西从全省各处往无边寺运来,而且朝奉给多少价便要多少钱,从不争多论少。人家说了,佛门收当,不好讲价,这里面有一个供奉的意思,讲了价,心就不诚了。 当铺生意做到这种程度,要赚钱真是易如反掌。古平原一看这样,反倒是连番嘱咐几位朝奉,千万不可自坏名声,一定要把价钱给得合理,让人家觉得太平库是全省最公道的当铺,这样买卖才能长久做下去。 弘净老方丈本来还担心商人一心图利,坏了本寺的声誉,时不时派小沙弥到太平库看看,等到听了古平原立的这个规矩,便再也没派人来过。私下里他对人说,能想到一个剑走偏锋赚大钱的主意,固然是古平原的过人之处,可是能不重蹈世人涸泽而渔的覆辙,在滚滚而来的银钱中立下稳扎稳打的规矩,古平原此人可称“睿智”。 生意做了没多久,古平原见银子每日如流水一般进账,他原本计划好的第二步便提前动手了。他与祝晟商量,要再做一件事,将万源当变成铁打的江山。祝晟自然感兴趣,问他如何做法,古平原回了四个字:“还利求名!” 当初祝晟以为古平原说的散佛财,不过是把典当赚来的钱,拿出一部分用来扶危济贫,结果古平原做出来的事又一次让他看到,这个人的生意经的确是与众不同。 古平原将佛寺的买卖全都交给三位朝奉,自己带着人到通省的缺水之地去打甜水井。他带着打井的匠人,每到一处就留下几个人,就这样走一路打一路,各地州府县城也去,没井打井,有井的地方就修石头井栏。打一口井要五十两银子,修一个井栏也要十两。古平原一个月工夫花了近万两银子,建起一百多口井,这些井的规制都是一样,四四方方的石头井栏上,一侧刻着“无边生佛”,一侧刻着“万源生水”,另外两侧分别刻着“惠政生德”和“诚信生财”。 古平原不仅打井,而且还从无边寺请来高僧为井水开光,每打一口井就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开光大典,还要请来当地官吏主持取水仪式。村民若要表示感谢,古平原就请他们送一把万民伞到当地的州县衙门,上面就写着井栏上的四个字“惠政生德”。 这份来得容易的民间口碑,各个衙门自然是欣然笑纳,往藩台衙门报政绩之时,当然也要把万源当的商人义举提上一提。于是没过俩月,一块金字牌匾从省城敲锣打鼓送了来,原来是藩台报巡抚,为奖励万源当仗义疏财,特颁了一块“义德嘉风”的匾额,万源当从上到下人人脸上放光,鞭炮放了十万响,将匾额高高挂在店铺的门楣上。 这下子万源当的名气可比天还高了,就连穷乡僻壤的百姓都知道,太谷县有个万源当,做生意一片至诚,对主顾赤诚相待,而且轻财好义为百姓打井吃水。很快万源当就有了这样的口碑:“你看人家肯拿这么多银子给老百姓打井,还会赚那么一点点昧心钱?” 古平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对祝晟说,只要这句话依旧挂在老百姓的嘴边,当铺就有做不完的生意! 店铺名气大如天,伙计们待客的态度又好,给价又公道,这万源当倒真是生意做不完了。可是太谷县里的其余当铺就倒了大霉,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万源当不仅能咸鱼翻身,而且还鲤鱼跳龙门,一下子成了呼风唤雨的神龙!他们缩在各自的当铺里唉声叹气了个把月,后来眼见生意做不下去了,实在没办法,只得公推杜朝奉打头,备了厚礼来见祝晟。 “祝朝奉!”杜朝奉一头就磕下去,“我当初说了,要是你能破了城门当,我老杜就拜您为师,我说到做到,只求您手下留情,给我们指条活路。” “哎!”祝晟闪身一避,“这成什么话?你是大朝奉,我也是大朝奉,谈何拜师?当初不过玩笑话,你何必认真。” “可眼下的形势不是开玩笑的,省内别处的当铺总还留得住那些不愿舍近求远的主顾,可是太谷县本土之地当当的人,都跑到太平库去了,您让我们可如何做生意啊?” “我还是那句话,买卖都是各家做各家的,平日你们赚了钱,不会分我万源当一分一毫,现在亏了本,总不该怪我们生意做得太好了吧。” 众伙计听着祝晟奚落这些当初落井下石的大朝奉,个个心里解气,就听祝晟又说:“再说,破了城门当的另有其人,你们拜我为师,我岂能受得起。” 杜朝奉愣了一愣,他当然知道“太平库”是那个疯子朝奉想出来的妙计,当下狠了狠心,也不起身,把身子一侧又对着古平原拜了下去:“既然如此,我拜古朝奉为师!”说着,眼里已经涌出泪来。 古平原吓了一跳,连忙也跪倒相搀:“各位都是老前辈,古某初入典当,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怎敢受这大礼。至于说到拜师,那更是折煞我了。” 杜朝奉惨然一笑,回头望望各家神色沮丧的朝奉们,开口道:“古朝奉,您不必过谦了,杜某人实在是服了你,我也能替大家说句话,咱们都服了你,只盼你能高高手,给我们一条生路。” “这……”古平原把杜朝奉扶起来,看他一月之内仿佛老了十几岁,脸色黯淡无光,脑后的小辫都打了卷,又看看身后那些朝奉们祈求期盼的眼神,心里好生不忍,于是将祝晟请到一边。 “大朝奉,这霸盘生意恐怕做不得。” “怎么,你心软了?你就不想想,当初他们是怎么逼咱们的,若不是你及时想出对策,只怕眼下万源当已经垮了。”祝晟一提此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知道大朝奉想报一箭之仇,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说这话并不仅仅是可怜他们。您想想,都说咱们是佛心当铺,可是一下子逼垮了这么多家同行,敲了这么多人的饭碗,你可知道他们背后都有一大家子呢,真要是饿死病死几个,还不得有人指着脊梁骨,说咱们假仁假义?口碑这东西,竖起来难,变起来快。到了那时,我们之前辛辛苦苦做的努力,只怕就要付之东流。” 古平原做了结语:“为人为己,还是放他们一马的好。” “嗯。”祝晟到底被他说动了,抬眼看看对面:“好吧,想怎么做,就由你做主吧。不过,那家祥云当你也要救?” “不!”古平原可没那么滥好心,“那个李东家,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各位大朝奉。”古平原往店中一站,做了一个罗圈揖,朗声道:“既然大家今日赏脸来了,万源当一定给你们个满意的交待。我和祝大朝奉商量过了,从今往后,这太平库的生意,由我们与全城当铺一起做,逢双日我们收当,单日则由诸位轮流收当,你们看这样可好?”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大朝奉都是又惊又喜,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都是铜钱眼里翻筋斗的生意人,算盘最精不过,粗粗一算便发觉,虽然每个月只能做上一两天的“太平库生意”,可这是全省的生意,比起原先只做太谷县一县的生意反倒还要多赚不少。 各方皆大欢喜,唯一灰头土脸的人成了祥云当里的李钦。他原本还认为虽然古平原想出了“佛门当”的招数,可是自己凭借“城门当”,至少也能与他分庭抗礼。没想到自己此前不过是釜底抽薪,如今古平原却连锅都端跑了,连口汤都没给他剩下。 “东家,四个城门当那么多的伙计,无事可做还整日开饷,已经是一笔了不得的支出,最麻烦的是,之前那些当了东西的人居然有很多回来赎当,然后转手又把东西当到了太平库,这下子我们损失惨重,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胡朝奉愁眉苦脸道。 “什么!难道万源当也在收我们的当票?”李钦竖起眉毛逼问道。 “不是这样,人家那些主顾是心甘情愿赎当,跟万源当没一点关系,谁让人家的佛门当比咱们的城门当高出一截呢。”胡朝奉只顾长吁短叹,没留神李钦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东家,城里的当铺可都到万源当去服了软,也都在太平库里分了一杯羹,要不然咱也去求求那古朝奉……” “啪”的一声,李钦面色铁青,把从洋行买回来的咖啡壶摔得粉碎。 太谷县当铺的诸位朝奉后来才回过味来,古平原说双日由万源当收当也不是随口一说,佛教的节庆大都在双日,可以说万源当把这些典当的好日子都占了去。此时这些朝奉已然完全服了古平原的心思,见到他时都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古平原没有一点倨傲的样子,见了谁都是和和气气,很快就在同业公会里博了个好人缘。 这天他正在无边寺的后门指挥伙计收当,忽然来了一个貌不惊人的细高个,绕过收当的朝奉和伙计,直奔古平原而来。 “请问是古朝奉么?”这人说话的声音也与长相类似,又细又尖。 “正是,敢问您是?”古平原抱了抱拳。 “借一步说话。”那人神态诡秘,将古平原叫到僻静处,“古朝奉,我有九大箱金银珠宝想来当,但是送到这儿不方便,而且白天也不方便,想等晚上到城里本店去当。您派人把箱子挑到店里,这边只有我一个人,至于当铺方面,除了收当的朝奉之外,留一两个伙计也就够了,人多了不方便。” 他连说三个“不方便”,古平原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就见这人衣着虽然整齐,但是眼里却露出些许奸诈之色,不像什么良善之辈。古平原心中有了提防,一指后面的僧舍,“那里就是太平库的库房,不分日夜有当铺伙计和寺里僧人看守。你有什么宝贝,尽可到这儿来当,一定安全。” 这人古里古怪地一笑:“不是怕不安全,而是这里人多眼杂,再说我要当的是君子之财,放在佛寺里总有点……嘿嘿。” “君子之财?”古平原心念一转,便已了然,这君子自然是指的“梁上君子”。 原来是当贼赃! 古平原很厌恶这种东西。事涉贼赃,有人笑就有人哭,若是不义之财还好些,可又有谁能保证,这里面就没有穷苦人的救命钱、读书人的膏火费?哪怕偷盗的是官府的钱,转眼间这笔账又会算到老百姓的头上。古平原自己小时候就被偷儿扒过母亲辛苦给他攒下的笔墨银子,过后一个月,母亲每日要少睡两个时辰才能把这笔钱补回来。自己眼睁睁看着母亲受累,那种凄惶心痛的心情至今还记忆犹新。 “对不住,不当!”古平原一口回绝。 “我这里面可有价值连城的宝物!”那人一下子急了。 “不当!”古平原想了想毕竟上门是主顾,自己也不能太冷口冷面,于是解释了一句:“若是被官府追查起来,我们吃罪不起。” “你放心好了,上面没记号,都是好货。” 古平原根本就不考虑,摇了摇头,拔腿离去。 那人看着古平原的背影,鼻子里“哼”地冷笑一声,低声道:“姓古的,咱们走着瞧!” 当天的买卖又到很晚,做完最后一笔生意时,月影已经映了树梢,古平原让伙计们先走,自己又拿着当票的底册盘了盘当物,这才锁好库房的门,与值夜的伙计和僧人打了招呼,离开了无边寺。 他走到上次遇见卖酒贩子的那座桥,刚要迈步过桥,忽然从桥下“嗖嗖”地窜出了几条黑影,扑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拿出一个大麻袋,搂头就套了上来。古平原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黑,随后被人七手八脚抬起来,放到马上,一阵疾驰走了。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古平原大声呼喝却没人理睬,霎时间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而最为怀疑的就是张广发和李钦派人来灭口,于是心中暗暗想着对策。 好在马跑了小半个时辰就停了下来。古平原被人从马上拽到地下,麻袋扯下去,眼前亮起火光,火把就握在几个彪形大汉手中。 古平原还在迷惑地四下瞧着,就听一声夜枭般的“咯咯”怪笑:“哈哈,姓古的,别来无恙啊。” 古平原一看见这个人,立时就大吃了一惊,这缺了一只耳朵的矮胖子不是恶虎沟的三当家么? 就见他一条腿还有些微跛,当初挨的那一枪好像还没有完全养好,但狞恶的神态却比在山上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做生意的人居然不贪心,白天三爷派人去勾你,本想把你这当铺里的东西一网打尽,顺道要了你的狗命,没想到你他娘的不上钩,以为三爷就没辙了?” 他凑到古平原面前,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喷着臭气的嘴恶狠狠地说:“你该不会以为打了三爷一枪,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吧?更何况你还坏了老子当官的大事,还杀了我的女人,她肚子还怀着我的孩子!喏,还有这只耳朵!”他竖起大拇指往残耳上指了指:“他娘的,今天三爷跟你算总账!” 古平原知道落到这群恶匪手里定然无幸,解释也没什么用,干脆闭口不言。 “不说话?怕三爷拔了你的舌头?放心,今儿算你走运,留你一个全尸。”三当家一侧身:“你来看!” 古平原扭头,见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大木桶般粗细的深坑。 “这儿离县城太近,‘点天灯’怕让巡道的官兵看见,‘栽树’你听没听过!”古平原没听过这种花样,但是想也能想出来是怎么回事儿,脸色“唰”地发了白。果然三当家一声令下:“来人,把他头朝下脚朝上,栽在坑里!” 古平原待要反抗,可是哪里敌得过这群如狼似虎的喽啰。众人把他倒着举起来,往坑里一塞,接着就拿铲子向里填土。古平原一开始还摆着头用力挣扎,不一会儿土就填到了胸口,口鼻里都是土块,呼吸困难,人也渐渐昏了神智,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岭,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要是有人发现了林子里竖着的这一双脚,会不会以为是土行孙中了指地为金的法术?”一念及此,古平原却笑不出来,一口气不出,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他在昏迷中就觉得身子被人大力摇晃,接着有人用衣服给自己扑着头脸上的黄土。“我这难道是到了阴曹地府不成?”古平原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一个紫面膛的中年大汉正瞧着他。 “你是……”古平原眨了眨眼看去:“你不是恶虎沟的吕大寨主吗?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接二连三地折磨人不成,古某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告上你三状!” “姓古的,要不是我大哥让把你弄出来,你小子早见了阎罗了!”三当家在一旁叫道。 “你叫古平原?”吕征打量了他多时,忽然蹲下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是敢说半句瞎话,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不是有人交给你一块令牌?说!” 古平原一怔,没错,被关在牢里的恶虎沟二当家当初是交给过他一块令牌,让他亲手交给大寨主。他上次上山还没等提起这件事就和山寨的人起了冲突,此事自然不了了之。今日见了恶虎沟的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被填进了坑里,更是连想都没想起来这件事。 “对,是县牢里的二当家交给我的。” “在什么地方?” “在我衣襟里缝着呢。”古平原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万一被人看见了告个通匪,那就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一向贴身秘密藏着。 吕征二话不说,伸手一拽古平原外衣的左衣襟,一使劲把衣服撕开,就听“咣当”一声,令牌掉在了地上。 古平原吓出一身冷汗,他两边对襟里都缝有东西,一边是那块令牌,另外一边则是小七子表姐临死时交给他的山寨地图,因为没有机会结识统兵将领,所以古平原依旧留着。万一吕征撕的不是左边而是右边,发现了这份地图,那古平原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人家杀的。他心中暗叫了一声佛祖保佑。 “嗯!”吕征掂了掂令牌,长出一口气,“看来二当家说的果然是实情。” “大哥,你到牢里去了一趟,见到二当家了?”三当家凑过来问。 “我说是他家的亲戚,一百两银子见了一面。” “唔。”三当家没往下问,看上去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姓古的,咱们二当家说你很讲义气,很照应他,你又肯冒险保存这块令牌而没有向官府告发。既然如此,当初在山上的误会就一笔勾销了。”吕征忽然说。 三当家发急了:“那我这一枪就白挨了,耳朵就白丢了?” 吕征一瞪眼:“不然你去县城里把二当家救出来,我就替你杀了这姓古的出气!” 三当家一窒,没敢接茬。 “二当家眼看就要问斩,县城守卫森严,咱们也没这个本事救人。这姓古的替咱们照应了二当家,你这一枪就算是一还一报吧。”吕征说着纵身上马,“走,回恶虎沟!” 他令出如山,没人敢违抗。三当家狠狠瞪了一眼古平原,随着马队而去。 古平原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死里逃生,他听马蹄声渐远,抹了一把冷汗,辨辨方向找到大路,慢慢走回了县城。 学徒们都睡下了,只有金虎见古平原一直不归,没敢睡实,听他叩门,爬起来开门一看惊道:“四朝奉,你怎么满头满身都是土?” “别提了。”古平原不想多说,“给我提一桶热水,我要擦身。” 等洗漱已毕,天边已然晨星寥落。古平原这一夜真是死里逃生,心疲力乏沾枕头就睡着了。 等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大喊大叫时,一睁眼天已经大亮。 他是惊弓之鸟,还以为三当家不服气,带着人杀到当铺来了,一轱辘身爬起来,往外就走,迎面正撞上金虎。 “外面什么事?谁在喊?”古平原急急问道。 “是祥云当早起来上铺的伙计,见大门虚掩着,进去一看,发现铺子里出大事儿了。” “我去看看。”古平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街上,这时候祥云当的大门已经大敞开,耀眼的阳光照进去,谁都瞧得是清清楚楚。就见李钦和胡朝奉以及两个伙计被剥得赤条条的,如同捆光猪一般被捆翻在柜台前的水磨青砖上,嘴里面还堵着几块脏抹布,正在呜呜直叫。 门外面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伙计,正在扯住一人叫着:“快、快点去县衙报捕快,铺子里遭贼了。” 这条街上本就热闹,这一嚷嚷开,一传十,十传百,眼见平素衣着光鲜、目中无人的当铺财东、朝奉,眼下身无寸缕地捆在自家铺子里,这个热闹谁不要看?祥云当前面顿时挤满了人,不多时已是人山人海。就有那好事的人问伙计:“这怎么回事儿啊,当铺是有名的防贼严,天黑上铁门闩,除非失火不开门,怎么就被贼进了去?再说铺子里值夜看库的伙计,也不该只有这两个啊?” 那伙计手脚抖得不行,声音都发了颤:“我怎么知道!昨天李东家和胡朝奉接了一个细高个的主顾,然后就命我们从城外抬进了九口大箱子,之后只留了两个伙计,让其余伙计都下工回了家。我看得清清楚楚,关门时细高个还在铺子里。” 古平原听得清清楚楚,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可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想必是恶虎沟那伙子强盗,诱骗自己不成,可是“贼不走空”,就把主意打到了祥云当身上。至于李钦,这些日子生意赔得惨了,对那九口大箱子里的“金银珠宝”自然是垂涎,贪念一动,也不管什么贼赃不贼赃,便陷入了人家设好的圈套中,那九口大箱子里面必定装的都是一个个手拿钢刀的强盗,铺门一关就掀箱而出,李钦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万幸了。 他见那伙计乱了章法,只顾与人解说昨日之事,又见李钦把眼珠子都要瞪得鼓出来,蹬手蹬脚在地上死命挣扎,那副狼狈相尽数落入众人眼中。古平原初看时也觉得称愿解气,可是后来听身边人嘻嘻哈哈,他虽然恨极了李钦,却不想让他丢了生意人的脸,于是上前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 “你该先把柜上人的绳索解开,就这么敞天晾着,难道说是唱大戏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伙计急忙又跑回来解绳子,只是手抖心颤,绳结又紧,白忙乎半天也没解开,反倒引来外面人一阵阵的哄笑。古平原见没人肯帮忙,摇了摇头,亲自走过去解开李钦手脚上的绳扣。 李钦挣扎着就要站起身,可是捆得久了手脚发麻,刚直起身膝盖一软,“咕咚”一声又栽倒在地,恰如同对着古平原跪下一般。古平原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扶一把,李钦用力把他的手一推,咬着牙站起身。 他躺着还好,这一起身更是惹来哗然大笑,李钦脸色阵青阵白,浑身颤抖着,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古平原心中暗叹一声,脱下身上长衫要递给他遮羞,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不必了!” 古平原回头一看,是张广发得信赶了来。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古平原,走过来伸手一拨,将古平原拿着衣服的手拨开,又将自己披着的大氅裹住李钦,看着这位从小带大的“钦少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轻声说:“钦少爷,咱们回去吧。” 他扶着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的李钦往外走,扫一眼门外围观的人群,神色不怒自威,人群不自觉地就闪开一条道路。 古平原看着李钦一败涂地的背影,耳边听着胡朝奉“这下全完了”的嚎哭声,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李钦的失败固然是因为他贪心,但也因为自己把他逼到了这个份儿上。现如今真的应了自己当初说的话,让李钦走投无路了,他是自己的仇人,但抛开个人恩怨,他也是一个生意人,古平原如今已经把做生意融入到了自己的血脉之中,看着祥云当如此下场,不免有些悲天悯人。万源当的伙计见对头倒铺,个个笑逐颜开,只有他接连几日揪然不乐,想起当初李钦在典当行风头一时无两的样子,还隐隐有些戒盈戒满的恐惧。 古平原对于危险的到来一向有种超出常人的预感,这一次他也对了。正所谓乐极生悲,就在这几天之中,万源当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全当铺顿时陷入一片凄风惨雨之中。 “二朝奉,这是上次写满的账册,您对一下吧。”伙计拿过一本黄皮簿子递给丁二朝奉。他正在认真辨着一件铜器,随口说了声:“放那儿吧。” 丁二朝奉把那铜器翻过来倒过去,仔仔细细验看一遍,用指节“当当”敲了敲,侧耳听那清脆的响声,又抬眼看看面前搓着手局促不安的老农,问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先人翻地挖出来的,小孩子一向当个凳子坐。前些日子村里来个打小鼓的,说要十个铜钱收了去,我想要真是铜的,熔了卖铜也不止十个钱儿,后来他又给一百个钱,我见他一下子涨上去这么多,和老伴就有点犯嘀咕,怕让人骗了去,咱村里就有一口贵铺给打的好井水,听说你们这万源当是不骗人的,所以虽然路远也拿过来当。” 丁二朝奉暗自点了点头,古平原赢下的这份口碑真是万金难买,他道:“你是想活当还是死当?” “咱庄户人家要这东西有啥用,死当!您看值不值一百个钱儿?” 丁二朝奉笑了:“既是死当,我给你二百两。” “啥!二百两啥?”老农一下子听懵了。 “二百两银子!实话跟你说,这是春秋时期的铜鼓,保存得这么好实在难得,要是拿到别家当铺去,兴许就当破铜烂铁给你收了。我们这儿是‘佛门当’,童叟不欺,你放心好了。”这笔生意,当铺自然有钱赚,不过赚的却不是黑心钱,古平原重新立了店里的规矩后,虽无暴利,生意的来路却广,而且时常有好东西上门。 “二百两!咱可发大财了,谢谢朝奉,谢谢朝奉。”老农平白无故发了一笔大财,乐得嘴都咧到了后脑勺,接过当票和银两,千恩万谢地走了。 丁二朝奉见暂时没有人来,回手拿过那本账册,翻开来看时,只见上面第一行就写着“某某村某某善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敬献佛前供奉铜灯一对,长明烛一百支。” 丁二朝奉一愣,再翻几页还是如此,记的都是各地施主布施的银钱物件,而且簿子上的墨迹虽然新,但是记的都是几十年前的旧账,看来是老册新抄。他一转念就明白了,当铺借僧舍作为临时账房,一间屋子劈开两半,左边的桌子放的是佛寺册簿,右边的桌子才是当铺的账册,想必是那个新来的学徒弄错了。丁二朝奉哑然失笑,正要唤伙计过来斥他毛手毛脚,让把册子重新拿过,忽然一行文字吸引了他的目光:“乙未年六月初六,太谷县泰裕丰掌柜王天贵敬献大莲花缸一口,佛前不灭明灯一盏。” 丁二朝奉自从那日为祝晟出头,冲口得罪了王天贵,几次见他对自己目光阴寒,知道这位大掌柜睚眦必报,早晚有一天会找自己算账,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所以他对王天贵的名字很是在意。而且他发现,“乙未六月初六”这个日子好像也不陌生,“那是二十五年前……”他努力想着,拍了几下额头,终于恍然间想起来了。 “那不是祝大朝奉的老父忌日吗!” 他想到了这一点,忽然之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遽然起身,拿着这本册子翻了几翻,就见上面记的都是乙未年的布施记录,却再无王天贵的名字。他脚步匆匆来到账房,不去自家的桌案,却来到放无边寺册簿的桌前,伸手捡了几件,找出乙未年后的簿子,开始翻查起来。 “丁施主。”这房中的抄写和尚已经与他相熟,笑着问道,“你这可拿错了,当铺册子在那边呢。” “我知道,我要查些东西,你们自去忙,不必管我。” 和尚不知道他要查什么,反正也不关己事,于是便只管伏案抄写。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嗤”的一声,抬头看时丁二朝奉正从册簿上扯下一页纸来。几个和尚同时大惊,“丁施主,这是底册,撕不得。” 丁二朝奉恍若未闻,接连又从几本泛黄的簿子上撕下了几页纸,然后转身向外就走,任那些和尚如何叫喊,并不回头。 “大朝奉,您看懂了没有?”丁二朝奉指了指桌上的那几页纸,“这不是全部的抄录,我只拿了其中的四页,但已经是明明白白了。王天贵这老小子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王八蛋!”他方才离了无边寺,直奔本店来找祝晟,将其请入后院房中,把自己在寺院里的发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祝晟眯缝着眼睛,一张一张看着那几页纸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王天贵敬献灯油灯盏”的纸,特别是那张“乙未年”的记录,让他盯视了许久。 “这一张是毫无可疑的吧。”丁二朝奉说,“令尊就是那一年被王天贵坑害丢了买卖,这才一病不起,当天他就往无边寺的佛祖宝座前送了一盏不灭莲花灯供奉,这不是做贼心虚怕遭恶报又是什么!” “还有这张。”他又拣出一张,“全县都知道,卖羊肉的高老五欠了他票号里的债,苦苦哀求延期一月,他非要收人家赖以为生的羊肉床子抵债,高老五一家三口这才喝了耗子药。第二天他又往寺里送了三盏灯!” “去年枯河发水,死了那么多乞丐,有传闻说是王天贵下的毒手,我还不信,无冤无仇弄死那么多乞丐做什么?可是您看看,就在那几天,他在无边寺写了一笔二百两银子的缘簿,还送了三口莲花缸,点了二十几盏灯。这都是再清楚不过的自画供状啊!”丁二朝奉用手指连连敲着桌面,也不知是气是怕还是激动,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祝晟皱着眉头沉吟不语,开口问道:“你打算告他?” “我……”丁二朝奉原本是想和大朝奉商量此事,祝晟这一问,他忽然间做了决定:“我一定要告,一是为大朝奉你出口气,二来高老五是我表弟,他的儿子是独苗啊,死得这么惨……” “可他是仰药自尽的。”祝晟截住他的话,“我父亲也是病亡,至于那些乞丐之死,早已时过境迁,留下的都是些没根没梢的传言。” 丁二朝奉本来一腔热血,见祝晟神态冷淡,不由得愣了一愣:“您、您不赞成我告?” “没有证据,就凭这样几页轻飘飘的纸,想告垮王天贵这条老狐狸,那是痴心妄想。” “有!我有证据!”丁二朝奉一听这话,拿起了最后一页从无边寺册簿上撕下的纸。 “这也是去年的缘簿上扯下来的,上面记着王天贵在大寒之日往无边寺送了几百盏莲花灯,而且还无缘无故请僧人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说是怜惜孤魂野鬼寒冬腊月无家可归。看起来好心,可要是把这事儿和方才那几件事儿连在一起看……大朝奉,您还记不记得,去年秋收到入冬之间,咱们县哪儿一下子死了好几百人?” 祝晟想了想,猛然记了起来,脱口而出道:“油芦沟村的那场瘟疫!” “正是!” “可那瘟疫是天灾,与王天贵有什么关系?” “您别忘了,县里向省里请赈,买米买药做成药粥施给村民,结果全不见效,依然死了那么多人。当时年底正赶上藩库封账盘查,于是代藩库垫这笔银子并且经手买药施粥的就是泰裕丰!” 祝晟动容道:“你是说他吞了一笔银子,然后……”他话没说完,已是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丁二朝奉点点头:“您现在知道他的心比锅底还黑了吧!这种昧心钱他也敢赚,真是罔顾天理人情。我就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件事也要告倒他!”丁二朝奉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他发觉王天贵的凶狠毒辣超出常情之后,原本心里的担忧已经变成了莫大的恐惧,自己得罪了这大恶人,将来的下场只怕不会好过表亲高老五和那些乞丐。要光是自己也还罢了,眼下孩子即将出世,一落地就要面对如此凶险,丁二朝奉一念及此,心像油烹一般。他铁了心要告倒王天贵,说是为了祝晟、为了表亲、为了那些乞丐和村民,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我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是臆测,做不得准。王天贵与陈知县是拜把兄弟,堂上不会准你这种没有实据的状子。” “我也不敢到县里去告。”丁二朝奉声音有些发闷,“不过大清朝总该还有清官吧,我直接告到省里臬司衙门去,省里不行就告到京里御史衙门。这事儿明摆着如此可疑,只要派人下来追查,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就怕没人去捅这层窗户纸。” 祝晟连连摇头:“难,难哪。” 丁二朝奉道:“说句实话,我也怕这王天贵,但是与虎为邻,你不去打虎,老虎早晚有一天要来吃你,所以我这一次是下了决心。” 祝晟不禁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处已有十几年,没想到丁二朝奉平日不吭不哈,居然还有这份胆识。 “大朝奉,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做,并不要你出头。因为人人都知道你与王天贵有私怨,你若出头无私也有私,只怕于事无益。” “那你来找我,又所为何事?” “您也知道我内人即将诞育,我是怕这场官司打起来旷日持久,如果我要是作为人证被提到省里或是京中,羁縻待审,那么我的家小还请大朝奉照顾。” 丁二朝奉说完,也不待祝晟再次劝阻,收起那几张纸就走。他一推开房门,正看到三朝奉站在院当中。 “你……” “我来找大朝奉回事。”三朝奉神色如常,不像是听见了机密的样子。丁二朝奉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这才举步走到外间,见金虎正在往大库里搬东西,心中便是一动。 “金虎,你跟我来!” 金虎跟着丁二朝奉出去,直到快关板才回来,他一向嘻嘻哈哈,今天看上去却颇有些魂不守舍,于是便有人打趣说他必定是这些日子得柜上的赏钱多了,到花月楼狎妓去了。 金虎也不分辩,躺到自己的铺上和衣而卧,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想着方才听到的话。 丁二朝奉本想直接到臬司衙门去击鼓递状,被祝晟提醒后,也越想越觉得此事应该慎重,于是改了主意,想先将状纸贴到臬司衙门门外,最好能将这骇人听闻之事张而广之,引得一片哗然,民声鼎沸,若能再引得一两个巡察御史过问,那就再好不过,此时丁二朝奉再出面递上状纸,自然没有不准不查之理。 这件事要留在省城几日观察动静,倘若省里的衙门也与王天贵沆瀣一气,那就要另做打算,所以丁二朝奉想派一个不惹人注意的人去,以免打虎不成反遭噬,于是他想到了金虎。金虎入铺是他做的保,一向对其照应有加,又素知其人热心肠,早对王天贵不满,故此考虑再三,决定拉金虎一起行事。 这事儿实在太大,金虎乍听之下也是咂舌不已,讷讷道:“就凭咱们两个,就想对付王大掌柜,能行吗?” “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为非作歹!”丁二朝奉知道光是晓之以理不足以打动人心,金虎家贫,要他出力还要动之以利:“只要王天贵一倒,咱们帮着大朝奉收回当铺,你到时就是有功之人,我保你拿上两厘身股。” 金虎怦然心动,伙计想拿身股,只有当上朝奉又或者干上十年无大错,才能拿一厘身股,两厘就需要二十年,万源当如今是红得发紫的买卖,两厘身股的银子,只怕自己老家村子里的那些财主听了都要眼馋流口水,拿回去孝敬爹娘再娶上一房俊媳妇……想得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买卖如今做得红火,谁能保证王天贵不另打主意?万一他辣手逐走了大朝奉,清理旧人,你这三年的学徒苦可就白吃了,又拿什么钱去奉养爹娘?”丁二朝奉不断晓以利害,观察着金虎的神色。 金虎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慢慢点点头:“二朝奉,你说得不错,这事儿我要学学古朝奉走黑水沼,拼他一把!” 他虽然答应了下来,可是心里难免七上八下。眼下他最佩服的人是古平原,原想和他商量一下,但丁二朝奉严令他要保守秘密,特别就提到古平原。 “你既然说到古朝奉,这个人看不出有什么坏心,也确实有本事,可他毕竟是王天贵荐到柜上的,你要特别加意提防,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漏出一个字。” 金虎躺在床上,一会儿担心事机不密被王天贵知道报复,一会儿又被那二厘身股诱惑得心潮起伏,平素躺下就能酣然入睡的小伙子,这一夜被心火煎熬,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直到四更天他还大睁着眼睛,知道一夜宿头错过,干脆翻身爬起,走到屋外去散心。他看前厅好像有灯火闪动,过去一瞧,原来是古平原正在伏案读书。 “起的这么早?”古平原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金虎,笑道。 “我睡不着。四朝奉,您怎么还没睡?” “分了两个店后,账册稍显杂乱,我把重叠的支出账算算,后来走了乏,干脆看看书。” “四朝奉,您以前是读书人吧?”古平原的过去在当铺无人知道,但是看他说话办事的气质,金虎自然而然有此一问。 古平原并不否认:“读书可以养气,人人都应该做个读书人。更何况书读得多了,办法自然也多。就像这次的太平库,你们都说是我福至心灵,但若不是在书中看到前朝记载,又哪里能把佛寺与当铺联想在一起。” 古平原停了一停又道:“金虎,你也应该多读些书。” 金虎腼腆一笑:“我又不考学,识字不过为了认当票而已,读书又有什么用?” 古平原展颜一笑,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嗯……读书可以不受骗、不受欺。” 古平原点点头:“也对,见识广博自然不易受骗。不过这只是被动之举,其实读书恰恰为的是当你有本事之时可以不去骗人、不去欺人!” 这道理说得可就深了,其实这是古平原这些日子想到自身遭遇以及遇到的魑魅魍魉而有所感悟,金虎一时还不能理解,古平原便又说道:你方才说考学,我也不考学啊,不是一样在读书?你不要以为读书便是“四书五经”,学了只能去做八股文章。像这本书,说着,他把手中拿着的这本书展开,“名《长短经》,又称《反经》,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老师赵蕤写的一本纵横术奇书,讲的虽然是‘论王霸机权,变长短之术’,但只要变通运用,无一不可用在生意上,你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吗?” 金虎听得心向往之,眼睛不断往书上瞧去。古平原舒一口气又道:“你那日不是要拜我为师吗?我不敢忝为人师,但是有空倒是可以教教你书本上的道理,将来做生意独当一面时也会与众不同。” “好啊!”金虎脱口而出,古平原要教他读书做生意,丁二朝奉又给自己画了一条康庄大路,他不禁眼中充满了憧憬,“四朝奉,不瞒您说,我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我这辈子最大的想头就是在县城里买栋房子,把他们接过来住,让我爹也能总到澡堂子里泡泡。”金虎边说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用心做事,一定行的。”古平原最喜欢有孝心的年轻人,温和地点头鼓励着。 金虎和古平原一直聊到鸡鸣,把自己对人生的向往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古平原大多数时候只是微笑着倾听,偶尔插上几句。看着金虎,他仿佛看见了当初背着行囊走上漫漫山路、赴京赶考的自己。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次与金虎的长谈却也是他与这个年轻人的最后一次交谈。 “二朝奉,我爹来信儿说家中有急事,我想请几日假。”几个时辰后,当铺刚刚卸板开门,金虎便对走进当铺的丁二朝奉说道。 古平原正打算到太平库去,闻言不禁一怔,他昨夜与金虎彻夜长谈,怎么没听他说起此事? 丁二朝奉毫不意外地点头:“去吧,不必着急,把事情办稳妥了再回来。” “是!”金虎答应一声,拿起打好的行囊,走过古平原身边时,避开他探问的眼光,径直出了当铺大门。 金虎搭了一辆行驿的马车,没入夜就已经来到了太原府,这里是省城,各种大小衙门无数,因为省境之内有捻军出没,所以来往军卒巡视穿梭,金虎原打算先把丁二朝奉写好的几张告示贴到巡抚和知府衙门等处,然后再找地方投宿。现在看风头不对,只好先入住一家便宜的客栈,等待天黑下来之后再找机会。 夜幕低垂时,金虎来到巡抚衙门外,他很是机灵,发觉这城里的守卫士卒都是外紧内松,打了更后便懈怠起来,时不时聚到门房处喝热茶聊天,大门两侧的雪白围墙此时便失了看守。 金虎心中暗喜,找个僻静地方刷了浆糊,拿出布告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往衙门高墙上贴,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金虎一哆嗦,扭头看去。 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盯着他,而另一只则藏在歪戴的帽子下。金虎的心立时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冰湖,一直往下沉去…… 这一夜,县城大平号里的李钦从噩梦中猛然惊醒,汗水打湿了被子和枕巾。俗话说“人怕丢脸,树怕剥皮”,他受了这样一场奇耻大辱,生意也就此倒铺,含恨而归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日闭门不出。起初夜夜无眠,后来又整日大睡,但是无眠时眼前晃动着无数嘲笑自己的人影,睡着时却又跑到了梦中,其中还夹着一个苏紫轩,脸上却都是一个表情——讥讽! “败军之将!” “真是把京商的脸丢到大街上了。” “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不过是银样镴枪头,废物!” 不多时,这些原本面目模糊的人影忽然又变化成了一张清晰的脸,那是他爹李万堂。 “你是我的儿子?哼,老鼠生的儿子还会打洞呢,真是狗肉当不得酒席!” 李钦气急败坏地刚要反驳,李万堂早已不管不顾地转过身去,他伸手想扳过李万堂的肩,可是那肩膀硬如铁石怎么也动弹不得,正在他筋疲力尽想要放弃之时,李万堂的头忽然转了半圈,一张脸冲向背后瞪着他,却变成了古平原的面孔。 “钦少爷,你输了!” “啊!”李钦大叫一声坐起身子,耳边正听得俗名“断魂”的四更梆响。 “李少爷!”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唤,李钦惊魂未定,“谁?” “小的是张掌柜的长随,掌柜吩咐我等在少爷门外,听你醒了便请过去议事。” “告诉他,我不去。”李钦早就没了这份精神,懒懒地回道。 “张掌柜说,请少爷到西跨院去,是西跨院。”那长随把后面几个字咬得紧紧的。 “西跨院?”西跨院是这大平号最深的院落,自从张广发来到大平号,先是将这跨院封起来,随后再打开时却又命人拿着钢刀守在门前,除了张广发亲点的几个伙计之外,还有些人进去就没再出来。只是从每日送进去的食盒能看出,院中人数不少。 李钦对这神秘的西跨院早就好奇万分,但是张广发万事好商量,唯有说到这件事,就如铁面包公一般,把口封得死死的,别说让李钦进去看看,就连里面有什么,也至今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今天他忽然叫人把李钦请到西跨院,李钦虽然心境灰恶,但毕竟是少年人心境,难挡这份诱惑,犹豫了半天还是穿衣起身,也不洗漱就这样推开房门。 李钦住的本就是内院,他沿着抄手游廊走过二门,心神恍惚,路上险些被“泰山石敢当”绊了一跤。西跨院前依旧是不分昼夜提着钢刀看守的两个伙计,李钦看他们骨节粗大、一脸横肉,很疑是张广发特意请来的护院。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那二人果然挡在门前纹丝不动。 “李少爷来了,放他进去吧。”那长随递上一个牌子,李钦这才知道,原来进西跨院就像进皇宫一样,要递腰牌。他不禁好奇心更盛,忽然又有些害怕,他一下子想到:“难道说……难道说爹爹李万堂一直藏身于此?他一直在暗中布置对付晋商的计略?”他大败之余,最怕见的人就是李万堂,一念及此几乎要拔脚而逃。 “哗啦!”刀环声响,那二人往左右一分,让开通路。李钦迟疑半晌,还是迈步进了西跨院,那长随却没跟进来。李钦一步迈进去,身后大门随即又紧紧关上。 一路上都有挂在墙上的灯笼照亮,唯有这个院落里无火无烛。偏这夜乌云遮月,漆黑一片。李钦目难视物,也不知黑暗中究竟有些什么,唯有紧张地背靠着门,瞪着眼睛四处看。 忽然一人悄无声息地碰了碰他,让李钦几乎失声叫出来。 “钦少爷,是我。”听见张广发的声音,李钦这才松下一口气。 “来,这边坐。”原来檐下房阶上有竹椅,张广发拉着李钦的手,让他摸索着坐下,自己也坐着相陪。 “你,你找我干什么?” 张广发没直接回答李钦的问话,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被人剥掉裤子的事儿,我也有过一回。” “嗯?”本来一直低着头的李钦,转过头看向张广发,他的侧影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像极了一只作势欲扑的豹子。 “十几年前,我还没脱奴籍,还是府上的一个仆人。有次到街上去给夫人的小厨房买食材,要选的是上好的芝麻酱。” 这李钦知道,母亲夏天胃气弱,什么山珍海味都食不下咽,唯独最爱吃芝麻酱面。 “这种酱虽然满大街都是,却不好买,因为夫人只爱吃产自东北沃野的黑芝麻制的酱料。市面虽然卖的多,可大部分是用热河一带的芝麻滥竽充数。”李夫人是出了名的嘴刁,好不好不必尝,闻一闻就知道。那一次张广发就一时大意买错了。 “我受了一顿责骂后气不过,于是端着面碗来到那家麻酱铺,一定要掌柜的给个说法,他却哪里肯认账,反说我无理取闹。我也是年轻气盛,堵着大门口骂,结果把人家惹恼了。我势单力孤,终归是逞强逞错了地方,人家几个伙计一拥而上,扒了我的裤子,还用面汤浇了我一身,整个市集上的人都围过来看,里面还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我的脸啊,那一次可算是丢到家了。” 要放在从前,李钦早就笑出声了,可现在却笑不出来,怔怔地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有人劝我借李府的势力去报复,说什么打狗也要看主人,只要我在老爷夫人面前下一贴烂药,说那麻酱铺掌柜对李家如何不敬,老爷弹弹小指头,就能叫他喝上一大壶。不过……我并没这么办!” 打从那天起,张广发把自己每个月的月钱都攒下来做一件事——卖“芝麻酱”。他每日利用闲暇时机到那家麻酱铺前摆摊做买卖,卖的是真正不掺假的上好东北芝麻酱,价格又公道,比那铺子里卖的还便宜几分。他虽然本钱薄,可是刮风下雨不误摆摊,口碑立了起来之后主顾渐多,他也不涨价,就像把“货真价实”这四个字刻在额头一样。货量虽少,可是人们宁肯等上一两日,也要来他这儿买芝麻酱。到了这个地步,麻酱铺的掌柜告饶了,托人来说情,宁可将铺上的利润分些给张广发,请他挪挪地方,不要毁了自家的生意。 “你答应了?” “没有。”张广发的声音冷硬无情,“我一直做了三年,眼睁睁看着那家掌柜当了衣物还债,抹着眼泪关门倒铺,这才收了摊不干。等到我回到府上,老爷早等在门前,原来他已看了我三年,此时一把火烧了我的卖身奴契,说:‘从今天开始,走进这个门的,是京商掌柜张广发。’”说到这儿,张广发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李钦也不禁为之动容。想了半晌说:“张大叔,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做生意只要有股子韧劲儿,迟早能打败对手。” “不!我是要对你说,你要赚的银钱既然是凉的,你的心就不能是热的!老爷之所以看中了我,让我做京商大掌柜,不是因为我赢了麻酱铺,而是因为我始终没有心软,把对手彻底打垮了。做生意就要铁石心肠,不仅不能同情对手,而且不要可怜自己,受一次打击便一蹶不振,那是成不了大生意人的。” 李钦听到这儿,这才明白张广发叫自己来的用意,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张大叔,你的话我听懂了。” 他顿了顿,又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对不起。”说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张广发伸出一只手,像小时候带李钦玩儿那样,抚了抚他的头顶,虽然没有说话,却尽在不言中。 李钦擦去眼泪,把目光转向院子中。这时天光已经蒙蒙亮,他猛然瞧见一物,骇然起身,目瞪口呆地盯住看,过了好半晌才慢慢扭回头看向张广发,用手指着,异常震惊地问:“这、这是……” 张广发的身体依旧隐在黑暗中,声音里带着秋风扫落叶般的寒意:“这是专门用来对付晋商票号的法宝!有了它,那些票号的下场不会好过我方才说的那家麻酱铺。” 李钦再转过头,仔仔细细盯了那东西几眼,眼中渐渐流露出一股报复的快意。 “古平原,这次我让你也输得脱裤子!” 如意从王天贵房里出来,回到自己房中,一路上不时回头望望,面露疑惑之色。她在青楼练就了本事,自信不会辨错人,虽然只在门缝处匆匆一瞥,但那个装在麻袋里露了半张脸的,分明就是上次随古平原来大院送家具的当铺伙计。 “玉儿,你去老爷旁边的那间屋里,把我的那只荷包找来。记着,老爷正和人谈事儿,别弄出响动。” 常玉儿默默无声地点头起身,对于如意的吩咐,她一向都很少应声,但却会做得很好。 常玉儿自己也不愿惊动王天贵,所以脚步放得很轻。荷包就在显眼的地方,常玉儿拿了就想走,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极细微的言语。 “朝奉?”常玉儿听出是王天贵的声音,说的又是“朝奉”二字,立时便引来她的关切。她是这房子的旧主人,办法自然多得很,将窗子打开一扇,这样隔壁的声音便清晰可闻了。 就听王天贵问道:“除了丁朝奉呢,还有什么人指使的你?” “没、没有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费力地喘息着,“真的没有别人了。我什么都说了,王大掌柜你就饶我一命吧。” “唔。”王天贵应了一声,接着常玉儿就听一声闷哼,然后是一人“咕咚”倒地。 屋里好半天没人说话,常玉儿正等得焦急,王天贵已开了口。他先是语气阴沉地自言自语:“哼,为油芦沟村那群病死鬼出头,他这是自己找死。”接着又道:“做得利索些,要是发现还有别人牵扯其中,也一并送走。这事儿要快,就在今天办。” “是!”这一声干巴巴的答应,让常玉儿的心猛地缩了起来。那如同老树扭曲的根一般古怪的喉音让她一下子听出,屋中另外一个人,正是王天贵的护院——歪帽。 “古大哥!”常玉儿雇了一顶小轿到了无边寺,匆匆给了脚钱,在后门设当处找到了古平原。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古平原见她这么晚还来找自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心里也是一紧。 “常姑娘,怎么了,难道是老爹……” 常玉儿摇摇头:“我方才在老宅子里听到几句话,事涉你们当铺的朝奉,也不知是不是要紧的话。”说着常玉儿把听来的话一讲,听到“油芦沟村”这四个字,古平原的脸色顿时大变。 “我知道了,常姑娘,你先回去吧。”古平原来不及多说,拔腿就走。 常玉儿心神不宁地回到王宅,穿堂入室走回到自己的卧房。她低着头进了屋,冷不丁看见有人坐在自己床上。她吓得退了一步,这才发觉如意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回来了?”如意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落入陷阱的猎物。 古平原回到城中当铺一问,有人说方才来了个人报讯,说是丁二朝奉那被送回乡下娘家养胎的媳妇难产,让他赶紧回去照应,丁二朝奉一听便慌里慌张往北门去了。 古平原也急急忙忙随后追去,他毕竟年轻脚程快,走到城外十里的一处松林山岗,隐隐约约借着月光看到前面有一人,看上去很像丁二朝奉。 “二朝奉!”古平原松了一口气,张口一呼。 丁二朝奉听见古平原的呼唤,匆忙赶路的身形一滞,回过身望向来路。 古平原放缓脚步,正待走过去,忽然他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只见一个黑影从松林里无声无息地闪了出来,直奔丁二朝奉而去。 古平原想喊,喉头却仿佛窒息了,手倒是抬了起来,一根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丁二朝奉的身后。 丁二朝奉一愣,才一回头之际,就觉得脖颈侧面一凉,他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便下意识伸手捂住脖子,讶然地望了望突然出现的歪帽,这才发觉鲜血如箭般激射出来,从指缝间涔涔流下。 歪帽的身形早已鬼魅般避到另一侧,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上。他冷漠地看着丁二朝奉摇晃着的身体和眼神中透出的恐惧,忽然咕哝了句:“死可是件好事儿。”他伸手轻轻一推,丁二朝奉仰面朝天摔倒在地,身子扭曲几下便不动了,脖子上喷出的血随着心的停跳而减弱了许多,却依旧兴高采烈地以为挣脱了身体的束缚,在黑夜中像一条墨蛇一般,弯曲着缓缓流下。 古平原看着歪帽干净利索地杀人,不仅来不及阻止,而且连叫的力气也似乎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人像被雷殛了一般,只能目眦欲裂地定定看着。 歪帽就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转身回到松林,转瞬即出,肩上扛了一个大麻袋,走到丁二朝奉的尸身旁。麻袋里的人嘴被堵着,一看见丁二朝奉的死状立时“呜呜”直叫,拼命摆动着身体,企图挣脱歪帽的控制。 金虎! 古平原惊怖到了极处,这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猛然大吼一声:“别杀他!” 歪帽“瞄了一眼古平原,眼神中带了些嘲笑的意味,然后一刀扎在了金虎的心口。” 又是一刀毙命!金虎临死时眼睛一直在望着古平原,古平原也呆呆地望着他,慢慢地看着那双昨晚还充满了希冀的眼睛,逐渐变得死板无光。 歪帽并不把刀拔出来,而是将刀柄放在丁二朝奉的手里,又让金虎的一只手揪住丁二朝奉的衣襟,然后站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下现场。 “这二人是互刺而死,那我呢,你打算让我怎么个死法?”古平原忽然开口道,声音中充满了悲愤。 歪帽一声不吭,从古平原身旁走过,向县城的方向而去,竟是对其视而不见。 古平原霍然回身,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这一次歪帽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回身,走了几步来到古平原面前。 “我只杀人,不杀狗!” 古平原忽然笑了,声音中带着难言的讥诮,“你是说我和你一样,都是王大掌柜养的一条狗?” 歪帽既不恼怒也不否认,却像理所当然一般看了看古平原,又垂下眼皮。古平原胸中如同怒火焚城,卷起一阵阵灼热的狂飙:“我告诉你,人就是人,把人当狗的,才是真正的狗!” 回应他的,是比夜还寂静的沉默。古平原不甘心地继续说道:“你不把自己当成狗,别人也不会这样看你。”他犹豫了一下,毅然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对付王天贵!” 歪帽这才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古平原,嘴角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你错了,我就是一条狗!”说着他把低垂的手向胸前一举,一道寒光闪过。古平原这才发觉,歪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拔刀在手…… 第二册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